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茗眉松下一口气,绽颜笑起来,程松坡也笑,摇摇头捏捏她面颊,陆茗眉就是这点可爱,总是一副硬邦邦的脸孔,其实心地极软,又像小孩子。比方现在,她抱着他肩膀上往他怀里蹭,像猫儿一样,媚眼如丝,他忍不住就要心旌迷乱,好在尚有自制力:“别在这儿睡着了,送你回家?”

  “我不回去,”陆茗眉揽住他胳膊开始撒娇,“回去一个人好无聊。”

  程松坡皱起眉,哄小孩子一般:“明天你还要上班。”

  陆茗眉不情不愿站起来,和程松坡一一检视完毕,跟保安告辞出来,往大马路上叫车。程松坡忽笑道:“说起来,你那位姓时的朋友,也算是记者中的佼佼者了。”陆茗眉耸耸肩,其实这句话倒由不得她不承认,时经纬在工作上着实很拼,且据他一贯的思维方式,做围棋当成国手,玩it当如图灵,搞建筑当为贝聿铭——不站在金字塔尖就算失败,哪怕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此逻辑,时经纬的目标该是拿个普利策奖才对,但是,凭他?陆茗眉不屑地撇撇嘴,看在最近时经纬帮她过桥的份上,她不想刻薄他。她承认时经纬的确很优秀,甚至优秀得过分。当初母亲一力向她推荐时经纬,夸得天花乱坠,她很不以为然,反问:“真像你说得这么好,怎么一把年纪还没女朋友?”对此明爱华的解释是:“经纬这孩子太优秀,我以为这么抢眼的人才,肯定早被人捷足先登!后来才知道,他全副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又经常出差,时间和空间上都不允许他好好恋爱——好在他今年升职,单独分出来一个部门给他做新刊。他现在呢,只负责重点新闻和专访,人闲下来,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大概只有明爱华肯相信,陆茗眉忍不住冷笑,明爱华看到时经纬的感觉,大概和照镜子差不多吧?她相信自己永远正确,当然也就相信时经纬情操高尚。

  实际上呢?陆茗眉再清楚不过,时经纬最是不愿被婚姻绑住的人,那些时间空间的理由,不过是用来应付长辈。她因此暗暗地讥刺过时经纬,说他曲意讨好长辈,时经纬却觉得这样的局面相当双赢。他说,既然说点无伤大雅的小谎话,可以让所有人都高兴,还省了他们两人的麻烦,又何乐而不为呢?

  反正在时经纬的世界里,只要能达到目的,用何手段皆可不计。

  真不愧是母亲明爱华教出来的得意弟子。

  正神思梦游时程松坡随口问道:“你跟他很熟?”

  陆茗眉一时心虚,母亲努力撮合自己和时经纬的事,还有时经纬帮她在母亲那边掩饰的这些……让程松坡知道,他会怎么想?她有点捉摸不住程松坡现在的想法,甚至想过拿这些事情来刺激刺激他,看他会不会吃醋。但她又怕这些事会把程松坡向母亲的对立面越推越远……她笑着反问程松坡:“吃醋?那天你明明没事人一样。”

  “那时候还不清楚敌我形势,”程松坡表情严肃,“现在我有点嫉妒……嫉妒我不在的这么多年里,出现在你身边的那些男人。”

  程松坡说得有些郑重的样子,陆茗眉惊愕不已,不明白他这话是否在开玩笑。按理说程松坡是不会开玩笑的,况且他表情凝肃,只是这些话……真不太像过去的程松坡会说的。回过神后她自嘲笑道:“我本来等着你回来赶走他们呀,可是你一直不回来,我只好亲自出马赶跑他们了。”

  她努力让这番话说得更轻松些,然而这么多年的憋屈,终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程松坡一时滞住,路灯下她笑容苍白,小小圆圆的一团影子,似乎都伴着她削瘦的身板在瑟瑟发抖。他揽住她肩头的手不自觉就用上力,声音愈加温柔:“我回来了。”

  陆茗眉不甘心,忍不住得寸进尺:“如果我去欧洲的时候没有碰到你,你也会回来吗?”

  程松坡答得毫不犹豫:“会。”

  “真的?”陆茗眉仰头望着他,目光里蕴藏怯怯的惊喜,程松坡心中更软下去,右手轻抚她面颊:“如果我没回来,你也一直等吗?”

  陆茗眉良久不语,然后轻轻地点点头,她埋头到程松坡怀里低声说:“程松坡,你问我愿不愿意尝试多一次,我也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不待程松坡开口她又说,“她恐怕没有几年了,不止心脏查出来有问题,连肝功能也有衰竭迹象。我知道不能要求你不恨她,但是……”她语音哽咽,快要说不下去,“你能不能当她现在这样,已经是老天在惩罚她?”

  程松坡身子陡然僵硬,他正抚着她的头,十指和掌心从脖颈间掠过时已显冰凉,半晌后他笑道:“车来了。”

  一辆空车停下来,陆茗眉恳求地望向程松坡,然而直到程松坡叮嘱完司机送达地点,他也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

  几分钟后她收到程松坡的短信:这是你的交换条件吗?

