见到递上来的玉佩时,贺钧刚练完兵,额角冒汗,拿布巾擦手,形象并不端庄。

  淮秋城的守将弓着身,俯身在他身旁,是一个极谦卑的姿态。

  他不敢说自己数个时辰的奔波辛苦,也不敢对所要说的事做什么确切的定论,只是细致又惶恐的,为留命令的人细细描述玉佩的主人。

  “……是,墨衣黑发,性情看起来很温和,不知道从哪里来,忽然说要进城,在城门口被拦住了……”

  他说着,到某个字眼,贺钧垂下眼,擦着手指的动作微顿。

  大将军语调不善:“……你们拦他了?”

  一句话,守备将领的冷汗就下来了,他想起这位大将军声名在外的凶狠名声,心中几乎抽搐起来,忙摇摇头。

  他腰弯的更低了点,小心解释:“没,哪能啊,我下来就看到了,当时就想起来您的吩咐,忙把人请进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庆幸之意,看起来非常诚恳。

  也不由他不诚恳,万一真的是那个人,这么多年不出现,一出现,就在他这里出了事,他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

  说起这个,就牵扯到一桩往事,也是整个大楚边境里,所有守城官员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么多年过去,其实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当年顾相亡故,闹得满城风雨,实际上是存有争议的。

  那时候,帝京危急,贵妃乱政,顾和以一己之力保太子之位,却深陷囹圄,遭贵妃围杀。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不过短短半月时间,甚至远在边塞的小皇子还来不及收到帝京传信。

  所有人便告诉他,说顾相没了,在贵妃的围杀下,死的干干净净,绝无一丝生还的可能。

  却也让贵妃一脉元气大伤,再成不了楚珩的威胁。

  对于这些说法,现如今的陛下,当年的小皇子,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他不顾劝阻,自己快马加鞭,披着风霜晨露,匆匆赶回帝京。

  却仓皇的发现,无论如何,无论生死,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找不到顾相了,哪怕是尸体。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是贵妃从中作梗,故意把人藏了起来,但到了后来,楚珩大权在握,万人之上,任何一个可疑的人都没有放过。

  才知道,会笑着摸他的头,温声为他讲经史子集,亲手为他铺下康庄大道的顾相,是真的不见了。

  有人犹豫着说,或许是当年顾相一手扶起陛下,导致贵妃对他恨意太盛,连死后也不愿意放过他,把他挫骨扬灰了,这才寻不到踪迹。

  话没说完,人就被眼眸通红的小陛下一剑砍了。

  自此,再没人敢提这个话题。

  说实话,作为楚珩的左膀右臂,难得与顾相有更多接触的人,对于这个说法,贺钧和程疏刚开始也是不信的。

  尽管他们只是曾经被顾相温言指导过,没有陛下对人那样了解。

  但顾相这个人,虽然好脾气,讲道理,却绝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再怎么,他也应当不会把自己弄到那样落魄的境地。

  因此,对他们来说,找不到尸体,反倒算一件好事,至少证明了,人还有活着的可能。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是当初以这套辞安慰楚珩的程疏和贺钧,也不能再肯定的说出这种话。

  只有小陛下自己,自始至终,从未怀疑过。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无论是远在帝京为他守成的程疏,还是时刻跟随他身边,与他在边关征战的贺钧。

