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是威王偏妃所生,生性恬淡,无意朝政,醉心于仙道方术。威王早年一力振作,怨其无志,贬他于湘水之西的大山深处。此贬倒是称了公子如的心,无怨无悔地在湘西一待十年。灭越之后,功成名就的威王年纪渐老,好起仙道来,猛然念及公子如的好处,颁旨将他召回。

  此番入纵,威王钦点公子如为副使,一是出于对他的器重,二也是在支应苏秦。

  公子如受命次日,苏秦送来请柬,邀他于翌日申时前往列国驿馆与五国使臣共商纵亲、会同诸事。公子如从未问过政治,更在山中闲散惯了,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回顾身边,竟无一个可以商议政务的才士。欲去章华台请旨,惧父王斥责。欲去东宫求问,又恐太子耻笑。公子如苦思一宵,束手无策,正自作难,邢才送来令尹昭阳密函,教他如此这般。

  公子如一向看不惯昭阳,对其信中所言自是疑虑重重,思索良久,仍不得趣,遂在厅中踱步。

  踱着踱着,公子如眼前一亮,驱车直奔郢都西郊。

  郢都西郊的丽水河湾有一处沙石丘,丘上住着一个奇人,名唤郦敧。沙石丘状如乌龟,郦敧自号龟丘子,入则数年不下龟背,出则狂放不羁,招摇过市,郢人无不视其为怪,唯公子如视其为师友,待之甚恭。

  公子如到时,衣衫褴褛的郦敧骑在龟背一棵大树的枝丫上,正在引吭高歌,歌曰: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之知载

  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已乎,临人以德

  殆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

  吾行却曲,无伤吾足

  郦敧兴致甚高,唱完复吟,吟完复唱,一遍又一遍,似是没个尽止。

  公子如沿小径边走边听,行至近旁驻足,又听一时,踱至树下,击掌叫道:“先生好歌吟啊!”

  郦敧这也看到公子如,一跃而下,拱手笑道:“何风吹来四公子?”

  “先生狂歌响彻云霄,行云遏止,晚生岂敢不来!”公子如回揖。

  郦敧爽朗一笑,席地坐下,指对面草地:“公子请坐。”

  公子如坐下,笑问:“方才所歌,可是先生新作?”

  “公子高抬了!在下草莽野人,何能作此妙歌?”

  “敢问此歌何来?”

  “乃宋人庄周所吟,野人闻之喜之而已。”

  “庄周?”公子如思索一会儿,摇头,“晚生未曾听说此人。”

  “你呀,”郦敧笑道,“听说过真人没?”

  “先生是说上古真人?”

  郦敧甩动一头蓬发:“庄周可谓是今世真人也!”

  “天哪!”公子如圆睁两眼,紧盯郦敧,“真人现在何处,晚生可否一见?”

  郦敧闭目,憋公子如一阵,开眼笑道:“真人是好见的吗?”

  “听先生话音,想是见过真人了?”

  “当然见过!”郦敧再次闭目,神态似入仙境,“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招摇过郢,路过此丘,野人有缘一会,得此妙歌。”

  公子如惊道:“两年前真人南游潇湘,岂不就在晚生的家门口吗?”

  “呵呵呵,有缘不在千里,无缘照面难识!”郦敧又是一阵朗笑。

  眼睁睁地与真人错失交臂,公子如嗟叹再三,懊丧不已。

  郦敧盯他一会儿,扑哧笑道:“公子此来,不会是为求访真人的吧?”

  公子如这也回到现实中,抱拳道:“先生所言甚是。晚生遇到难事,特来求教!”

  “是何难事?”

  “苏子合纵六国,会同天下。父王昨日诏命晚生为副使,辅助苏子参知列国纵亲。晚生心中战栗,惴惴不安。”

  “呵呵呵,”郦敧抖着肩儿一阵朗笑,“此等美差,他人求还求不上呢,公子何以惴惴不安?”

  公子如眉头紧锁,长叹一声:“唉,记得先生告诫过晚生:‘人事难谋。所谋不成,则有人事之患。所谋成功,则有阴阳之患。谋成又可免患者,唯德才兼具者方能为之。’晚生德薄才浅,何能达此胜境?不谙此道而谋此政,叫晚生如何心安?不瞒先生,晚生一向清心寡欲,注重饮食,内中冷热也算均衡。昨日却是不同,晚生申时受命,子夜饮冰,在榻上辗转反侧,无眠达旦,可谓度日如年矣!”

  “哈哈哈哈,”郦敧手指公子如长笑数声,“大丈夫谋事,想做则做,不想做不做也就是了,何必拿野人的闲言碎语来做挡箭牌!”

  “先生莫责怪了,”公子如一脸无奈,“晚生这是进亦忧,退亦忧,冒昧相求,望得先生一语点拨!”

  郦敧敛住笑:“公子既如是说,野人也就妄言了。”轻轻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望着公子如,“公子所求之事,可为人事。善谋人事者,莫过于鲁人仲尼。依仲尼所论,天下可有两大法戒,其一是命,其一是义。公子身为王之子,不可不事亲,此为命也。公子身为王之臣,不可不事上,此为义也。事亲之时,不择地求安,可达至孝;事君之时,不择事求安,可达至忠。无论是事亲还是事君,知其无可奈何而能泰然处之者,可达至德,可保无祸。公子身陷两难,已知无可奈何,只要做到泰然处之,即可臻于至德矣。”

  “晚生正是不能泰然处之,求先生教我!”

  “若想泰然处之,公子须知为使之道。”

  “请先生明言!”

  “依仲尼之论,为使之道在于立信传言。立信忌妄行,传言忌溢辞。溢辞而传则妄,妄则失信,失信则殃。”

  “何为溢辞?”

  “溢辞有二,一是溢美之词,二是溢恶之辞。使臣所传,多为君上所言。君上喜,多出美辞;君上怒,多出恶辞。善使者既不传美辞,亦不传恶辞。”

  “不传君上溢辞,又传何辞?”

  “传以常辞。”

  “何为常辞?”

  “去其矫,卸其饰,即为君上常辞。此其一也。”

  公子如目询下文。

  “其二是使臣不溢辞。”

  公子如眼睛大睁:“哦?”

  郦敧似是没有听到他的惊讶之声,顾自眯眼,侃侃而言:“使臣巧言花语,即为溢辞。善使者不斗巧,不劝成,此之谓也。以巧斗力者,始于阳,终于阴;以礼饮酒者,始于敬,终于乱;以溢辞传言者,始于谅,终于仇。是以善使者既不传溢辞,亦不以溢辞传言,否则必酿祸端,此所谓祸从口出。”

  “晚生记住了!”公子如恍然有悟,默念一会儿,追问,“先生所言虽妙,却是过于旷远,难解眼前急务。敢问先生,眼下之事可有应对良方?”

  “你且说说,眼前是何急务?”

  “苏子邀晚生前往馆驿商讨会同诸事,可晚生对合纵、会同一无所知,父王亦无明旨,晚生是以惶惑。不过,就在晚生出门之际,令尹使人送来密函一封,为晚生出谋划策。晚生吃不准此人用意,不敢擅断,特请先生指引!”公子如从袖中摸出昭阳密函,递给郦敧。

  “孟津?”郦敧看过密函,眉头凝起,思忖一时,摇头笑道,“昭阳此谋,非正术也!”

  “非正术?”公子如一脸惘然,“这⋯⋯能行吗?”

  “呵呵呵,”郦敧递回密函,“野人送公子一策,与列国使臣商讨会同诸事时,公子少说多听。至于昭阳所谋,公子照猫画虎,只管行去。”

  不是正术,即为邪术。郦敧非但不反对,反要他照猫画虎,公子如不解,盯住他征询。郦敧神色祥和,微笑回视。

  公子如见他目光笃定,点头允道:“先生既有此说,晚生照章行事就是。”

  “去吧!”郦敧翻身站起,走到大树前,作势欲爬上去。

  公子如拦道:“先生且慢!”