  陆茗眉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从低声啜泣到嚎啕大哭,的士司机吓了一跳,过完十字路口后缓缓靠边停住,问:“小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别管我。”话没说完她就忍不住又放声大哭,程松坡居然以为她是在拿自己来要挟他吗?

  笑话,怎么可能?十年之前他已经让她明白,没有任何人任何物可以要挟到他。

  她从来都知道,在程松坡对明爱华的毫不掩饰的憎恨面前,他们所谓的爱情,渺小得不值一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爱华三个字成为他们之间的禁忌?那些事太久远,远得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但陆茗眉又清晰地记得,当她发现程松坡的资助人居然是明爱华时的震惊。更令她受伤的是,明爱华在离婚前和离婚后都好像不记得自己曾生过一个女儿,那团肉掉下来似乎就和她没关系了。等她终于以母亲的身份来关心自己,居然也是因为程松坡的原因。

  有些事发生的时候你未必在意,但它就那么奇怪地刻在你脑海里,等候你慢慢想起它之所以被铭刻的理由。

  明爱华偶然去她就读的高中,在美术室里看到别人拿她做model画的人像素描。

  初时太过欣喜,以为那个频频见诸与报端的名字,真因为工作繁忙才疏于看望她,而现在她终于等到这份真正的母爱来临。

  因为太过欣喜,所以忘记那天给她画像的人是程松坡。

  明爱华不是去学校找她,她要探望的人其实是程松坡。

  直到高中毕业,她和程松坡考上同一所大学,准备约程松坡提前去学校看宿舍时,听到程松坡与母亲在美术室的争吵。程松坡的声音里满是愤怒和怨毒:“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接近她,故意玩弄她——那又如何?比起你做过的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根本不值一提!”

  明爱华的声音极之冷静:“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

  “怎么,你居然还在乎骨肉亲情?还是你怕你女儿知道,你其实是个反复小人?我父亲那么相信你,你怎么回报他的?你拿他做踏脚石,才爬到今天的位置!别人都当你是大作家、大记者,正义的化身,民众的喉舌,其实呢?其实你双手沾满血腥,你是靠着背叛,才有今天的地位和名誉!你资助我不就是为了弥补你内心的愧疚吗?我告诉你不可能,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做过的丑事公之于众,让所有崇拜你的人都知道,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也是这一天,陆茗眉见识到母亲明爱华的另一面,在她素来工作狂和最近母爱觉醒之外的另一面。

  明爱华平静地回答程松坡:“等你有这样能力的时候再说,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与其现在想着怎么玩弄我女儿,你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样让自己变得更强,将来才有能力揭露我的真面目!”

  “早知道你是这种人,当初就让你死在满星叠好了,”程松坡被她彻底激怒,声调陡然提高,“我父亲救了你,你呢?你害他现在生不如死!”

  “那你希望……自己一事无成,让你父亲更生不如死一点吗?”明爱华的涵养好得惊人,被人这样当面辱骂,仍保持足够的理智和冷静,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帮你安排好美术学院的入学手续,文艺复兴的起源地,你不是一直很向往那里吗?”

  “我不会再接受你的施舍!”

  “你有得选择吗?你以为韩老师为什么每周给你开小灶补习绘画基础?你以为市里的中学生美术大赛你会这么轻易拿到第一名?你以为你给那些报社投稿,能自力更生,靠的都是你自己?被埋没的画家一茬接一茬,割都割不完,没有我帮你打通这些关节,你凭什么出头?”

  陆茗眉浑身松软下来,瘫坐在美术室门口,明爱华出来时发现了她,程松坡也发现了她。

  他们前些天还都对她温言软语和颜悦色,现在却都好像没看到她似的,留给她一串冷冰冰的脚步声和笔挺冷酷的背影。

  最令陆茗眉无法接受的是,等到程松坡接受明爱华的条件,断绝和她的联系,去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后,她才慢慢发现,程松坡所说的关于明爱华的一切都是事实。

  程松坡说玩弄她的那些话不过是一时意气,他认识她时压根不知道她是明爱华的女儿,又何来玩弄之说?但明爱华,陆茗眉曾引以为傲的亲生母亲,被人称作“良心作家”、“战地玫瑰”的母亲,却真的用爱人的生命和家庭作踏脚石,满手血腥地爬上她事业的顶峰。

  无论是从理智还是从感情上,陆茗眉都清楚明白,明爱华的母亲做得很不合格,她甚至都不能算一个合格的人。然而,也许是岁月的流逝,年岁的增长,那种血浓于水的纽带,捆得人越来越牢。

  有时她也会想,那时明爱华姿态强硬地要分开她和程松坡,除开不愿被揭穿的前尘往事,也许真有怕她被程松坡伤害的原因在内?又或者,人之将死,其人也善?三年前明爱华心脏病恶化,迟迟不肯上手术台,怕手术失败,有些话再没有机会对女儿说。陆茗眉总记得她最后的电话里说:“以前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但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大哭一场算作发泄,陆茗眉早早扑上床准备蒙头大睡,预备明天早上再啃这些硬骨头。睡得迷迷蒙蒙时忽然手机响了,时经纬的,再看时间还是晚上十点半。陆茗眉稍感诧异,时经纬说过除非有什么紧急事情,否则不会在十点后给人电话,因为各人作息不同,不少人已在十点开始准备休息,无谓骚扰人。陆茗眉接起电话,打着哈欠问:“怎么这个时候,有急事?”

