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昭阳将仙翁请至府中,视过江君夫人病情,又配一些丸药。老夫人服毕,精神更见起色,已能说笑,甚至还能下地走动几步。

  昭阳对仙翁的仙术深信不疑,次日晨起,依陈轸之计,载仙翁前往章华台。

  威王年事虽高,仍在章华台里沉湎声色,甚至日御数女。尽管有御医滋补调养,威王却也力不从心,龙体越来越差,近日来常觉四肢倦怠,精神烦闷。

  威王正自烦闷,内臣禀报昭阳求见。

  威王宣召,二人见过君臣大礼,昭阳依例将朝中诸事扼要禀报。威王听一会儿,打声哈欠。

  昭阳听得分明,顿住话头,趋身细审威王一会儿,不无关切道:“观我王气色,好似不如前些日臣过来时爽朗。”

  这一句挠在痒痒上。

  “唉,”威王长叹一声,“老了,老了,寡人老了!”

  昭阳改坐为跪,叩首:“臣失言,请大王降罪!”

  “唉,”威王复叹一声,“起来吧!老了就是老了,不干爱卿的事,降什么罪呢?”

  昭阳依旧跪在地上,小声问道:“臣斗胆,敢问大王有何不爽之处?”

  “不瞒爱卿,”像所有老人一样,威王津津乐道地数点起自己的病情来,“胸闷,四肢倦怠,茶饭不思,两只耳朵里像是有知了在吱吱尖叫,有时还腰酸背疼,唉,爱卿啊,寡人说老就老了,前几年没有一丝感觉,这辰光到处是病呀,上上下下没有一处舒坦的地方。咦,说起这事来,寡人差点儿忘了,江君夫人玉体如何?”

  “谢我王垂爱,”昭阳再次顿首,“臣正欲禀报此事。家母前几日病重,眼见不支,两日前得遇神人,突然见好,今日晨起,臣临行之前探望家母,见她容光焕发,似是年轻数岁。得知臣欲来章华觐见大王,家母特别托臣向王上叩安!”

  “哦?”威王大喜,“是何神人有此神通?”

  “从苍梧山来的仙翁,号苍梧子。”

  “苍梧子?”威王思忖有顷,“传闻苍梧山在赤水之东,是舜帝升仙之处。”

  “正是。”昭阳禀道,“据臣考证,《海内南经》里明确记载:‘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

  “嗯,”威王点头,“难怪有此神通!此人何在?”

  “就在殿外。”

  “哦?”威王大喜,转对内臣,“快,有请苍梧子!”

  内臣走出,有顷,引领那个号称苍梧子的中年男人疾步趋进。

  在陈轸的精心打扮和演练下,中年男人已与街上所见判若两人,衣冠更是焕然一新,真的给人以仙风道骨、超然于世的感觉。苍梧子这个名号,也是陈轸为他起的。

  苍梧子昂首立于厅中,见到威王,竟是不拜。

  昭阳急道:“仙翁,快,叩见王上!”

  苍梧子象征性地拱拱手,口中飘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朽苍梧子见过楚王陛下!”

  “老朽?”威王一怔,将苍梧子上下打量几眼,“请问上仙,高寿几何?”

  “回禀王上,”苍梧子朗声说道,“及至昨日,老朽不多不少,刚刚届满三百零七岁,不敢妄称高寿。”

  “三百零七岁?”威王目瞪口呆,再次将他打量几眼,长吸一口气,“请问上仙,可是一直住在苍梧山?”

  “回禀大王,”苍梧子微微摇头,缓缓说道,“老朽本为荆山人氏,出生那年,庄王新立,又五年,父母双亡,老朽伤悲欲绝,泣哭三日,声震旷野。哭声惊动一个异人,就是老朽先师。先师带老朽一路西行,至女几山,在山中习练修仙之法。我们师徒在女几山住满两个甲子,百二十春秋,先师飞升,乘风径去。老朽功力不逮,不能飞升,只好在地上循仙气追寻,一路追至苍梧之山,忽然不见先师之气,遂在山中结草而居。住满两个甲子又三十年,老朽忽做一梦,先师现身,要老朽前往郢都,接引几个有缘弟子,共赴仙道!”

  “哦?”威王惊问,“上仙可曾接引到弟子?”

  苍梧子摇头:“老朽初至郢都,有缘弟子尚未遇到。”

  威王急问:“寡人不才,可否有缘随上仙修习仙道?”