  “公子还有何事?”郦敧没有睬他,顾自朝树上爬。

  “敢问先生,庄真人现在何处?”

  郦敧爬到树上,倚于树杈,回首一笑:“宋国蒙邑。”

  公子如深揖:“谢先生指引!”

  公子如一身轻松地回到郢都。

  公子如刚进府邸,家臣报说纵亲馆驿已经来人催促数次。公子如细看滴漏,见已早过申时,也就顾不上洗漱,换好官服,驱车直奔馆驿,远远望见赵国副使楼缓候在门外,说是苏秦与诸位公子、公孙恭候多时了。

  众人听到声响,俱迎出来。

  见过礼,苏秦跨前一步,携公子如之手越过两进院子,走进一处清幽、雅致的厅堂。厅中不见一兵一卒,亦无仆从侍女,唯有花草果木点缀,整体布局祥和安泰,中间摆着七个茶几,围成一个大圆,每张几后各铺一块绒毯。

  一切皆是公子如所喜欢的。

  苏秦走进厅里,指席位道:“诸位,今日是纵亲会同,大家同主同次,随便坐!”话音落处,自己跨前几步,就近坐了。

  众人扫视圆席,俱是一怔。

  列国会同,礼仪尤重,主次之位更是马虎不得,座次如同行祭时执牛耳一样,与会者无不看重,稍有不慎,轻则邦交失和,重则兵戎相加。此番会谈,苏秦既是召集者,又是六国的共同主使,理当坐于主位。其他诸人皆为副使,当坐陪位。然而,即使陪位,也有上下远近之分。苏秦设此圆席,自行放弃主位,别开生面不说,无疑也是对位次之争的精妙化解。

  此举虽小,却见了苏秦的气量与睿智。

  六国副使恍过神来,尽皆叹服,各寻席位坐了。

  侍者端上茶水,苏秦品啜一口,目光落在斜对面的楼缓身上,示意他主持仪式。列国副使或出身王室,或出身公门,唯有赵国副使楼缓身为人臣,是理想不过的主持人选。再说,赵是合纵发起国,苏秦要他主持,自也有报答赵侯之意。

  楼缓讲完套话,从旁拿过几卷竹简,是六国纵亲纲要,每人传发一册,逐句宣读。纲要内容无外乎五通、三同、协力制秦之类,是大家早就熟知了的。楼缓在此宣读,无非是走个程序。

  宣读完毕,楼缓邀请苏秦发言。

  苏秦也不推辞,不紧不慢地述起天下大势、合纵缘起及其过程。几个副使中,唯公子如首次倾听苏秦纵论天下,畅议国计民生,任他多么不知政事,不谙民情,也听得血脉偾张,大有感悟。

  接下来才是正题,商讨如何会同。

  纲要等列国早已认可,无须争议,诸人关注的焦点只在会同的规格、盟辞、仪礼、时间、地点等具体事务上。燕国公子哙、韩国公子章、楚国公子如三人本性不争,齐国田文年纪虽轻,城府却深,赵国楼缓与苏秦早有默契,只有魏国的公子卬不计里表,事无巨细,皆要过问一番。

  没费多少周折,大家就在会同规格、盟辞、仪礼、时日等方面达成一致,只在选址上起了争执。公子哙提议于洛阳会同,请周天子主盟,遭公子卬、田文合力讥讽。楼缓建言会同地点设于魏国的崤关渑池,正对函谷关,借此向秦展示六国纵亲声威,公子卬震几叫好,热切的目光瞄向田文,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田文却把目光转向公子如。

  自进门后,公子如一直正襟危坐,二目微闭,像是仍在深山老林里坐定,而不是在开一个事关天下大局的列国特使级纵亲筹备大会。

  在鬼谷里有过此等经验的苏秦微微一笑,目光也投过来。

  众特使的目光跟着射来。

  公子如显然感受到了,二目微启,因是首次在此等场合发言,声音稍稍打战,吐字却是清晰:“楚国建议,会同地点设于孟津。”言讫,再次闭目。

  公子如不用“在下”而用“楚国”,众人无不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

  几年前魏惠王号令天下于孟津朝王,今日,在自家地盘上的公子如既是实质上的东道主,又是纵亲六国中最大一国的副使,竟然重提孟津,显然是在释放一个信号,就是楚国有意让魏再做东道主,再执牛耳。在座诸人皆知公子如不善政务,不谙辞令,因而此言断不是信口而出,而是得到授意。

  大家面面相觑。即使总要质问的公子卬,也是愣怔,没有即刻表态。

  场上静寂,滴漏清晰可闻。

  齐国田文却似看出玄机,半开玩笑地率先赞同:“呵呵呵,孟津的确是会同佳址,连会同台也省得再建,稍作修缮即可。”

  公子卬这也反应过来,震几叫道:“魏国赞同!昔日八百诸侯会盟孟津,共讨商纣,今日六国英雄再会孟津,共讨暴秦,何其快哉!”

  田文笑笑,半是揶揄:“还有魏王孟津朝王之事,大将军怎就忘了?”

  众人皆笑起来。

  见公子卬面色尴尬,公子章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魏兄将秦公比作商纣,岂不是高抬他了?”

  众人又笑起来。

  楼缓敛住笑,目光移向苏秦,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苏秦将目光依次扫过众使,依旧微笑,没有说话。

  楼缓微怔,小声叫道:“苏子?”

  苏秦望向楼缓,朗声说道:“赵国副使,有话请讲!”

  楼缓本想要苏秦表态,没想到苏秦反要他说,便嗫嚅道:“在下⋯⋯”见众人目光纷纷射来,只好将牙关一咬,“在下以为,会同地点设在孟津不妥!”

  公子卬变过脸色:“请问赵国使臣,有何不妥?”

  “武王会盟八百诸侯于孟津,旨在伐纣。魏侯会盟列国于孟津,旨在尊周。今日苏子倡导六国会同,意在结束纷争,共制暴秦。韩公子所言甚是,秦公既不能等同于商纣,也不能等同于周天子,因而不宜再将会同台设于孟津。”

  公子卬探身道:“请问赵使,依你之言,会同地点设于何处合宜?”

  楼缓语塞:“这⋯⋯”

  “别不是设在贵国邯郸吧?”公子卬身子朝后一仰,放声长笑。

  楼缓脸上涨红,目光再次移向苏秦。

  苏秦轻咳一声,敛神说道:“诸位特使,我等在此商谈天下会同,是使命,更是职分。我等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天下大事,黎民安危,不可轻言戏辞,伤及和气!”目光扫向公子卬,然后依次扫过诸位使臣,见大家纷纷正襟敛神,再次出声,“六国会同,应以互相尊重、互相谅解为前提,凡事皆应求同存异,共商合议。关于会同地点,燕国特使提议设于洛阳,赵国特使提议设于渑池,楚国特使、魏国特使提议设于孟津,诸位谁有其他提议,尽可在此表述。”

  众人尽皆摇头。

  “既然没有其他提议,”苏秦以指轻叩几案,“我们就在上述三地选取一个。我们共是七人,超过四人同意者,方为定址。先说洛阳,同意者伸出二指,就像这样。”说着伸出二指,然后放下,目光扫过众人。

  只有公子哙举手,依样伸出两个指头。

  苏秦候一会儿:“其次是渑池,同意者举指。”

  楼缓、公子章缓缓将手举起。

  苏秦再道:“再次是孟津,同意者举指。”

  公子卬、田文、公子如尽皆举指。

  苏秦略作思忖,亦伸出二指。

  公子哙见苏秦举手,亦改过来。公子章一见,也忙举手。唯有楼缓迟疑半晌,方将两个指头缓缓伸出。

  “既然诸位尽皆同意,”苏秦收回手指,“会同地点就定于孟津,吉期为秋分日,卯时起礼,午时执牛耳。其他相关事宜,均以今日议定的为准,请诸位特使各自回奏君上,求同存异,共成合纵大业!”