  时经纬略感诧异,问:“你睡了?”

  “嗯。”

  “我不是给了你电影票,你……你不是准备和程松坡看的吗?这个点应该刚刚到家才对呀……”

  “嗯?”听到程松坡的名字,陆茗眉清醒过来,反应过来时经纬在问什么,连哦几声后干笑道,“我看他最近忙,让他早点休息了。”

  时经纬啧啧两声:“这么体贴?”

  “得,有什么事你赶紧吧,我还要睡觉呢!再说了,”陆茗眉从床上支起身,颇不满意方才时经纬笑声里的嘲讽,“您老人家也说,电影散场没多久,我要是去和程松坡约会,现在正该是春~宵~苦~短,您挑这个时候打电话也太煞风景了吧?您老人家莫不是突然醒悟已经对小女子情根深种所以专门打电话来拆台的?”

  时经纬险些被她这怪腔怪调的作弄给呛到:“你——”

  陆茗眉心中暗爽,见时经纬虽恨得牙根痒痒却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反击,更乐开花:“怎么?满世界找不到人过夜生活呢,大家都成双成对卿卿我我了,剩下时总编您一个人春闺寂寞啦?您不是欢场老手吗,去酒吧里晃几圈,难道今天酒吧里都没人肯赏脸?”

  时经纬咬牙切齿,被她抢白得老半天才恢复智商,“你甭在这里给我充大尾巴狼,我算看出来了,你就一敢说不敢做的主儿!我要找人过夜生活,那是分分钟的事情,倒是你陆小姐,现在是您独守空闺吧?”

  这回轮到陆茗眉炸毛,床头桌上正有盒牙签,她恨不得抽两根在时经纬脸上扎几个麻子出来,让他一辈子都没法拿那张颇具欺骗性的皮囊招摇过市,看他还怎么来显摆?好在时经纬很识相,知道她心情不好,稍占上风就高挂免战旗:“好啦,我不笑话你了,时总编为你倾情解答一切情感疑难。机会难得啊,我写专栏价钱很高的,你要珍惜机会。”

  陆茗眉撇撇嘴,怏怏道:“我跟程松坡好着呢,你那套,也就骗骗那些未经世事的小姑娘们还成。”

  “啧啧,你在我面前不挺威风的嘛,怎么下午我看你一见程松坡,就跟小媳妇似的?”

  “我乐意!”陆茗眉气势满满,时经纬不紧不慢地吹了两声口哨,她满腔气焰就蔫下来,“我也想在他面前吆五喝六让他什么都依着我,可是……”她不无委屈地抱怨,“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啊!我怕我一强硬,他就被吓回去了,那怎么办?女人有时候太主动不好,你别看他是搞艺术的,其实他人可封建了,还大男子主义……”

  她的苦恼换来时经纬一迭声的啧啧:“陆小姐你纯情得我都受不了了!你岁数也不小了,长得也凑合,怎么地也该攒了几打恋爱经验吧,别搞得跟没谈过恋爱刚从青豆转黄豆的纯情少女似的,还拿着花瓣数单双数,他爱我,他不爱我……”

  陆茗眉沉默良久才不情不愿道:“就这么一回啊。”

  她声音极轻,微不可闻,然而时经纬还是听到了,声音忽然就哑住,怔得不知如何言语。

  陆茗眉硬性条件原是相当不错的,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在北京上海这种城市还算不上罪大恶极,身材样貌也很拿得出手,所以时经纬一直诧异,明爱华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像推销白菜似的给陆茗眉包办终身大事。事实上,时经纬也去过陆茗眉工作的银行接她吃饭,就那么仅有的几次机会,都见到过不少明显以理财咨询为名行搭讪纠缠之实的客户,个个身价不菲不说,不少人甚至在明知时经纬身上贴着“护花使者”的标签,依然不减邀约热情。

  如此庞大的基数里,怎么也有不少能力品行俱佳的青年俊彦吧?

  结果陆茗眉居然说她从开始到现在,就谈过这么一回恋爱!这个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白痴的女人!

  时经纬觉得全天下正常的男人都该嫉妒程松坡。

  他当然也是正常的男人,所以现在他嫉妒程松坡,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的。

  part 6

  偏偏陆茗眉还为难又带着期盼地问:“你很有经验?给点意见嘛……”

  时经纬脑子里也不知发什么昏,居然真给陆茗眉介绍起经验来:“男人本质上都是一种犯贱的动物,最好是看得见摸不着,想得到又偏偏得不到。”

  陆茗眉稍稍一愣,随即问道:“那……有比最好低一档的,次好的建议吗?”