  苍梧子审视威王,有顷,摇头:“欲习仙道,首修不死之身。观大王龙体,将来或可,眼下却是不行。”

  “不死之身?”威王大喜过望,“寡人如何方能修得不死之身?”

  “这倒不难,”苍梧子侃侃说道,“老朽可炼丹药,只要大王服下,即可不死。”

  威王急问:“哦,此丹何时可成?”

  “七七可成。”

  “七七?”

  “就是四十九日。”

  威王急急起身,趋前一步,揖道:“晚生熊商求请仙翁为晚生提炼此丹!”

  苍梧子亦还一揖:“老朽可以提炼,不过,依老朽推算,大王尘缘未了,服下此药虽得不死,却也难成仙道。”

  “哦?”威王震惊,急问,“敢问仙翁,熊商有何尘缘未了?”

  “按照天道推演,大王尚有一桩大功未就,是以尘缘未了。”

  “大功?”威王怔了,“寡人伐越,难道不为大功?”

  “天降大王,当树二功,伐越可为一功,还有一功,尚需大王成就。”

  威王亲手扶苍梧子坐于客位,自己落席,拱手问道:“请问仙翁,此功可成于何处?”

  苍梧子拱手应道:“依老朽所推,大王此功,当成于北。”

  威王垂头又思一阵,吩咐内臣:“仙翁远来,一路劳顿,你领仙翁先至后宫安歇,待寡人处理好朝务,再陪仙翁尽兴。”

  苍梧子谢过,起身告退,与内臣一道走出。

  威王目送二人走远,才将头缓缓转向昭阳:“昭爱卿,依你之见,此功何在?”

  “可伐大梁!”昭阳拱手应道,“陉山之辱,臣不雪,死不瞑目!”

  “大梁?”威王闭目思忖,有顷,“听说三晋已入纵亲,我若伐魏,韩、赵皆来救援,如何是好?”

  “三晋一向不和,即使纵亲,也是面和心不和,未必全力救援,此其一也。我得吴、越之众,兵精粮足,可起大军三十万,即使三晋合一,也有决胜把握,此其二也。三晋纵亲,与秦不利,去年臣已听闻秦欲伐韩宜阳。我若伐魏,可与秦结盟,使秦人兵伐宜阳。韩自顾无暇,无法救援。有秦在后,赵亦不敢妄动。有秦在河西,魏必不敢全力抗我,此其三也。有此三利,臣以为,可以伐魏。”

  “魏有庞涓,爱卿可有应对?”

  “大王放心,臣已探明,前番魏伐陉山,皆是孙膑之谋。今孙膑已成废人,庞涓不足惧也。”

  “庞涓以少胜多,五日之内连败齐、赵,爱卿不可小视!”

  “纵观黄池之战,田忌输在骄傲,输在大意,庞涓胜在哀兵,胜在侥幸。朝歌之战,奉阳君猝不及防不说,原也不是庞涓对手。今非昔比,与魏作战,魏是骄兵,我是哀兵。兵法有云:抗兵相若,哀者胜。”

  威王再次垂首,有顷,抬头又问:“若是伐魏,爱卿可有方略?”

  “可取襄陵。”昭阳胸有成竹,“魏以陉山为要,重兵守之,而襄陵空虚。襄陵卡在大梁与睢阳之间,前有睢水,后有岁水,是战略形胜之地。我可兵出苦县,长途奇袭襄陵,一举下之,卡断魏、宋联络,而后沿襄陵一线筑垒设防,西拒魏卒,东收宋地,蚕食泗下千里沃野。”

  听完昭阳之谋,威王闭目有顷,点头道:“好吧,就依爱卿之计!发大兵二十万伐魏,爱卿为主将,屈爱卿、景爱卿为副将,景爱卿兼守南阳,引兵五万出方城,佯攻陉山,牵制庞涓。具体如何实施,爱卿可去拟旨!”

  “臣遵旨!”