  都再清楚不过,他们陛下,打下万里江山,并不是舔狗们吹捧的那样,他英明神勇,绝世明君。

  这不过是因为,他试图找一个可能再不会回来的人,并且担心着,万一哪一天顾相回来了,会在他顾及不到的地方,受到什么委屈。

  就像他当年远在边关,对帝京之祸一无所知,进而失去重要之人那样,那样的无能为力感,他此生绝不会再体会。

  也是因此,贺钧一直以为,陛下这些年之所以不回帝京,一方面是不想再踏足那个地方,另一方面,是想借战争之由,宣泄心中郁气。

  他没想到人真的会回来,也没想到,这么多年,竟然真给他等到了。

  大将军叹口气,说不上来心里这一刻油然而生的复杂感受,垂下眸,又去看面前的玉佩。

  那是块质地极好的玉佩,通体透彻,宛若流光,一看便知道不是凡品,且雕工细致,必定取自名匠之手。

  只是这位名匠的传世作品大概不多,市面上并不曾流传相似作品,因此让人不好辨认名讳。

  贺钧却再清楚不过这人是谁了,因为另一块与这玉佩极相似,却略带些瑕疵的残次品,就挂在这位身上,日日夜夜,如珠如宝,难舍难分。

  当今天子,名珩,美玉之意,愿将美玉送予心上人。

  尽管心上人不知。

  贺钧再明白不过,当年太学里,一身黑衣的小皇子小心翼翼,却又故作无意的,将这块亲手雕出的玉佩挂在先生身上,代表着什么了。

  尽管先生迟钝,尽管他从来不说。

  而现在,这块消失了快七年,也让小皇子惦记了七年,甚至终日在外流浪寻找的玉佩,终于回来了。

  贺钧的喉头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吞咽了一下。

  他凝眉,目光沉沉盯着面前诚惶诚恐的将领,不错过他一丝一毫动静。

  同时接过玉佩,不经意询问道:“这块玉佩,怎么来的?”

  如果说能将人认出来,是依靠着当今陛下提供的画像,那玉佩这样的贴身之物,总不能随手得到吧。

  想到某些可能,贺钧的面色顷刻变得不好看起来。

  守城将领低着头,没注意到他的面色,声音低而缓,小心回答道:“先生进了城,我等不敢怠慢,派了人遥遥跟着。”

  “不料小贼猖狂,我……我等……不敢惊动先生,便只追回了玉佩。”

  或许是害怕遭到问责,说这话的时候,守备将领吞吞吐吐,说的并不明晰,可贺钧听着,还是顷刻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本朝守备军皆善待拥有顾相特征的人。

  这本意是为了寻人,以免误伤,但为了防止有心人浑水摸鱼,遇到身份不明的人,一般还是会派人查探一番。

  像这位淮秋城守备一样,只怕一开始,只是觉得人有些相像,但因为不确定,于是只是派人例行查看。

  直到顾先生遭了小贼,他拿到玉佩,看着熟悉的样式,这才真正确定什么,变得惶恐起来,并快马加鞭赶来楚军大营通风报信。

  毕竟陛下身上从不离身的玉佩,和他冷冰冰不似凡人的气质,一直是人们私底下津津乐道的事,不算秘密。

  听到这,贺钧还算宽心,毕竟顾相如果遭了贼,那大家最多吃几眼陛下的刀子,但不管怎么说,该尽的职责尽到了,他们陛下也不会太过迁怒。

  但紧接着,下一秒,淮秋守备的一句话,让他心底蓦的一凉。

  “将军,我看着,先生的身体,似乎不大好……”

  贺钧的呼吸一屏,听到这里,心里实际上已经信了□□分。

  顾相当年就与陛下关系好,这么多年,如果还活着,为什么不出现?哪怕只是见一面,让人知道他的情况也好。

  他这么做,到了如今,好像也只有一个原因能够解释。

  他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什么东西能让一个人消失七年而不被觉察?除了刻意隐瞒,似乎也只有一个解释,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

  或许是在当年的混乱局面里受了伤,或许是中了毒,总之是非常严重的事故,这才让他整整消失匿迹七年,才能够重新出现。

  贺将军舔一下嘴唇,想到这个可能,顿时觉得舌尖有些苦,再看一眼面前战战兢兢的守备,不由有些恼火。

  这特么的,碰上顾相的事,你知道怂了,爹就不怂?