  她积极主动邀请他吃饭,顺道取经。时经纬说明天要去朱家角做古宅专题,又刁难她,要在朱家角的特色小馆吃这餐拜师饭,陆茗眉病急乱投医,居然也应下来。翌日她花好几个钟头陪他采访几座古宅的主人,等他收集材料录音完毕,便恭恭敬敬地请时经纬传道授业解惑。

  时经纬甚为抑郁,印象里陆茗眉可没给过他几次好脸色,仅有的那么几回,不是要忽悠他应付明爱华,就是事关程松坡。他毫不客气地宰陆茗眉一顿,等陆茗眉好话说尽,陪他逛了两圈朱家角的小桥流水,他才悠悠地往河畔的美人靠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向陆茗眉阐述男人的种种卑劣心理。他教陆茗眉要举重若轻,要战略上藐视男人,战术上重视他们,要如何把男人的胃口高高吊起,又轻轻放下。

  最后时经纬甚至精细到教她用眼神脉脉传情要投注几分感情,又如何在纯真中夹杂两分诱惑:“来,抛两个媚眼我鉴定鉴定。”

  陆茗眉直接白他一眼。

  “不对,媚眼,媚眼!”

  陆茗眉见他认真,索性照他所说,抛一个“媚眼”过去。

  “错,错,错!都说叫暗送秋波了,你这叫暗吗?还有,送秋波,不是送刀子匕首!”

  陆茗眉振振有词:“我见到你当然送不出秋波了!”

  “大姐,你不能假装一下吗?”时经纬直感叹她朽木不可雕,“暗一点,暗一点,要送秋波于无形,别给我挑眉毛,挑什么眉毛?”

  “眼皮子也不许动!”

  “暗送,暗送!”

  陆茗眉被他折磨得眼部肌肉僵硬,却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效果,开始怀疑他的权威性:“我怎么听你说的,活脱脱一个在酒吧找炮友的教程?”

  “bingo!”时经纬敲一个响指,大有一种“你这榆木脑瓜终于开窍”兼老泪纵横的感觉,“其实都是一码事,讲究的是点到即止,你把他胃口吊起来,然后就可以轻轻放下,等着他乖乖地追在你身后跑。”

  陆茗眉将信将疑,觉得时经纬说得虽有几分道理,却并不适合自己和程松坡的情况。时经纬的专访里提到程松坡似乎有回国发展的意向,陆茗眉又弄不明白,自己对他来说究竟是回国的一桩锦上添花顺手可为之的一样东西,抑或是……她根本不敢奢望自己就是程松坡回国的理由,更何况还有明爱华那层关系?她有气无力地反驳:“程松坡才没你说的那么肤浅呢。”

  时经纬被当头泼盆冷水,好歹他也是偶尔写两篇情感专栏的,都市男女之间你进我退欲擒故纵的那些把戏,谁能玩得过他去?他若有兴趣早能开班授课了,现在连学费都不收,辛辛苦苦费老半天唾沫星子,就被陆茗眉灌上“肤浅”二字?他这股闲气生上来,出口的话马上变得刻薄起来:“那您倒是说说,您和程大画家那段可歌可泣、高尚又高雅的爱情故事,到底怎么个婉转曲折法呀?”

  陆茗眉撇撇嘴,她倒不是被时经纬堵住,而是自己和程松坡之间这关系太过复杂,又事关明爱华名誉,不方便让时经纬知道得太清楚。

  “反正他没你这么肤浅!”

  时经纬险些一口酸水吐出来,明明是如画风景如斯良辰,自己居然和这么个不着调的女人探讨情感问题,还是免费咨询,真是脑袋被驴踢了!回市区的路上,陆茗眉又是一脸昂然的“她和程松坡的爱情神圣不可亵渎”的表情,心底却不停琢磨时经纬的建议究竟有没有可操作性。按理说时经纬好像真是情场高手,这种挑逗诱惑的小伎俩该耍得炉火纯青,当然,自己是不屑于这些旁门左道的,可是……陆茗眉迅速为自己找到理由,技巧手段要看掌握在谁手里,要看使用目的是什么,她只是想早点让和程松坡的感情拨云见日,耍点小花招试探试探他,算不得什么吧?

  当天晚上陆茗眉就学以致用,时经纬说要“深情凝视,酝酿出一种你很爱他的情绪”,于是饭吃到一半陆茗眉便缓缓放下筷子,支起下颚开始审视起程松坡来。程松坡在给她剥虾壳,神情专注,全集中在那只明虾身上,他十指修长,灵巧地把虾肉从虾壳中抽出。

  陆茗眉忽然想到,时经纬有一点说得不对。

  我不需要酝酿出一种很爱他的情绪,我是真的爱他。

  那些没有他的年年岁岁里,陆茗眉活着的全部意义,仿佛都是为了等待程松坡的出现。

  陆茗眉真真切切地相信,她和程松坡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就像明爱华注定遇上程松坡的父亲一样,那是一种宿命的相逢,无可扭转的天意。

  这样积压多年的思念,无处倾泻,只能不断筑起高堤,随意的一个缺口,都可能造成堤毁人亡。

  只有现在这种时候,在他没有正视她的时候,她才敢放纵自己,用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凝视着他。

  “喏,还要什么?”程松坡正准备将剥好的虾放进陆茗眉碗里,一抬首却撞进她直勾勾的眼神里,像不见底的深湖,诱惑他永沉湖底。他手停在半空中,一团热腾腾的火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来,想要说话,却发现唇舌咽喉全都干渴。他舔舔唇,妄图压下那股往四肢百骸蔓延的热火,还来不及说点什么,陆茗眉已腾地站起身来:“糟了,今天晚上有个会,死了死了死了!”