  “敬受命!”

  众人走后,楼缓凑到苏秦跟前:“苏子,您⋯⋯真的认同孟津?”

  苏秦眉头皱起,久久没有说话。

  楼缓小声嘟哝:“您是特使,随便说个地点,有谁能说二话?”

  “唉,”苏秦长叹一声,“如果天下诸事在下都能定下,我等又何必四处奔波、合纵会同?既然是列国会同合纵,在下又怎能随便说个地点?”

  楼缓急道:“方才,您若不举手指,他们也凑不够四人。”

  “纵亲六国,齐、楚、魏三家最具实力。三家俱荐孟津,在下若是不举手,你说定在何处?会盟地址定不下来,如何会同?我们总不能将精力一直耗在这桩事上吧。”

  “会同地址再放孟津,又不能去邀周天子,叫天下如何看待?再说,魏得惠子、庞子,势力复强,六国皆去孟津,魏王会不会⋯⋯”楼缓打住话头。

  “你说得是,在下忧心的正是此事。但事已至此,即使会同地点不在孟津,该发生的照旧会发生。”

  楼缓默然。

  公子如回到府中,沉思良久,起身径投太子府,将这日议定的合纵诸事细细禀过。

  送走公子如,太子槐吩咐靳尚召请左司马屈匄、右司马景翠及屈丐、屈原等七八个得力近臣谋议。众人也都知道了合纵成功的事,群情振奋。

  屈匄长子、一直镇守襄阳的裨将军屈丐按捺不住,率先说道:“殿下,天赐良机,末将请命伐秦,光复我商於失地!”

  “屈将军所言极是!”太子槐情绪高昂,“商於之耻一日不雪,本宫之心一日不宁!今日机缘已至,本宫召请诸位,只为商定一个万全之策。”目光逐一扫过众人,“诸位皆是本宫膀臂,也都熟知秦人,有何良策,就都说出来。”

  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各自说出伐秦方略,渐渐形成合议,就是趁列国合纵、秦人无力南顾之时,兵分三路:一路出宛城,由涅阳西进;一路出穰,沿湍水河谷北上;一路出均陵,沿丹水河谷北上。钳击淅、於,而后三路大军由东而西,直捣於中,夺取武关,进而扫平整个谷地。

  几个年轻人热情洋溢地献计献策,唯有左司马屈匄闭目端坐,自始至终未出一言。

  太子槐憋不住了,目光转向他:“老将军,您与秦人对阵多年,熟知商於,想必已有破敌良策,可否赐教本宫?”

  “回禀殿下,”屈匄应道,“商於谷地形势险恶,关隘众多,原本易守难攻。自商鞅始,已历四任郡守,无不谨小慎微,尤其是现任郡守孟邵,智勇兼具,是秦公亲选将才,膝下四子皆饱读兵书,精通武艺,各有万夫之勇。孟邵上任六年,借地势筑关设垒,层层布防,并将谷地之民施以秦法,劝农耕织,教民死战,是我真正的劲敌。臣以为,收复失地,万不可仓促图之!”

  屈匄出言即长秦人志气,大出众人意外。

  太子槐长吸一口气,紧盯屈匄:“以老爱卿之意,我当如何图之?”

  “兵不出奇,难有胜算!”

  “如何出奇?”

  屈匄从袖中摸出一卷羊皮,铺开来,是一张军用形势草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符号。

  太子槐看有一时,抬头问道:“本宫愚昧,请老将军教我!”

  “臣不敢!”屈匄手指草图,详细解道,“殿下请看,从这儿到这儿,总长逾六百里,俗称商於谷地。这条黑线叫商於道,也叫商山道,西至蓝田,中经商州,东至淅、於,两侧皆是大山,峰高谷深,无路可通。我若以势压之,与秦逐城逐垒争夺,或可取胜,牺牲必大。以臣之见,我当借六国合纵、秦人无暇他顾之际,以方才所议三路为佯攻,主力悄出汉中,沿沔水北上,越少习山入丹水上源,直攻商城。商城若得,武关自破,於中、於东、淅等七邑,皆如瓮中之鳖,商於谷地不战可下!”

  屈匄一番话说完,在座诸人皆是惊喜,屈原更是瞪大眼睛,不无钦敬地凝视这位久经沙场的堂伯。

  显然,对于如何光复商於、报复前仇,屈匄早已成竹在胸。

  “好方略!”太子槐思虑有顷,朝屈匄抱拳致敬,“屈将军不愧为我大楚柱国啊!”

  屈匄叩首:“末将不才,愧对殿下褒奖!”

  “屈将军,快快请起!”太子槐离席,亲手将他拉起,扶他坐下,长叹一声,“唉,当年公孙鞅乘我与巴、越交战,袭占商於谷地,父王为此夜不成寐,励精图治,终使我大楚百废俱兴,如旭日劲升,翠笋破土,前年更得越地千里、人口百万,盛况空前。本宫有意借合纵之机光复失地,雪我前耻。屈将军,今日就指靠您了!”

  “殿下放心,”屈匄哽咽道,“末将即使肝脑涂地,也要击败秦人,光复失地,不负我王、殿下知遇之恩!”

  太子槐压低声音,目光锐利:“诸位爱卿,今日所议,乃我绝密,任何人不得外泄!屈将军!”

  屈匄抱拳:“末将在!”

  “精密筹划,确保此战万无一失,一举破秦!”

  “末将遵旨!”

  太子槐转向景翠、屈丐及几位将军:“诸位将军,你等各自备战,协助老将军成此大功!本宫前去章华台,奏报父王!”

  诸将振奋:“末将得令!”

  “还有你⋯⋯”太子槐的目光缓缓落在屈原身上。

  屈原抱拳:“屈原候旨!”

  “本宫观你言辞得当,举止从容,文章灿烂,有意委你一份重差。”

  屈原朗声应道:“屈原赴汤蹈火,在所不惧!”

  “公子如一意修身,不善应酬。你可跟随左右,辅其支应列国事务,振我大楚威仪!”

  “平遵旨!”

  太子槐转对靳尚:“备车!”

  昭阳驱车直入章华宫,登上三休台求见威王,被侍卫拦下。

  昭阳心急如焚,在偏殿候至翌日后晌,方得觐见。觐见地点仍在观波亭。楚威王喜欢在听臣子奏报时,能够听到云梦泽中的波涛。

  一身重孝的昭阳跟在内臣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到亭下。刚刚踏上亭台,昭阳整个身子就“扑通”一声扑前,伏地重叩,大放悲声:“王上⋯⋯”

  听到这声悲号,威王怔了,盯住他。

  昭阳哭得更加伤悲:“王上⋯⋯”

  因距离较远,威王看不真切,只将目光落在他的一身孝服上,以为他是为母伤悲,眼圈儿也红了,轻叹一声,安抚他道:“江君夫人年过古稀,寿终正寝,当是善终,爱卿尚须节哀顺变才是!”

  昭阳泣不成声:“王上,臣⋯⋯臣⋯⋯”

  “昭爱卿,”威王叹喟一声,“江君夫人一生积福行善,贤淑达理,富聚坤德,堪为楚女典范。仙游之后,又不行人殉,轻车简从,即使葬器,也是去奢就朴,堪为天下楷模。寡人闻之,不胜慨叹矣!”

  昭阳将头磕得山响,再泣:“王上⋯⋯”跪前几步,磕头如捣蒜,“王上,臣⋯⋯又犯重罪,特此负荆,恳请王上责罚!”