  伐魏非同小可。昭阳得旨,频频召集诸将,征调三军、粮草、辎重等,忙活月余,总算部署妥当。陈轸也紧急修书,奏请秦公征伐宜阳,牵制韩、赵。苍梧子夜观天象,定下出兵吉日。郢都乃至五千里楚地在一个月内全都行动起来,马蹄声声,磨刀霍霍。

  事有凑巧。

  就在昭阳祭旗出征的吉日前夕,一连吃下数十粒丸药后一直红光满面的江君夫人突然大叫数声,吐血而死。

  昭阳哭绝于地,令尹府里一片哀声。

  陈轸急至,哭得比昭阳还见悲切。昭阳伤悲有顷,毅然决定先国后家,咬破手指,写血书奏报威王,声称带丧出征。

  翌日晨起,一身麻服的主将昭阳驱车赶往中军辕门祭旗。

  三军将士看在眼里,无不泣泪,士气激奋。卯时至,昭阳正欲祭旗出征,太子槐飞车驰到,宣读威王诏书,旨令暂缓伐魏,先为江君夫人发丧。

  就在此时,合纵车马辚辚而至,在郢都城外三十里处驻扎。

  翌日,临朝代政的太子槐使靳尚随同打前站的楼缓出城迎接,苏秦带着几个公子、公孙和田文等五个副使及贴身随从驾车驰入郢都东门,沿丽水右侧的驰道直入王城旁边的列国馆驿。

  正行之间,前面人头攒动,接着是钟鼓齐鸣,哀乐声声,看热闹的人群纷纷避让于大街两旁。靳尚率先避入道旁,苏秦诸人也都纷纷避让。

  哀乐声中,一百单八名麻服卫士开路,接着是三十二名乐手,或吹或敲,哀乐声声;再后面是二十四名奇服巫女,簇拥一辆驷马大车,车上站着一个白眉红发的神巫;神巫后面紧随的是三十二名六至十三岁的童男童女,按年龄分为一十六对,皆双腿盘坐,分对坐于由麻服做成的平台上面,每对由两名麻服壮汉抬着;这些孩子未穿麻服,个个衣着光鲜,瞪着好奇的大眼左顾右盼,有的嘴里还吃着零食,觉得这一切甚是好玩,几个小一点的仍在指指点点,哧哧发笑。孩子们身后,又是二十四名巫女。

  看到孩子们的天真样子,道边观者不忍目睹,纷纷以袖拭泪。一个小女孩看得眼热,指着被抬的孩子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女人大叫:“娘,娘,我也要坐在上面!”

  那女人一把将女儿抱起,不无恐惧地扭过身子,完全不顾小女孩的哭闹,飞步闪入旁边小路,好似走晚一步,她的女儿真的要被抬走一样。

  靳尚冷冷地望着这队人流,面上毫无表情。

  苏秦、公子卬、楼缓、公子章、田文皆知怎么回事,无不神情黯然,低下头去。几个人中,唯有公子哙不知所以,轻声询问身边的田文:“他们为何抬着那些孩子?”

  田文别过脸去,没有回答。

  公子哙的好奇心愈加强烈,复问楼缓和公子章,二人也都别过脸去,无人睬他。公子哙不好再问,只将两眼死死地盯在那些孩子身上。

  不消一时,麻服队伍走远,众人也都散去。公子哙再也憋不下去,干脆趋至苏秦身边,轻声问道:“苏子,那些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秦轻叹一声,指着靳尚:“这是楚国之事,公子若想知晓,可问靳大夫。”

  公子哙急忙转向靳尚,拱手揖道:“请问靳大夫,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禀公子,”靳尚回揖,“江君夫人仙游,那些孩子是要去侍候她的。”

  “什么?”公子哙惊得呆了,好久方道,“你是说,他们是人殉?”

  靳尚轻叹一声,垂下头去。

  公子哙愣怔有顷,回过神来,怒道:“都什么年代了,还行人殉?”又转对飞刀邹,“邹兄,你且说说,这些孩子⋯⋯他们⋯⋯他们还都懵然无知呢!”

  飞刀邹面孔扭曲,两眼死死地盯住渐行渐远的麻服队伍,有顷,转向靳尚,揖道:“请问靳大人,他们这就去殉葬吗?”

  靳尚应道:“按照楚地习俗,出殡之后方才行殉,最快也要七日之后。神巫刚刚选定童男童女,今日只是巡街示众,接后几日,孩子们还要学会礼仪,而后才能行殉。”

  飞刀邹长出一口气,拱手谢过。

  公子哙似也明白了飞刀邹的用意,扯扯他的衣襟。

  是夜,虽有月光,天上乌云却多,地上时明时暗。

  人定时分,列国馆驿里,一道院门轻启,几条黑影悄无声息地闪出房门,正要飞身而去,身后飘出一个严厉的声音:“诸位留步!”

  几条黑影听出是苏秦,顿住步子。

  “你们这是去哪儿?”苏秦急上前几步,沉声问道。

  公子哙嗫嚅道:“不⋯⋯不去哪儿,只是⋯⋯随便走走。”

  苏秦几步跨到飞刀邹跟前,从他身上各处搜出数十把飞刀,又扫众人一眼,见他们俱是利刃在手,暗器在身,便冷冷一笑:“随便走走,带这些物事做什么?”

