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后的囚室宽阔干燥。大块的青条砖石砌得墙壁地面,石壁上点着粗大的油灯,没有窗户,房间中央有一张特制的宽大木椅。靠墙处有张简陋的木床木桌。

  牢房出人意料的整洁,跟明前听说的监牢里满地血污、滥用酷刑的阴森场面很不同。

  石牢中央有张大木椅,端坐着一个人。他听到铁门迟缓的开启声,慢慢地抬头望过来。他的脸很干净,头发整齐地挽着短发髻,一身青色朴素的短衣裤也很干净。以往那满头满脸的乱发、连鬓胡须也修剪干净了,露出了一张黝黑厚实的长方脸。鼻直口方,眉目浓黑,脸颊棱角分明,眼如铜铃目光凶狠,方脸上布满了很多长短交错的刀疤,显得整张脸煞气腾腾不怒自威。身躯大刺刺得坐在木椅上,仿佛是接见属下的高官显贵,完全不像是被俘的敌将。只是他的脸色腊黄,高大的身躯软绵绵地瘫在木椅上,四肢松软地搭在椅扶手和椅腿上,像是浑身没有骨胳似的瘫软在大木椅上。身躯手足都被用铁链捆束在木椅上,也支撑着他坐着。

  明前一眼就认出了这人正是鞑靼国的南院大王李崇光。是萧五。

  厚重的铁门“咯嚓”一声轻响关住了。把人们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牢里,一半在牢房外。官员们的私语声和偷窥视线被铁门阻断了,门里只剩下了两个相互凝视的人。

  就是萧五。明前静静地看着他。他衣着整洁,精神尚好,但人已经“废”了。被俘后想必经过了天底下最苛酷的极刑,把一个铁打的汉子变成了软泥般的残废人。

  历代大明皇帝都滥用东西厂和锦衣卫,他们办案也极凶恶。历代御史言官们也经常上书弹劾他们。说他们“全国刑政归于厂卫,残刻罗织,无所不至。罪行无轻重皆决杖,永远戍边,或枷项发遣。枷重至百五十斤,不数日辄死”。又说他们“钦恤之意微,侦伺之风炽。巨恶大憝,案如积山,而旨从中下,纵之不问;或本无死理,而片纸付诏狱,为祸尤烈。”可是大明皇帝们明知道东西厂锦衣卫滥施酷刑,也包庇宠信他们。

  崔悯被先帝朱元熹任命为“锦衣卫指挥使”,后来的代宗父子也很欣赏他,未改变他的官职,他依然是新帝的心腹私军。但他刚从北疆返京,对于积习难改的东厂锦衣卫根本无力整肃旧习,东厂锦衣卫依然用刑极重。李崇光是鞑靼刺尔国的南院大王,又牵连进了真假皇后的案子,更是重中之重。可想而之锦衣卫会如何得向他施以酷刑肆意凌虐,想要榨出证词破案子。如果不是要留他的活命,恐怕把他虐杀了千回万回了。

  明前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这个被重伤和大刑折磨得命不久矣的废人。她没有立刻扑上前哭喊悲痛或安慰,只是平静在他旁边找了把稍矮的木椅坐下,谨慎地打量着他。

  曾几何时,这位北行路上遇到的鞑靼国最威风的南院大将军,竟然如‘困笼之虎’般的颓唐衰弱了。如快死的活死人。那时候他野心勃勃,意气丰发,率领着鞑靼军奇袭北疆,大战皇帝行营和虎敕关,一举抓住了大明皇帝。立下了绝世大功。最风光时,他手握大明皇帝朱元熹的性命,指使九王子杀父登上鞑靼汗位,差点就手握两国江山和全天下了。现在却落到了这种地步。

  明前坐在椅上,深沉又惊异得望着他,强忍住内心的激荡。对面的人也没想到进来的少女只是平静得坐下,用那么微凉又怜悯的眼光看着他。

  ***

  两个人寂静无声地彼此相望着,没有寒喧和多余的话,只是平静得望着对方。仿佛在消化着眼前人带给自己的震荡和冲击力。他们之间也见过很多次,不需要什么无谓的场面话了。

  萧五眼亮如星,精神有些振奋。被刮去胡须乱发的脸上肌肉抽搐着,使满脸伤疤也扭曲着,显得格外凶残恐怖。他目光如椎,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沙哑着嗓子嘶声道:“看到我的样子很奇怪吧?这群王八蛋!非得给我刮胡子剪头发洗干净脸。把大爷往小白脸上打扮。真是恶心死人了。我宁可被他们上大刑千刀万剐得剐了,也不想变成崔悯那种小白脸。”

  明前眼睛略弯,心情微松,禁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轻声说:“抱歉,我看你看得太久了。我以前从未见过你这么清晰的相貌,所以有些失态了。请别介意。我想他们是为了使你在皇上和大臣面前像个样子,也可能是想从你的长相推断出你的籍贯过往。”

  萧五的身体软瘫着木椅上不能动弹,脸上却很欢愉。哑着嗓子大笑了:“我从头至尾就是汉人,有什么可质疑的!怎么样,长得还帅吧?”