  她一溜烟就从餐厅里跑出来,不顾一路惊讶的目光直冲到街上,扬手叫辆的士,报家里地址都报错了三次。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死变态老流氓时经纬教她的“深情凝视”后面那一招是什么来着?

  被对方发现之后要怎么办?

  头脑一片空白,眼前尽是程松坡那略显愕然和无措的眼神,那里都有些什么,都代表着什么?

  回到家陆茗眉就想起来了,时经纬教的“深情凝视”之后,是“游离目光”,时经纬是这么讲解的:“被对方发现之后,你就得移开目光,但是又视男女情况而定。比如我看你,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多看一会儿,让你产生一种被注视被关怀的虚荣感觉;反之如果你看我,在我发现的时候你就得迅速移开视线,带点羞涩效果更好,能挑起男人的征服感!这叫做‘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游击战就这么个打法,打着打着他就陷入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陆茗眉趴在化妆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满面潮红、双目含春的女人,难道方才落入程松坡眼中的,就是这样的自己吗?羞恼之余又无比悔恨:你这倒是退了,可也退得太远了吧?都直接退回家了!

  接连数日陆茗眉都躲着程松坡不敢见他,越回过头来想,就越觉得那天表现拙劣,十之八九被程松坡看穿。因为程松坡当晚就给过她电话,问她开完会没有,工作累不累,要早点上床休息——那声音温柔关切得让她以为程松坡鬼上身了。

  此后几天程松坡也是电话不断,若不是画展那边事务缠身,恐怕他早就到银行来堵人了。每次电话聊不到三分钟她整颗心就乱了,其实也没聊什么要紧事,不过是今天有什么人来买画,中饭吃些什么而已。有几次程松坡甚至和她谈起在意大利的琐事,细细碎碎的一桩接一桩,非要陆茗眉借口说有vip客户过来,程松坡才肯挂断。

  直到周五下午,程松坡和她谈起威尼斯,给她讲叹息桥的爱情传说,据说叹息桥下拥吻的情侣,可得至死不渝的爱情。陆茗眉心跳又急速上升,才提起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找什么借口,就听到程松坡一声叹息,幽幽深深:“阿茶,你在躲我吗?”

  阿茶是陆茗眉的小名,程松坡出国前又一次对她说,你不配叫这样的名字。陆茗眉想起初识时程松坡也这么说,就跑去找父亲套话。陆父不疑有诈,原原本本地把她名字的来历讲给她听:“你妈怀着你的时候,你外婆就病了,想撑到你出生,看是儿子还是女儿,谁知撑到七个月,实在撑不住,撒手去了。回光返照的时候拉着我和你妈说,是儿子就取名叫松坡,是女儿就取名叫茗眉。松坡好像是个什么人的字吧,听说是你奶奶特别崇敬的一个大人物,因为生的是你嘛我就忘记具体什么意思了,我就记得茗眉是江西的一种名茶,婺源茗眉。”

  她怔忡着没言语,程松坡又问:“周日画展最后一天,你过不过来?”明明是问句,程松坡的声音亦很温柔,传入陆茗眉的耳里却是不容拒绝的坚持,“我有礼物,想送给你。”

  周日下午的记者招待会场面极盛,看得出承办方和各赞助商都极看重程松坡,从开记者发布会的酒店,到邀请的各界媒体、评论家,无一不是国内文艺界最高规格。在记者招待会前,画展中另一幅写实主义的油画《故乡》刚刚被拍出超千万的高价,刷新程松坡历来画作拍卖价格之最。这个记录并没有保持太久,记者招待会刚开始,就有从北京传来的好消息,程松坡两年前在伦敦交易市场拍出的一幅名为《漂泊》的油画,在北京的拍卖场上标价竞拍,从百万的底价一路攀升到1300万成交。

  各路记者纷纷致贺,反倒程松坡表情淡然,看不出有什么惊喜,双唇紧抿不发一言。被记者追问至避无可避,程松坡才勉强开口:“我个人并不赞成这种纯以投资为目的的盲目攀炒。”

  开场基调这样定下来,记者们问的问题都偏于温和褒奖,但程松坡回答仍极为简短,来来去去不过是“对”、“不太清楚”、“也许”之类字眼。再加上他表情凝肃,难免予人不易接近的感觉,好在承办方和赞助商们来头都不小,程松坡又声名在外,记者们只好把这样的结果归于艺术家的特立独行,顺便称赞他为人持重谨慎,没有虚夸之风。

  听到这样的话,程松坡出乎意料地将麦克风挪近,清清嗓子后轻声道:“其实我面对这么多人会有点紧张。”

  台下顿时都笑起来,程松坡也微牵唇角:“我从小就怕在人多的地方说话,超过十个人就紧张,家父因此对我非常恼怒,甚至拿藤条抽我,逼我在人前说话。”

  记者笑着问:“程先生的父亲家教很严?”