  “哦?”威王细审,这才注意到昭阳反绑两手,背上插着三根荆条,打个惊愣,“昭爱卿,你⋯⋯这是为的哪般?”

  “王上,”昭阳边泣边诉,“前些时,臣听信秦使陈轸,误信江湖浪人苍梧子,还将他荐给我王。若不是六国特使苏子慧眼识诈,臣差点酿下大错,罪不容赦啊!”

  “唉,”威王明白过来,喟然嗟叹,“若为这个,寡人是该罚你!不过,寡人听说江君夫人是在久吃那人的仙丹之后方才仙去。由此观之,爱卿并非蓄意谋害寡人,而是受到奸人蒙蔽,情有可原。”

  “王上,”昭阳再次叩头,“臣只念效忠,竟是良莠不分,害了先母不说,这⋯⋯这又⋯⋯”匆匆跪行至内臣跟前,摆好姿势,“抽出荆条,使劲抽,抽死我!”

  内臣后退一步,目光瞄向威王。

  “唉,也罢!”威王轻叹一声,“昭爱卿定要自请责罚,你就抽打三下,全他一个心意!”

  内臣应过,从昭阳背上抽出三根荆条,解去绑缚,撩开孝服,扬起一根荆条,在其裸背上象征性地抽打一下,扔掉,又拿一根,再抽。

  三根抽完,内臣弯腰扶他起来。

  昭阳走到威王前面,正对威王跪下,叩首:“臣谢我王不杀之恩!”

  威王指着左侧席位:“坐吧。”

  昭阳谢过,起身在几前坐下,正要说话,远处传来脚步声,当值内臣禀报合纵副使公子如求见。

  威王请入,公子如见过礼,见昭阳也在,遂在奏报六国特使议定的合纵会同事宜时,特别提到,他已遵从令尹大人吩咐,举荐孟津为合纵会同盟誓之地,六国纷起响应,已正式确定会同地点为孟津。

  威王征询的目光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

  “王上,”昭阳抱拳解释,“臣此来,一是向我王请罪,二也正是奏报此事。王上,在我大军行将伐魏之时,苏子却来倡导天下合纵,臣一时没想明白。近日臣为先母守孝,得暇冥思默想,竟是恍然有悟。”

  “爱卿有何感悟?”

  “臣以为,六国抛却前嫌,亲如一家,天下从此再无纷争,于我来说,利大于弊。”

  “爱卿说说,如何利大于弊?”

  “我可与魏、齐化敌为友,共同对付虎狼之秦。魏报河西之仇,我雪商於之耻,可谓是两全其美之事。”

  “那⋯⋯齐人呢?”

  “王上,”昭阳诡秘一笑,“齐人在黄池被魏人打怕了,只要魏人要他征秦,想他不敢不征!”又压低声音,越发诡秘,“按照苏秦所言,六国合纵,意在制秦。魏、秦因河西血仇数十年,几年前秦人使诈,斩杀大魏武卒八万、夺占河西不说,又乘势攻取阴晋和函谷,尽得河、山天险,迫魏迁都大梁。近年魏国文得惠施,武得庞涓,东败齐于黄池,北却赵于朝歌,南夺我陉山,势力复振,早就寻思与秦人一决高下。今六国合纵,我大可联手齐人,成魏之美,助魏夺回河西。”

  楚威王身体前倾:“嗯,有意思,说下去!”

  “待魏合六国灭掉暴秦,我可再与齐盟,趁齐报黄池之辱,我雪陉山之⋯⋯”

  想到郦敧的“非正术也”之言,公子如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昭阳也趁机打住,目不转睛地望着威王。

  威王两眼微闭,陷入沉思,许久,睁开眼睛,转对公子如:“如儿,近几日来,寡人依你所言,清心静坐,只是坐有两个时辰,仍然是心猿意马,攀东扯西,再后来,竟是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浑身上下无一处舒服,这是怎么回事?”

  见威王没有睬他,反而谈起修心之事,昭阳心里打结,又不能表露,只好跟着威王的目光,两眼怔怔地看向公子如。

  “回禀父王,”公子如也吃不准威王之意,缓缓应道,“儿臣初修时也是心乱神飞,无法安坐,不到半个时辰就起来了。父王初修就是两个时辰,远胜儿臣矣!”

  “呵呵呵,”威王乐了,“照你此说,寡人心里就踏实了。如儿,关于修身悟真,你又有何感悟?”

  “回禀父王,”公子如拱手奏道,“儿臣在郢西访到一个奇人。”

  “说来听听!”

  “此人居于丽水河湾,号龟丘子,放浪形骸,处事洒脱。儿臣慕名而去,未曾见面,先闻一歌。儿臣驻足听之,甚有感触!”

  “是何歌谣?”

  公子如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双手呈上:“儿臣唯恐错记,抄录于此,请父王审阅!”

  内臣从公子如手中取过丝帛,呈给威王。

  “呵呵呵,”威王看过,叫内臣转给昭阳:“昭爱卿,你也看看!”

  昭阳细看一阵,皱起眉头:“大王?”

  “昭爱卿,有话直说!”

  “大王,”昭阳吃不准公子如是何用意,扫他一眼,试探道,“臣以为,此歌似是⋯⋯味道不对,曲辞不敬,有妄议、诽谤朝政之嫌。”

  “爱卿说说,他是如何妄议、诽谤朝政的?”威王问道。

  “今我王圣治,天下昌明,歌者却说‘何德之衰也’,又说圣人不出,‘方今之时,仅免刑焉’,更是妄论!”

  “既然他是妄议朝政,以爱卿之见,该当如何处置此人?”

  “臣以为,当治其诽谤朝政之罪。”

  “哈哈哈哈!”威王手指昭阳,笑得前仰后合。

  吃威王这一笑,昭阳迷瞪两眼,不知所措。公子如也是不解。

  威王笑够了,转对公子如:“如儿,吟唱此曲之人,也就是你说的龟丘子,可叫郦敧?”

  公子如怔了,不无惊奇地望着威王:“是的!父王认识他?”

  威王没有回答,又笑几声,看一眼昭阳:“昭爱卿能武不能文,一心只念治兵,闲事管得少,此曲究竟何意,你这给他譬解一番!”

  昭阳忙朝公子如抱一拳,自我解嘲:“王上责得是,臣是粗人,孤陋寡闻,请公子开示!”

  公子如不解上意,又不好推托,只好说道:“我也是听来的,说不好,解不透。大体是说,道或行于未来,或行于过去,不行于当今。在这无道之世,有道之人当明哲保身,谨小慎微,不要执迷不悟,自己为自己画个圈,窝在圈里打转转。”

  “公子解得好!”昭阳转对威王,尴尬一笑,“王上,是臣粗糙,想得歪了。”

  公子如仍在记挂心里的谜团:“请问父王,您是如何认识郦敧的?”

  “呵呵呵,”威王用手指轻敲几案,模样得意,“此人既是寡人子民,寡人焉有不识之理?还有,作此歌的不是郦敧,是接舆,而方才你所解释的有道之人,当是鲁人仲尼。不过,据寡人所知,这不是此歌原本。”

  公子如、昭阳皆是一震,异口同声:“原歌如何?”