  但爹绝不会在你面前认怂,这么想着,贺将军呼一口气,面容又重新平静下来。

  他拿过玉佩,大踏步走出去,心中默念着正事要紧,跨出门时,狠狠拍了胸口一巴掌。

  特么的,全当壮胆了。

  因为战功累累,凶名赫赫,楚王珩在坊间的传闻并不温柔。

  但实际上,这位年轻的天子,皮相并不如人们心中想的那样凶神恶煞,恰恰相反,他有一张极其俊美,几乎不似人间颜色的美好面庞。

  贺钧进门的时候,便看到一袭黑衣的当朝天子正握着笔,端坐在书案旁。

  他抿着唇,脊背笔挺,一笔一划的写什么,明明是风沙甚嚣的苦寒之地,竟硬生生给他坐出了秀丽水乡的味道。

  而这点来之不易的平和意味,也如风一样,一点点软化掉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凶戾。

  这时候的楚珩,看起来是异常无害的,甚至从他冰冷淡漠的线条中,可以意外的让人窥见一丝柔软。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是无害之人了,亦君亦友这么多年,贺钧对他的了解不说十分,六分是有的。

  他自然知道,陛下这种猛兽学习乖宝宝做作业的行为,不过是受到顾相当年的一点影响。

  而对于这点微弱又稀薄的,能够让他想起珍重之人的事,他也总愿意去尝试一下,尽管如今已经没有人再监督他,看他的字写的好不好。

  每当这时候,他看起来总是非常好说话的样子,但贺钧知道,这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猛兽既然愿意为自己套上层枷锁,就不会愿意有人去破坏的。

  贺钧便不再说话,而是极有眼色的后退一点,去看始终垂着眸,一笔一划习着字的陛下。

  不用看,贺钧都知道,那一定是顾相的字。

  陛下锋芒太盛,而顾相温和,陛下遭先帝不喜,只有当年的顾相,会摸摸他的头,告诉他:阿珩这样就很好。

  而在顾相眼里无所不好的阿珩,现如今,却要靠着一遍遍临摹他留下的温和字迹,一遍遍提醒自己,不能疯。

  贺钧忍不住低低叹一口气。

  他去看案前的楚珩,看他的动作一丝不苟,认真而小心。

  只是中间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意外,让他冰冷的面容绷一下,竟难得透露出一种无措而乖巧的味道。

  贺钧摩挲一下手指,心里一瞬间好奇起来,顿一下,忍不住走近悄悄看一眼,才发现是他力道没控制好,大了点,几乎把纸写破了。

  贺将军忍了忍,垂下头,没敢发表什么意见,就见沉默的陛下已经自己搁下了笔。

  他抬头看过来,是一双冷冷的深灰色眸子,冰霜质感,无波无光。

  贺钧心里猛的一跳。

  楚王的嗓音如他冰霜般的眸子一样冷,或许是面对熟悉之人,他的语调慢一点,显得距离淡去,关系稍近。

  他叫了声贺钧的名字,便不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等他说下去。

  贺钧明白自己将要说的事有多重要,不敢耽搁,往前一步,将玉佩呈上去。

  他低低的转述守备军官说的话,一字不敢出差错。

  楚珩抿着唇听,听过后,神色淡淡,似乎没什么反应,与贺钧想象中的模样相差甚远。

  贺将军看不到他袖袍下青筋毕露的手指,心里摸不着头脑,等一会儿,才看到陛下慢慢的站起来。

  他音调微哑,不动如山的模样,垂着眼皮,顿一下,才淡淡吩咐道:“再说一遍。”

  模样极其冷淡,仿佛并不在意,说完后,冷着脸不吭声。

  贺钧看不懂,挠挠头,只好一字一句,又重复一遍,话音刚落,听到陛下低沉冰冷,仿佛地狱爬出来的声音。

  “再说一遍。”

  这一声蕴含的东西太多,贺钧听的头皮一麻,瞬间绷直了腿,眨眨眼,脑袋甚至懵一下,才又小心翼翼的,重复给人听。

  说完后,他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已经做好再说一遍的准备了,就看楚珩云淡风轻的看他一眼,走出营帐,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贺钧摇摇头,捏一下鼻梁,一时间看不懂楚珩的做法,叹口气。

  忽然的,他看到桌案的某个方向,凝下眸,轻轻挑一下眉头。

  ——他们陛下,明明表现出的是再平淡又冷静不过的模样。

  等人走了,他才看到,桌上的好端端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人给用力捏成两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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