  “非常严厉。”

  “程先生非常年轻就进入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学习,有这么良好的功底,也是因为家学渊源吗?”

  听到这个问题,程松坡略显神伤,“不,父亲不喜欢我学画画,总斥责我说……玩物丧志,他每次见到我画画,二话不说藤条就招呼下来,我只能偷偷地画。”

  这样的回答有些出乎记者们的意料,台下出现短暂的沉寂,随即又有人问:“那么……程先生你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你的选择是对的了?”

  程松坡沉默不语,尔后怅然道:“不,他已经看不到了。”

  台下略显寂静,片刻后程松坡又勉强笑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我会选择听他的话,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除了画画,一无所长,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有记者温言安慰,说老程先生泉下有知,见到程先生今日的成就,一定也会为他高兴云云。

  经此插曲后场面气氛缓和许多,记者们开始问及程松坡今后的打算,程松坡等数位记者就此问题一一提问后才统一作答:“目前国内也有两家美术学院邀请我回来任教,具体细节已经在洽谈中,有结果我会通知大家的。”

  坊间传闻欧洲有几家美术学院都向他发出邀请,记者们见程松坡如此答案,便想把这话题继续拔高,往回报祖国回馈社会这种主旋律话题上引。不料程松坡并未如他们的意,摇摇头笑道:“让我做出这样决定的是一位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一度我对画画……甚至人生都丧失信心,因为它造成我一生中太多的遗憾。现在,我想对这个人说,很多遗憾我都无法弥补,但是因为有你,我会觉得……我的人生,还不是那么糟糕。”

  这显而易见是某种情感表白了,台下各种数码单反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程松坡又从桌下取出一方大盒,立刻有助手上前帮他取出盒内油画,展开后向众人出示。记者们本以为画中会是一位曼妙女子,或是其他有关山盟海誓的纪念,没料到那画仅完成右侧的一半,左侧留白。画的是一位年迈老妪,鹤发鸡皮,众人一时愕然。程松坡的目光停驻在礼堂角落:“我积攒了很多话想对你说,但站到你跟前的时候,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五十年后你的容颜也会苍老,而我的心情一如往昔。”

  杜拉斯在《情人》的开篇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和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倍受摧残的容颜。

  陆茗眉曾听程松坡提起过湄公河,从来懒得看书的人,也专门去寻杜拉斯的《情人》来看。那是一个发生在湄公河上的故事,在故事的结尾,男主人公打电话给女孩。他对她说出心里话,他说他和从前一样,仍然爱着她,说他永远无法扯断对她的爱,他将至死爱着她。

  看完《情人》后,陆茗眉缠着程松坡问他湄公河是否真有那么漂亮,余晖脉脉,清波微漾。程松坡那时尚不知她是明爱华的女儿,他很坚定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会带她去看湄公河:“希望我们去湄公河的时候,那里是真正的春天。”

  回忆的潮水阵阵袭来,陆茗眉鼻头一酸,一旁时经纬很煞风景地递纸巾问:“要不要?”陆茗眉捂着脸瞪他一眼,偏他还不识相,“你们女人就是容易被这种表面现象感动,爱听这种好听话儿!”

  “时经纬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哑巴!”

  “什么我爱你,我永远爱你呀,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啊,什么我爱你沧桑的容颜胜过……啊……”时经纬弯下腰,皮鞋上生生被陆茗眉的高跟鞋跟摁出个印子来,“大姐,不带这么玩儿的!有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嘛,你知不知道今天的票多抢手我们社里几个花痴女差点抢到打架?”

  陆茗眉没有工夫理会他。

  程松坡的目光再次从这个角落掠过:“我觉得自己还不算老,但总有记者不停地问,你如何看待你的画作的艺术价值,我常常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因为在我看来,究竟能有怎样的成就,会不会留名艺术史,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语音清健,声如金石,“只要有你还记得我,我就是不朽的。”

  part 7

  因程松坡在记者招待会上提及父亲,时经纬揣测这段父子情恐怕要成为将来两周诸多报纸杂志的焦点,所以赶紧回报社抽出程松坡的资料来翻看。印象中程松坡现有履历里从未提及过父母,果然时经纬找来找去,也没翻出一星半点关于他父母的消息。程松坡出国前的高中档案里父母栏都是空白,时经纬跑过那所高中,有老师根据旧档案查出他是接受社会资助长大的,而资助人也早已离世。从网络上搜索也一无所获,十几页十几页的全是程松坡最近画展的新闻、评论,或是他先前在欧洲获奖的一些经历,搭配各种关键词搜索后总算搜到点陈年旧事,也不过是程松坡高中时给报纸的画稿。

  所有关于父母的信息都是一片空白,好像程松坡这个人是石头缝里钻出来似的。

  无奈之下时经纬尝试搜索那位已逝的资助人的名字,出来的结果却令他十分诧异。搜出来排在第一页的信息,正是总社在明爱华之前的总编,姓王,因为名字普通,所以当初时经纬一时也没联系起来。那位王总编也已在八年前离世,仅有的这点信息也是吻合的……时经纬想起本次画展原本竞争承办的也有好几家同行,还有财力背景均胜出己方的传媒集团,当时老总以为胜算不大,还颇为惋惜。最终程松坡花落己方,社里同仁都颇为意外,这里面……会不会也有程松坡感激王总编曾助养他的恩情?