  威王似是陷入遐思:“接舆是先祖昭王时人。据传,鲁人仲尼过游我境,接舆过其门,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以劝诫仲尼识时务,修真身,不要在是非圈里瞎折腾。若说接舆是昔日狂人,郦敧堪为今之狂人,只是⋯⋯”盯住公子如,眉头微凝,“郦敧所歌与接舆所歌大是不同,尤其是‘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一句,将原意颠覆,颇让人浮想、感慨。寡人初闻时,也是吃惊,使人召请郦敧,欲问他个所以然,他却拒不赴召。寡人本欲亲去郊野访他,无奈冗务缠身,未能成行。如儿既已会他,有何见闻,不妨说来听听。”

  “回禀父王,”公子如应道,“儿臣见面,赞他作得好歌,郦敧却连连摇头,说此歌非他所作。儿臣问他何人所作,他反问儿臣见过真人否。儿臣回他,真人乃上古所有,今世何处去寻?郦敧笑儿臣孤陋寡闻,说作此歌者乃今世真人。儿臣忙问真人是谁,郦敧说,真人姓庄名周,已经得道。”

  “哦?”威王身子前倾,“这么说,此人已成仙了?”

  “这⋯⋯”公子如略略一怔,“庄真人是否成仙,儿臣不知。”略顿,“儿臣听闻真人现居宋国蒙邑,甚想赶赴宋地一趟,求证实情,还望父王恩准!”

  “不可!”威王摆手拒绝。

  “父王⋯⋯”公子如再次恳求。

  “如儿,”威王摇头,“列国合纵在即,你是楚国纵亲副使,岂可随便脱身?”低头思忖一会儿,转对内臣,“既有真人,也不可不访。你这就派两个可靠之人前往蒙邑,设法寻到庄真人,就说寡人请他再游郢地,诚意拜他为国师。”

  内臣未及回应,守值内臣在亭下禀报:“启禀王上,殿下求见!”

  威王扬手:“宣!”

  太子槐趋步上亭,见礼后落座。

  威王笑吟吟地望着他:“槐儿,观你神色亢奋,可有大事?”

  “回禀父王,”太子槐奏道,“六国纵亲既成,儿臣奏请向秦开战,雪我前耻,夺回商於六百里失地!”

  “槐儿,你且说说,如何开战?”

  太子槐瞄一眼昭阳,欲言又止。

  威王猜出他的顾虑,笑道:“说吧,这儿没有外人。”

  太子槐和盘托出屈匄之谋:“商於谷地东西长约六百里,形势险要,如一条长蛇。六国纵亲,盟于孟津,吉期已定。儿臣以为,我可大张旗鼓,参与会盟。秦人必定全力以赴应对,我则趁其不备,由汉中悄出奇兵,越少习山,袭取武关、於中,将长蛇拦腰截断,然后据关守隘,东西合围,尽取商於!”

  “嗯!”威王依旧笑吟吟的,“是谁想出此谋的?”

  “左司马。”

  见谋出于屈匄,昭阳暗吃一惊,目光急切地望向威王。

  威王捋须,沉吟一时,转向昭阳:“屈将军此谋,昭爱卿意下如何?”

  “回禀王上,”昭阳奏道,“臣以为,此谋甚好,我可一举夺得商於谷地,一雪前耻。只是⋯⋯”故意顿住,扫太子槐一眼。

  “只是什么?”威王问道。

  昭阳稍作迟疑:“此谋虽好,却不利于实施。少习山南北两百里,高险奇绝,流水湍急,虫豹滋生,历来为魑魅魍魉所居,人迹罕至,大兵岂可翻越?再说,即使能够翻越,又如何运输辎重?人马辎重上不去,少数尖兵非但夹击不成秦人,反易遭受秦人夹击。做得好,可一战成功;做不好,反遭秦人耻笑。”

  “依爱卿之计,该当如何?”

  “眼下六国合纵,亲如一家,秦人纵是一块精铁,也会被碾成粉末。臣以为,我当致全力于纵亲,与列国一道,协力擒秦,由函谷大道马踏咸阳。咸阳是本,商於是末。只要咸阳在手,区区商於六百里谷地,哪里跑去?”

  “嗯,”威王轻轻点头,转对太子槐,“槐儿、如儿、昭爱卿,听旨!”

  三人皆离席位,跪于地上。

  威王目视公子如:“如儿,照会苏子及列国特使,就说六国合纵为一,协力摒秦,寡人此番亲去赴会!”

  “儿臣遵旨!”

  威王转对昭阳:“昭爱卿!”

  “臣在!”

  “点三军八万,与寡人同往孟津,参与会同,壮纵亲声威!”

  昭阳声音高亢:“臣领旨!”

  威王的目光缓缓落在太子槐身上:“槐儿!”

  “儿臣在!”

  “坚守郢都,谨慎国事,不可轻举妄动!”

  “儿臣遵旨!”

  楚威王亲率大军八万赴会的消息传出后,列国特使皆是振奋,纷纷修书,快马报奏各自君上。魏国特使公子卬更是大喜过望,一边快马报喜,一边辞别苏秦,马不停蹄地驰回大梁。

  公子卬尚未赶至大梁,魏国臣民就已得知这一喜讯了。惠王迎至南门,挽着他的手同登王辇,将同来的庞涓、惠施、朱威三位重臣抛在身后。

  回到宫中,惠王仔细听了公子卬绘声绘色的奏报,尤其是在听到苏秦当廷戳穿苍梧子的骗局时,对苏秦钦敬有加,拍案叫绝:“好苏子!”继而长笑几声,环顾左右,“你们可都听见了吧,这就是熊商,自命不凡,不想却栽在乡野村夫手里,哈哈哈,长生不老之术,他竟然相信!哈哈哈,寡人算是瞧明白了,熊商原来是怕死啊!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他连这个也不懂,枉自聪明矣!”

  诸臣皆笑起来。

  “父王说得极是!”公子卬接道,“当时,楚王手中拿着仙丹,两眼盯着苍梧子的假耳朵和假眉毛,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无地自容啊!”

  “好啊,好啊!”惠王轻敲几案,“待他赴会时,寡人定要寻机向他讨教长生之术,看他如何说话!”

  众臣又笑起来。

  待笑声落下,惠王敛起笑,威严地扫视一眼众臣:“诸位爱卿,熊商率军八万,亲赴孟津,我当如何应对,请诸位共议!”

  “王上,”庞涓开门见山,“臣以为,楚王此来,或是有诈。”

  “爱卿说说,他有何诈?”

  “楚王很少出访,前番孟津之会,他也托故不来。此番一反常态,率先表示赴会,不能不让人生疑。再说,既为纵亲而来,引军八万是何用意?”

  众臣尽皆点头。

  惠王眉头皱起来。

  “还有。”庞涓进一步推断,“据臣所知,在纵亲特使赴郢之前,昭阳紧锣密鼓,调兵遣将,征大军二十余万,图谋伐我,欲报陉山之仇,臣也剑拔弩张,备战恭候。后因昭阳丧母,此事暂且搁置。因而,臣以为,楚人改变初衷,不计前嫌,动机不纯。”

  惠王转向一直半闭着眼的惠施:“庞爱卿认为楚人有诈,爱卿意下如何?”

  惠施睁开两眼,抱拳:“回奏王上,臣以为,庞将军所言甚是,我该当有所提防!”

  “嗯,”惠王点头,吩咐朱威,“朱爱卿,待楚人来时,你可照会他们,只许带兵一万赴会,以防万一!”

  朱威应道:“臣领旨!”

  然而,事情的发展大出庞涓意料。此后没几日,齐使来朝,说齐威王赴会,出三军五万以壮合纵声威;紧接着,韩、赵两国使臣相继来聘,说韩侯、赵侯俱来赴会,各出大军三万;许是路远,燕使来得最晚,但聘辞最是感人,称燕公不顾老迈,亲率车骑三万,偕夫人一道赴会。

  五国君主齐来,且俱带人马,庞涓有点看不明白,在大帐里关门谢客,苦思三日,于第四日赶至宫中,觐见惠王,奏道:“父王,今日看来,是儿臣错了。”

  “呵呵呵呵,”惠王笑道,“不是错了,你这叫谨慎。列国纵亲,数十万大军齐集咱家门口,贤婿有所小心,当是常理,何错之有?”