  明前仔细地望着他,眼光朦胧,感叹着:“嗯,很气派,很帅。你的长相是标准的汉人。长目宽额隆起的眉骨,一幅北人高古之相。一看就是很标准的北方汉人。”

  她的口气有些憧憬:“我看到你就有点走神。心里想,你这种剑眉长目宽额的高古之相,也应该是我的养父的那种长像吧。你们都出生在北方,都该长着一幅北地秦人的相貌。”

  她真的有些走神了:“我没有怎么见过养父。小时候,我和养妹养母一起生活在大青山龙湾村。养父在我们四岁多时就离开了家,远远地躲避在外面。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崔悯抓住他带回大龙湾的时候。那一夜惊天动地,我只记得腥风血雨的惨烈场面,不记得他的模样了。如果他真是我父亲的话,我竟然不记得他的长相,真是太……好在我也想过,能让养母死心塌地得爱上他并和他私奔的男人,应该不会太差劲吧。他也该像你一样,是个威风凛凛有本事有魄力的男人吧。”

  萧五瘫软在大木椅,脸色莫测,微微收敛了愉悦。

  明前坐在大石牢当中的木椅上,背对着紧锁的大铁门,面向着萧五。笔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道:“对,我确信了,你就是我的义叔。是当初跟我的养父程大贵结拜为兄弟并做下大事的人。这一点不会错。就像是我们上次在鞑靼边境小城深谈过的,你确实是我的二叔。你当时跟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我很感激你。”

  “你对我很好。你想送我这个义侄女去西域小国避难是真的;想让我远离两国战场和这个奇怪案子也是真的;你年青时去过我们家,见过我和妹妹,还在村子后的绿融洞留下了送给我们的小玩具木弓弩也都是真的……我一直都相信你说的前半段话,也从心底里认可你就是我的义叔。但是我不认同你后面的半截话和行事。所以我想办法把事情弄出了意外,不去西域小国,而是遇到了朱元熹,被交到鞑靼国大汗面前。”

  萧五的脸透出了浓浓的嘲讽之色:“千年打雁让雁啄了眼。你真的没有失忆。”

  明前淡淡地笑了。她回头望望石牢铁门,又转向看看萧五,笑容有些愧疚也有些悲凉:“现在这种时候说出实情也不要紧了,说是与不是也没有意义了。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对义叔说一句实话的。是的,我没有失忆,我在北疆虎敕关时,没有失忆,我在假装失忆。”

  她在边境小村庄隐藏两年,被凤景仪找到,又被萧五指使王芸子劫回了鞑靼国,与萧五见面。这一切过程,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以为她失去了记忆,人们都在想办法唤醒她的记忆,却没有人想到这是场假戏。连见多识广,精明果决的萧五都上当了。萧五紧勾勾得盯着她,看着这个端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也有了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已经琢磨不透她了。

  明前站起来,向他郑重地敛装行礼,恭恭敬敬地道:“多谢萧五叔救了我的性命,明前确实是假装失忆,欺骗了你。”

  这番话她同样足足憋了两年,不能同身旁任何人说。现在来见萧五,就立刻坦白了此事,像卸下了满心的重担。

  “我在虎敕关战败后,锲而不舍得跟踪着你来到两国边境。那时候我万念惧灰,还受了重伤,头脑混乱,只能浑浑噩噩地跟着打仗引起的难民人流往北方逃。那时候,败兵和难民们都被身后的北方军追赶着裹挟着逃往边境。我一个受重伤的弱女子,在难民潮里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全,又怎么可能追上你这位鞑靼将军逼问往事呢?我绝望极了。我也确实是脖颈受了重伤濒临死亡了。我终究还是太自大了,以为自己这个弱质女子有了决心勇气就能改变世间万事。后来我听说连朱元熹都在乱军中被鞑靼人抓住了,我这个弱女子更是连转身逃命和寻死都做不到了,只能无奈地跟着难民潮往前逃。我以为真要死在北疆了。有一两次,在逃难人流中,我重伤发作,或是遇到了很大的危险,却没想到,总有个路过难民治好了我的伤或者鞑靼兵反戈一击得来救了我。使我转危为安。这种事遭遇多了,我才恍然大悟,在这条难民逃亡路上有人在暗中保护我啊。他不允许我死掉。那时候,我总是想这是谁呢?在这个远离北疆溃败到鞑靼的路途中,谁在暗中保护着我?在我苦苦挣扎着追着他要一个真相时,谁在保护我?”

  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明前眼里潮湿,声音有些哽咽。

  “有人在保护我,我只要继续跟着难民流往北走,就不会死在半路上。我领悟到了这点,才继续地跟着人流向北逃。后来我在边境大铜山附近晕倒了,脱离了人潮。被陈大姐所救。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可是我知道,我在哪儿你就肯定会在我附近监视我关注我。我只能跟你比谁能沉得住气。我在小山村一呆两年,等得快崩溃了,无意中被凤景仪发现。我就将计就计,以自己为饵引你出来。我认为你会忍不住出手的。果然,后来我们在鞑靼国边境重逢,你看到我失去记忆的模样,终于对我承认了你是我的义叔。是程大贵的结义兄弟。你与往事有关。”

  “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失去记忆是假的,我把所有往事记得很清楚,这件事是我此生最大最椎心的痛苦,我怎么可能忘记它?!我宁可死也不会忘记它。所以我处心积虑得想要骗住你,进而从你那儿得到真相。”

  “我做到了。我骗你们就是为了知道真相。虽然没有从你口中直接得到真相,现在你却以另外一种姿态出现在我面前了。这里就是终点。两国之争,劫持幼/女案的真假相女之争,都要结束了。如果想彻底得解决往事,就必须有你的证词。我和崔悯商量好了,不准任何人旁观。你可以把所有往事和秘密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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