  可惜把程松坡和王总编的名字联合搜索,就搜不出什么有用信息了。时经纬琢磨这得找几个知情人打听打听才好,偏偏王总编已离世多年,社里除几位高层,少有人与他共事过。在事情尚不明朗的情况下,直接去惊扰领导们也不大好,时经纬便让助手小赵把社里关于王总编的资料给他清一份出来,趁着周末的时间在家里恶补。谁知白费两天功夫,仍一无所获,百般无奈时他想到陆茗眉,电话刚拨过去,就听到陆茗眉哀声道:“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时经纬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走三条街,腿都要断了。”

  “你……程松坡呢,你没和他一块?”

  “没呢,明天要用的ppt我还没做,准备今天下午搞定的,结果笔记本摔断了,跑好几条街也没找到合适的维修部,原厂维修部说要一周才能拿回来!可我ppt明天就要用了,哎呀你有什么事儿啊,急不急?不急明天再说吧,现在我正满大街找能修的地方呢……嗳,你认不认识什么地方修电脑特别快的?价钱不是问题,关键要保证修好。”

  时经纬不假思索道,“你来我这儿吧,我家里还有台电脑借你用,明天再修吧,这都大半夜了。”

  “可是找的资料都在我笔记本里啊!”

  “你笔记本摔断的是哪儿?”

  “应该是支架吧,就连接屏幕和键盘的那玩意,高空降落,直接腰斩,屏幕和键盘都是好的。”

  “没事,你过来吧,我给你把数据倒出来。”

  陆茗眉半信半疑,难道这靠嘴皮子吃饭的人还会摆弄电脑?又一想时经纬曾被银行里同事暗地里称呼为“万事通gg”,不管要查什么事,一封email过去,时经纬半小时内就能回复过来一套完整的办事流程,这功夫实在不是盖的。陆茗眉决定相信时经纬这一回,抱着快分成两半的笔记本赶到他家,这么晚打搅人,即便打搅的是时经纬,陆茗眉仍老大不好意思。

  时经纬开门时一身家居服,和平时那种精英范儿差距甚大,陆茗眉把包里的笔记本掏出来,他左右检查后笑道:“没什么大事,轴承坏了,买新的换上就行。你今天急着用硬盘里的资料?”

  陆茗眉点点头,时经纬搬出一个超大的工具箱,挑出一管合适的螺丝刀,三下五除二就把这台笔记本电脑变成一堆零部件,只有外支架看起来完整。陆茗眉嘿嘿两声:“你这明天还记得怎么装起来吧?”

  时经纬得意笑道:“佩服吧?”他说着转身从书桌抽屉里摸出一块移动硬盘,拧开几个螺帽,抽出里面的2.5寸硬盘,把陆茗眉的笔记本硬盘换进去,再接到自己电脑里上测试,果然一切数据读取正常。陆茗眉偶尔能自己重装系统,已算同事中的技术高手了,看到时经纬如此迅速麻利地解决当前最大问题,顿时拜服不已,心道这要是个女人,她立马就得扑上去亲两口以示感激了。

  陆茗眉把要用的数据拷贝到时经纬的电脑后,时经纬就把硬盘重新拆卸出来,趁着她赶ppt的功夫,时经纬又拨电话给相熟的维修商,要他们送型号配套的轴承过来。陆茗眉做ppt的时候,时经纬在客厅里叮叮梆梆地拆卸组装,陆茗眉因好奇,偶尔凑过头来瞅两眼,也看不懂。只是难得看到时经纬这样专注的模样,居然比他往日那副自恋嘴脸顺眼许多。

  果然人们总说,男人换电灯泡的时候最有杀伤力。

  现在看来,修电脑的时候一样很有杀伤力。

  陆茗眉不自觉地叹出声来,时经纬抬眼问:“怎么了?”

  “没……”陆茗眉摇头叹息,“觉得你挺能干的,你怎么会这个?”

  “我本科学机械的。”时经纬凑过头来,很神秘兮兮地问,“我还会做ak-47,你信不信?”

  陆茗眉吓得往后一缩:“真的假的?”

  “我以前跟你说过吧,ak-47的设计图是全公开的,全世界的人,只要你想造,就能自己做出来!”