  “谢父王宽言!”

  “贤婿啊,”惠王敛起笑,“寡人反复想过了,此番苏子倡导纵亲,列国群起响应,共诛暴秦,这是天佑我邦,我不可错过良机。寡人正欲召你商议此事,你就来了,看来,我们父子心有灵犀啊!”

  “父王⋯⋯”

  “贤婿呀,”惠王语气真诚,不无感叹,“寡人这一生,什么都经历过了,可谓是几起几落,惊心动魄!在寡人所历中,最伤心之事,莫过于河西之失;最畅快之事,莫过于黄池之捷。河西之失,错在寡人一人;黄池之捷,胜在贤婿一人。”

  “父王⋯⋯”庞涓哽咽了。

  “贤婿呀,寡人这一生,有诸多追悔,也有诸多幸运。最追悔之事,莫过于错失公孙鞅,最幸运之事,莫过于得到贤婿。”

  “父王⋯⋯”庞涓泣不成声了。

  “唉,不说过去了,”惠王长叹一声,“眼下机会来矣,寡人能否一雪旧耻,重新夺回河西,就看贤婿的了!”

  “父王放心,儿臣一定竭尽全力,活擒秦公,夺回河西,为死难的八万将士复仇!”

  “好!”惠王以拳击案,“贤婿有此壮志,为父甚慰!”略顿一下,“不过,贤婿呀,今非昔比,秦有河水天堑,更有函谷险关,已成四塞,易守难攻啊!”

  “回禀父王,”庞涓侃侃说道,“儿臣听说,昔日吴子曾与先君武侯泛舟游于西河,游至河中,先君由衷赞道:‘美矣哉,山河之固,魏国之宝也!’吴子应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若是君上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矣!’先君喟然叹道:‘善矣哉,吴子之言!’”

  惠王动容,起身握住庞涓的手:“善矣哉,庞子之言!”

  庞涓鼻子一酸,再度哽咽:“父王,如何攻秦,儿臣早已成竹在胸。只要六国合一,真正出力,莫说秦有四塞之固,纵使它固若铁石,臣也能将之化为齑粉!”

  “贤婿有何良谋,可否告知为父?”

  “儿臣的谋划是,分三路攻秦,南路楚人出宛城,攻商於谷地,由武关出蓝田,直捣咸阳。商於谷地是楚人之痛,楚必竭力。中路由韩、魏、齐三国联军,兵出崤关,西攻函谷,夺回函谷天险,由函谷道出阴晋,直捣咸阳。秦人屡次扬言伐宜阳取铁,韩人战战兢兢,此番出兵,也必竭力。齐人与秦虽然隔得远,但对泗上诸邦垂涎已久。父王只要许他在破秦之后主宰泗上诸邦,尤其是宋国,齐必竭力。北路由燕、赵兵出晋阳,沿汾水谷地西进,渡河水进攻河西。秦、赵有晋阳之隙,赵人也必竭力。燕人虽说与秦较远,但作为合纵发起国,燕国不能不尽力。因而,北路亦当是劲旅。”

  “贤婿此谋甚好,只是⋯⋯”惠王欲言又止。

  “父王,”庞涓似已猜出惠王顾虑,侃侃说道,“三路攻势均是儿臣疑兵之计,可为佯攻。而在实上,臣计划暗结精兵,待敌大军尽去应对三路攻击之时,兵出封陵,以羊皮筏、葫芦筏为器,暗渡河水,以迅雷之势袭取阴晋,截断函谷秦军退路,而后沿河水北上,夺取临晋关,重搭浮桥,迎接大军渡河,全面袭占河西。待我夺回河西和函谷道,六国联军即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捣咸阳,踏平关中。”

  “好!”惠王听得血脉偾张,再次震几。

  “王上,”庞涓跪下,情绪激昂,“上面这些,不过是臣的第一步。”

  “哦?”

  “灭秦之后,臣可借分秦之机,挑起齐、楚争执,或联齐灭楚,或联楚灭齐。只要齐、楚乏力,天下可定矣!”

  惠王两眼大睁,野心膨胀,血红的眼珠子久久凝视庞涓,许久,握紧拳头,重重震在几案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从胸腔迸出一个嘶哑的颤音:“好!”

  “父王,”庞涓压低声音,“军事贵密,万不可泄人。”

  惠王郑重点头,声音更低更沉,几乎听不到:“好。”

  终南山直通汉中郡南郑的山谷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运石抬木的号子声此起彼伏,秦国逾万丁役正在没日没夜地赶修栈道。右庶长张仪、国尉司马错在负责此项工程的公大夫李磊陪同下,沿谷视察工地。

  望着眼前拔地而起的高山绝谷,张仪啧啧叹道:“好家伙,这山赶上猴望尖了。”

  “猴望尖?”司马错目光惊愕,“猴望尖在哪儿?”

  张仪遥指东北天空,笑道:“就在那儿,云海深处!”回头将山势又看一遍,指着用绳索吊在远处峭壁上打洞以架设栈道的丁役,转对李磊,“李大夫,这条栈道要修多长?”

  “回右庶长的话,单是这道绝谷,全长就是三十二里,需架设栈道一十八里,余可借地势辟路。”

  “修至汉中呢?”

  “五百单八里,需架栈道一百五十一里。”

  “全是此等绝谷?”

  “是的。此处还算小谷,在太白顶,山势远比此处凶险。”

  “乖乖,”张仪咂咂舌头,“张仪服了!”回望修好的栈道,凝眉眺望远方,有顷,“请问李大夫,估计何时可以修好?”

  “回右庶长的话,按照预期,当于后年秋末竣通。”

  “可有困难?”

  “有。”李磊迟疑一下,直言道,“工程远比预想的难,譬如说天气,根本无法确定,时好时坏,尤其是冬季,大雪封山,莫说是人,即使野猪也难出行。末将担心,万一出啥差错,末将受罚事小,误下国事,可就吃罪不起了。”

  “李大夫,再请君上加拨五千人,财力加倍,如何?”

  “谢右庶长!”

  从栈道工地回到大帐,张仪、司马错的屁股还没坐稳,几骑如飞而至,其中一人是宫中侍卫,说是秦公急召。

  张仪、司马错不及吃饭,随宫卫驰回咸阳。

  行至蓝田,见前面锣鼓喧天,顺眼望去,一队车马辚辚而来,打的旗号是“陈”“秦”“使”等,蓝田县丞偕父老官员站在路口,夹道迎接。张仪询问馆驿吏员,得知是出使楚国的客卿陈轸凯旋。

  司马错转对张仪:“走,迎迎他去。”

  张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要迎你去迎,甭扯在下!”

  司马错笑道:“张兄不愿见他?”

  张仪鄙夷地转过头去:“在下与他是老相识了。”吩咐驭手,头也不回地朝咸阳方向驰去。

  司马错略略一怔,转过马头,紧跟于后。

  二人赶到咸阳,尚未驰进南门,远望行人纷纷避向两旁,不一会儿,一行车马驰出城门,侍卫之后是中大夫以上百官,正中一辆竟是秦公车辇,驭手是公子华。一头华发、早已赋闲的老太傅嬴虔的驷马青铜轺车于后紧随。

  张仪、司马错随众人避于道旁。

  待车马驰近,公子疾扫到二人,报给内臣。内臣奏过,惠文公喝叫停车,速请二人觐见。

  张仪、司马错趋至辇前,见礼毕,惠文公笑道:“二位爱卿回来得正好!”扬手朝前一指,“走,随寡人迎接一个大贵人去。”又转对公子华,“起驾!”

  公子华扬鞭催马,车辇再动。张仪不知大贵人是谁,又不便多问,只得与司马错一道,加入迎宾队列。

  大队车马郊迎十里,在驿站前停下。

  秦公步下车辇,走到一处土台上,登台南望。百官罗列于后,按爵级站定。

  见百官静穆,群臣无不随秦公翘首南望。

  张仪沉不住气了,小声问司马错:“喂,大贵人究竟是谁,知道不?”

  司马错小声应道:“不会是陈轸吧?”

  “怎么可能呢?”张仪扑哧一笑,“就那小子的德行,君上还能亲迎?”

  话音落处,有人大叫:“快看,来喽!”

  果然,远处烟尘滚滚,“陈”“秦”旗帜隐约可见。

  张仪看得真切,惊得呆了。

  待陈轸的车马走近,惠文公摆手:“奏乐!”

  军乐手起奏,一时间,钟鼓交响,铙钹齐鸣,笳笛横吹,奏的是将军凯旋曲《破阵乐》,相传为姜子牙所作。

  尚距三百步远,陈轸跳下车马,跌跌撞撞地赶奔过来。

  惠文公跨下土台,迎上前。

  陈轸两膝一软,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君上⋯⋯”

  惠文公大步走到他的身边,口中说道:“爱卿,一路辛苦了!”

  陈轸涕泪滂沱,口中出来的全是颤音:“君上⋯⋯”

  惠文公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将他硬扯起来:“爱卿啊,寡人正在上朝,听说你回来,这不,连朝也没下,就领百官迎来了!你看看,他们穿的全是朝服!”

  百官齐贺:“恭迎陈上卿凯旋!”

  陈轸面对百官,深深一躬,又转对惠文公一揖至地,泣道:“臣何德何能,敢劳君上大驾亲迎?”

  “呵呵呵,”惠文公还他一揖,“爱卿之功,可抵三军哪!”说罢,轻轻挽住他的手,“走,随寡人上车,我们君臣入宫畅谈。”

  君臣二人在众臣的恭贺声中登上公辇,大队车马掉头,朝咸阳辚辚而去。

  回到宫中,秦公解散百官,完全忘记了张仪和司马错,只与陈轸在怡情殿里密谈。

  张仪怅然若失,走下宫前台阶,正要打道回府,见公子华步出宫门,眼珠儿一转,扬手叫道:“公子留步!”

  公子华走过来,抱拳笑道:“呵呵呵,是张兄!几日不见,甚是想念,向人打探,说你进山去了。山中奇珍甚多,一定带回稀罕物事了吧,快让在下开开眼界。”

  “没带什么。”张仪回以一揖,“就弄回来两坛老酒,说是有些年头了。”

  “嗨,”公子华笑道,“说起喝酒,在这咸阳,怕是没谁比得过在下。在下喝过的,你猜有多少年陈?一百二十年!再猜是谁孝敬的?是你师弟庞涓府上的范厨。此人先祖是魏国酿酒师,那坛老酒是他的家藏。”

  “嗨,”张仪眼里现出不屑,“一百二十年也算陈酿,看来公子喝得少了!不瞒你说,在下带回的这两坛,少说当有一百五十年!”

  “啥?”公子华眼睛大睁,“一百五十年!哈哈哈哈,你净吹吧。在这大秦,真有此等好酒,还能瞒过在下?”

  “原本我也不信,”张仪敛住笑,认起真来,“可那家主人坚持说,是他爷爷的祖爷爷酿下的,你算算看,照他这么算,至少也在一百五十年!”

  “走走走!”公子华一把扯住张仪,“在下这就到你府上,喝它一口!”

  二人驱车直奔张仪府上,张仪吩咐香女弄菜。

  待酒菜上来,张仪亲手斟过,端起敬道:“公子,请饮此酒。”

  公子华轻啜一口,吧咂几下嘴皮子。

  张仪盯住他:“如何?”

  “嘻嘻,”公子华放下爵,眉头微皱,盯住张仪,“张大人,酒的事儿我们暂先放下。你哄我来,想是有啥急事儿?”

  “呵呵呵,”张仪笑道,“在下请你来,只此一事,品酒!在下得佳酿,不敢独享啊!”

  “那⋯⋯”公子华指着酒爵,“张大人,我是照实说呢,还是说虚的?”

  “照实说。”

  “要照实说,此酒不过是一般陈酿,顶多也就三十年陈。”

  张仪故作不信,举爵饮下,细品一会儿,做个鬼脸,苦笑:“唉,公子,在下实意请你,本想喝个佳酿,谁知这竟上当了。看来,村野之言不可信哪!”将两只空爵再次斟满,“也罢,喝酒在个心境,此酒虽是一般陈酿,却也算是酒中上品。我们兄弟将就一下,照旧喝个痛快。”

  “张兄所言极是!”公子华亦笑起来,“说实在的,三十年陈也是好酒。真要是百五十年陈酿,你敢请,在下还不敢喝呢,能闻个味儿就知足了。”

  “公子痛快!来,满饮此爵!”

  二人频频举爵,不消半个时辰,俱至佳境,话题也由酒扯开来,越扯越宽泛,渐渐引到正题上。

  张仪斜睨公子华一眼:“公子,在下实在弄不明白,天下谁人不知陈轸是小人,可君上⋯⋯今日之事,在下就不说了。”

  公子华笑应道:“张兄呀,满朝文武皆可发出此问,唯张兄不可。”

  “哦,此是为何?”张仪大睁两眼。

  “呵呵呵,”公子华身子趋前,压低声音,“实话告诉你,要不是陈大人,张兄这阵儿只怕还在楚地呢!”

  张仪吃一大惊,笑道:“公子说笑了,在下奔秦,与那厮何干?”

  “敢问张兄,你是因何离开楚国的?”公子华得了酒力,较起真来。

  “受奸贼陷害。”

  “何人陷害?”

  “昭阳竖子!”张仪从牙缝里挤道。

  “昭阳那厮为何害你?”

  “他想当楚国令尹,视在下为绊脚石。”

  “哈哈哈哈,”公子华手指张仪,爆出一声长笑,“张兄聪明盖世,这辰光却又如此糊涂!我且问你,依昭阳那厮之才,可是张兄你的对手?”

  张仪摇头。

  “这就是了。”公子华又饮一爵,喷着酒气,“既然是一家人了,在下不妨将此旧事诉诸张兄,权博一笑耳。”

  张仪不停斟酒,笑道:“在下洗耳恭听。”

  公子华又饮数爵,豪气上涌,将陈轸在楚如何设计,如何以和氏璧陷害张仪,迫使张仪出逃奔赵,苏秦又如何用计迫他至秦一事,从头至尾细细道来。

  公子华掌管黑雕台,陈轸在楚的一举一动,自然逃不出他的掌握,此时得了酒力,再无忌惮,讲得那叫个绘声绘色,惊心动魄。

  张仪一直以为害他的是昭阳,此时明白原委,竟是呆若木鸡,愣怔许久,方才悟道:“好好好,好计谋!”又愣一阵,爆出一声长笑,举爵又赞,“当真是好计谋呀!怪道君上对此人这般器重,原来他是大功臣呢!来来来,华兄弟,为这个大功臣,干!”

  “干!”

  送走公子华后,张仪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到自己冒死说越,辛苦数百日,眼见就要实现大志,却被这厮毁于一旦,又想到自己因此而受的种种苦楚,张仪越想越是窝火。再进一步想到山东列国竟在短短一年之内,让苏秦捏为一团,沸沸扬扬地纵亲制秦,而秦公紧急召见他和司马错,为的也必是寻求应对,张仪越发睡不去。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张仪索性从榻上坐起,冥思对策。

  翌日无朝。天刚闪亮,宫中来人召请。

  张仪稍作洗漱,换过朝服,驾车直驱宫城。在宫门外面,张仪跳下轺车,刚要步上台阶,听到身后车马响,扭身一看,是陈轸。

  张仪顿住步子,候在台阶上,眯眼审看陈轸。

  许是昨晚与秦公谈得久了,陈轸回去得晚,这又起床过早,显得两眼惺忪,萎靡不振。

  见张仪拦路,陈轸暗吃一惊,硬着头皮走上台阶,揖道:“在下见过张子!”