  陆茗眉很是不敢相信,瞪着时经纬上上下下地打量,ak-47可是狙击枪之王,时经纬这双手……她原本不信的,可看时经纬十分认真的模样,况且他刚刚真的把这堆零部件又重新组装成一台完整的电脑——说不定时经纬还真有这一手?

  这么想着,她看时经纬的目光禁不住就染上些敬畏和崇拜,时经纬忽然得意笑道:“哎,陆茗眉啊,你这个人真好骗!”

  陆茗眉柳眉倒竖,时经纬这套把戏也不是第一次玩了,他常在你很正经的时候开玩笑,又在你开玩笑的时候忽然严肃起来。

  总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分不清他究竟什么时候是作得准的。

  只怪自己道行不够,输了这一回合。

  时经纬得意非凡,哼着小曲继续拧螺丝钉,顺便把被陆茗眉糟蹋已久的键盘都清洁过一遍。陆茗眉口上不服,心里却已把时经纬从“靠嘴皮子吃饭的”升格为“居家旅行杀人灭口必备良药”。时经纬组装完毕后又仔细检查过一遍,按下power键,叫陆茗眉过来检查系统是否完好。陆茗眉四处点点看看,时经纬在她身边随意瞟过,就那么一眼,方才在陆茗眉前显摆这一手所获得的所有虚荣心与成就感,忽然之间就如大水崩沙,全盘涣散。

  陆茗眉点开的那个文件夹,文件名是“意大利语教材合集”。

  “哟,还学意大利语呢?”

  “闹着玩的,”陆茗眉不以为意,笑笑道,“学学停停、停停学学,语法又复杂,每次停几个月都会忘记,要拾起来就得重头开始。嗳,你吃不吃宵夜,我请你吧?”

  “你不是还要做ppt?”

  “资料能翻出来就很容易啦,刚才也拼凑得差不多了,晚上回去挑个好看点的模版就好了。”

  时经纬拄着下巴,为是否出去吃宵夜而犹豫不已。

  其实以前和陆茗眉约约会吃吃饭感觉都还挺好,因为心知肚明陆茗眉对他无意不想捆死他,仅仅作为一个玩伴,陆茗眉是相当不错的。至少陆茗眉外形十分带得出手,又够坦白直率,和他斗起嘴来旗鼓相当,作为每周超负荷工作后的调剂,简直再完美不过。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陆茗眉在一起的感觉变得像坐过山车,往往从高空到低谷,毫无转折缓冲余地。

  然而这样的感觉,似乎也给他新的刺激,他迫切地想从中挖掘出一点成就感来,结果往往是愈加的挫败。

  看在陆茗眉难得请他吃饭的份上,今天就给个面子吧。

  照旧是去时经纬先前介绍给陆茗眉的炖品店,时经纬开车,一路极安静,陆茗眉忍不住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消停?

  “你不也一样?”

  “哦……”陆茗眉歪头想想,问,“你和松坡还有专访?”

  时经纬长吐一口气:“陆小姐,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成为报纸杂志的娱乐头条?”

  “我不看报纸,”陆茗眉无所谓道,半晌后她悟过来什么,急急问,“报纸?”

  她整个人彻底清醒过来:“那你说这个新闻会不会上什么国际文化版?”

  时经纬瞥她一眼:“你何不直接问,明老师会不会看见?”

  陆茗眉咬唇讪笑两声:“那到底会不会?”

  “你给的信息量太少,让我怎么回答?”

  陆茗眉不再说话,宵夜也吃得闷,时经纬几次有心追问,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翌日下班后陆茗眉便去找程松坡,程松坡因准备回国发展,助手便帮忙找好房子,画展结束后已搬过去。陆茗眉进屋便看到茶几上散着几份报纸,拾起一看,正好是那天记者招待会的大版面报道。那些记者也真本事,因为不知道程松坡所画肖像的原型是谁,便专门做了个可能性大排序。几乎但凡有程松坡的新闻,里面出现过的女人都被挑出来做了个大比拼。比如他留学时的女同学,曾买过他画作的女富商,或是到程松坡的画展碰过场的各界名媛,真是精彩纷呈、眼花缭乱。

  虽知八卦报纸都是捕风捉影,陆茗眉心中仍小小吃味,故意问:“这就是你说的——你颓废而混乱的生活?”

  程松坡笑而不答,陆茗眉见这玩笑开不起来,转而叹道:“被我妈知道了怎么办?”

  程松坡这回转过头来,澄澈的目光里潜藏着激流漩涡,就像他曾向她形容过千百次的湄公河那样:“我故意的。”

  “什么?”

  “我故意的,为什么你要偷偷摸摸地和我在一起?为什么有人明明知道我和你的关系,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侧击?”

  “哪有……”陆茗眉苍白无力地辩驳,“哪有偷偷摸摸?也没有人……”

  程松坡默然不语,墨深双眸里闪过一丝失望,陆茗眉忙解释道:“我跟时经纬没什么的,他跟我一样找个幌子忽悠爸妈呢!”程松坡双唇抿作一线,仍一言不发,陆茗眉冷吸一口气,问,“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一直都看着你,”程松坡怅然道,“而你的视线里,有别人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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