  “是见过了。”张仪亦打一揖,语带讥讽,“陈上卿,昨日好威风哟!”

  “是君上错爱。”陈轸尴尬一笑。

  “陈上卿为国使楚,立下盖世奇功,君上何来错爱?”

  听他提起楚国之事,陈轸笑得越发尴尬:“在下不才,惹张子见笑了。”

  “陈上卿由魏至秦,由秦至楚,上下腾挪,左右逢源,将天下三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上,此等本事,非天下大才莫能为也,这辰光怎么如此谦逊呢?”

  陈轸正自发窘,大良造公孙衍、上大夫公子疾、国尉司马错、右更甘茂诸人赶到。陈轸趁机转身,与众人打过招呼,一道步入宫门。

  赶至怡情殿,惠文公早在等候。

  惠文公一身疲惫,面色苍白,看样子也是一宵未睡了。

  见过礼,惠文公现出一笑,嗓子稍显沙哑,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诸位爱卿,寡人今日召请诸位廷议,只有一个议题,就是应对山东合纵。”目光逐个扫过众臣,落在公子疾身上,“上大夫,你先说说情势。”

  公子疾如惯常一样,先自咳嗽一声:“启奏君上,据臣探知,纵亲会盟地点已定,是魏地孟津,吉日是今年秋分。”说着将一捆竹简缓缓摆在几案上,“这是楚、赵、齐、魏、韩、燕六国参与纵亲的纵亲纲要副本,由苏秦起草。另据可靠探报,截至目前,楚发三军八万,主将昭阳,楚王亲自赴会;齐发三军五万,主将田忌,齐王亲自赴会;赵发三军三万,主将肥义,赵侯亲自赴会;韩发大军三万,主将公仲,韩侯亲自赴会;燕发三军两万,主将子之,燕公亲自赴会;魏发三军一十二万,主将庞涓,魏王亲自赴会。”

  “司马爱卿,”惠文公转向司马错,语气依旧平淡,似是在叙家常,“合纵军累加起来,共有多少兵马?”

  “回奏君上,共是三十三万。”司马错一字一顿。

  “那么多呀?”惠文公的语气愈见随意,营造出的气氛愈见压抑,“我方呢?能战之士共有多少?”

  “三十四万!”司马错神色严肃,字字如锤,“其中含各城邑守备一十五万,丁役十万,除此二者,用于机动的仅有九万。”

  惠文公敛起笑,二目微微闭合。

  众臣面面相觑,气氛更见凝重。光阴就如一个两腿缚铅的老人,一寸一寸地挪着步子。在座君臣均如惠文公一样,各自闭眼,没有一人发话。

  是的,三十三万大军齐集门口,锋芒一致对秦,此时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过了许久,惠文公微微睁眼,笑得有些苦涩:“诸位爱卿,说话呀!寡人召请你们,不是看你们拉长脸,而是要讨个主意!”

  身为百官之长的大良造公孙衍挂不住脸了,率先说话:“回奏君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合纵军虽众,实不可怕!”

  “公孙爱卿,你且说说,三十三万大军,你因何不怕?”

  “臣以为,”公孙衍侃侃而谈,“理由有三。其一是,六国貌合神离,不能形成合力。想当年智氏胁迫魏、韩二氏合力分赵,结果,赵未分成,智氏却被三家分了。原因何在?在于韩、魏与智氏不一心,貌合神离。其二是,我有山河之固,四塞之险。河水天堑,可抵精兵十万,函谷雄关,又抵雄兵十万;至于六百里商於谷地,更是易守难攻。其三是,大敌当前,存亡系于一线,我军民上下迫于应战,已无退路,形成哀兵,必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鉴于上述三点,臣是以认为,合纵并不可怕,怕的是我们先自丧失意志,失去信心。”

  “说得好!”惠文公的目光依次扫过诸臣,“两军相逢,勇者胜!”思虑一会儿,再次抬头,“公孙爱卿所说,乃是大势分析,具体应对,寡人还想听听诸位。”转对司马错,“司马爱卿,兵来将挡,你如何部署,可有打算?”

  “回禀君上,”司马错应道,“列国若是犯我,必分三路:一是楚人,由宛、襄出兵,犯我商於谷地;二是纵军沿河水南侧西下,西出崤关,犯我函谷;三是纵军西渡河水,犯我河西。因而,臣以为,我当重点防御上述三处,加设关隘,多囤粮草,分兵抗拒,与强敌决战于国门。”

  “嗯,”惠文公点头,转向公子疾,“上大夫,你有何高论?”

  “回禀君上,”公子疾拱手,“臣以为,我可交好义渠、西戎诸国。如果能得诸戎助力,六国不足惧也。另外,我可加征丁役,再募兵勇十万,加固城墙、沟壑,万一敌兵突入,好做长久之计。”

  “甚好!”惠文公转对张仪,“张爱卿,你也说几句!”

  “回禀君上,”张仪缓缓说道,“臣前几日与司马将军去终南山中访查,亲见山势险峻,修栈道之难远出当初预料。为保证栈道如期畅通,臣应允李大夫,为他请旨加拨五千丁役,粮款供应亦增一倍,特此奏请君上恩准!”

  举座皆惊。秦国已至生死存亡关头,重臣皆在商讨如何应对国难,张仪却来奏请此等琐事,真正是匪夷所思。

  惠文公也是一怔,拧眉思忖许久,依旧不解其意,却又不好不表态,只得硬起头皮,支应道:“准爱卿所奏。”似是不死心,倾身又问,“栈道之事,当是远虑。眼前急务,爱卿可有应对?”

  张仪微微一笑,顺口应道:“臣举二人,可敌千军。”

  “爱卿快说!”惠文公心头一亮。

  张仪的眼角斜向陈轸,又扫公子疾一眼,晃晃脑袋,声音怪怪的:“第一人是陈上卿,可使楚。第二人是上大夫,可使燕。”

  早在张仪乔迁新居、惠文公亲去燎灶时,二人就已论过如何应对合纵,张仪于此时举出二人,无非是旧事重提。不过,这原是君臣二人之事,他人不知。张仪话音落下,众臣无不吃惊,即使是公孙衍与司马错,也是愣怔。

  刚从楚国逃命回来的陈轸原本心有余悸,眼前又浮出方才在宫门外的一幕,知张仪心存不善,故意害他,不由紧张起来:“君⋯⋯君上⋯⋯”

  张仪之言,惠文公却是心领神会,不及陈轸支吾完毕,震几叫道:“好!”几乎是不加思考,转对陈轸,“陈爱卿,寡人还得劳你一趟,再行使楚。不过,你昨日刚回,大可歇息旬日,再行不迟!”又转对公子疾,“疾弟,你却拖延不得!这就准备,明日动身!”

  惠文公于顷刻之间下达明旨,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陈轸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公子疾一起拱手:“臣领旨!”

  众臣散去,惠文公特别留下陈轸和公子疾,商议具体出使细节,旨意公子疾为明使,陈轸为阴使。公子疾明使保媒,嫁长女予燕国太子苏,陈轸暗使离间,再度回到楚地,密结昭阳,见机行事。

  公子疾、陈轸领旨去后,惠文公独坐一时,接连发出几道旨意:使公孙衍举国动员,征丁二十万众;使公子华尽放黑雕,密布于晋阳、河东、洛阳、孟津、南阳、襄阳、崤关一线;使司马错加强西河、函谷和商於谷地的全线警戒;分派使臣赴义渠等国,携带厚礼,安抚西戎诸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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