  公子哙见隐瞒不住,只好实说:“回苏子的话,我们想去一趟令尹府。”

  “抢人吗?”

  “救人。那些孩子,他们不该死!”

  “哼!”苏秦的鼻孔里哼出一声,“就你们几人,想去大楚国的令尹府里救人,简直是闹笑话!堂堂燕室贵胄,手执利刃,半夜潜入楚国的令尹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如何收场不说,楚史也必记上一笔。退一步说,即使你们不被发现,又如何救出那么多懵然无知的孩子?他们飞不能飞,走不能走,何况又有好吃好喝好穿,他们还未必肯走呢。”

  众人谁也不曾想到这些问题,尤其是公子哙,愣怔半晌,方才嗫嚅道:“可⋯⋯苏子,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死于非命吧?”

  “好吧,”苏秦顺口说道,“纵使你们能够救出他们,难道一切就可完结了?昭阳仍要葬母,神巫仍会再去寻人,你们不让他们死于非命,就会有另外三十二个童男童女再去殉死。你们呢,只好再救,他们呢,只好再寻。公子呀,楚国的陋习,积重难返哪!”

  在场诸人皆听傻了,纷纷蹲于地上,谁也不再吱声。

  楼缓听到声音,也走出来,站在苏秦身后。

  苏秦长叹一声,转对楼缓:“楼兄,明日晨起,置办厚礼,下拜帖令尹府,就说五国合纵特使苏秦午后申时,偕同列国副使,前往府上为江君夫人吊孝!”

  “下官遵令!”

  翌日申时,苏秦与五国副使前往令尹府中,吊唁江君夫人。五国俱备厚礼,抬礼箱的络绎走入,忙得邢才应接不暇。

  五国特使未上朝,先上府门吊孝,且五个副使中,除去楼缓,其他四人皆是公室贵胄,真也给足了昭阳面子。昭阳偕前来守灵的昭氏一族显要十数人迎出府门,见过礼,直接将苏秦等迎入老夫人的灵堂。

  苏秦致完悼言,与众副使行施祭拜大礼。

  祭拜礼毕,昭阳引苏秦诸人前去客堂,路过一处院落,隐约听到里面传出一群孩子的说话声。

  众人心里皆是一揪。

  苏秦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朝院中瞄一眼,转对昭阳,随口问道:“令尹大人,这些孩子都是府中的?”

  “不不不,是在下刚刚买来的。”昭阳应道。

  “哦?”苏秦假作不知,“大人买来这么多孩子,可有何用?”

  “苏子有所不知,”昭阳压低声音解释,“他们皆是人殉,待过几日,就去侍奉先母。”

  苏秦微微点头:“久闻大人事亲至孝,今日得见矣!在下能去望望他们吗?”

  昭阳伸手礼让:“请!”

  苏秦与众人走进院中,见两个巫女正在教孩子们习礼。

  乍然看到这么多陌生人进来,孩子们皆是一惊,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巫女迎上,揖过礼,喝叫孩子们拜见诸位大人。

  孩子们尽皆跪下,行叩礼。

  苏秦心里一阵酸楚,转身走出。

  走至客堂,众人分宾主坐定,婢女上茶后躬身退去。

  昭阳举杯:“各位,请用茶!”

  几人皆在想着那些孩子,没有人回应。

  苏秦率先端起,吧咂几口,放下杯子,轻声叹道:“唉,在下幼时就听过昭奚恤大人的丰功伟绩,亦听闻江君夫人贤淑惠慈四德俱全。昭奚恤大人早已仙游,此番来郢,在下存念一睹江君夫人丰采,聆听夫人教诲,不想夫人竟也⋯⋯撒手去了!”说罢,轻声啜泣,以袖抹泪。

  昭阳见苏秦情真意切,不似做作,甚是感动,拱手说道:“在下代先考、先妣谢苏子美言!先妣走得突然,即使在下也始料不及。母亲她⋯⋯”话未完,便以袖掩面,哽咽起来。

  苏秦陪他落一会儿眼泪,拱手揖道:“敢问大人,老夫人高寿几何?”

  “七十有一。”

  “啧啧啧,”苏秦连赞几声,“老夫人届满古稀,大人府中当是喜丧了!”

  昭阳拱手:“再谢苏子吉言!”

  苏秦还揖,转过话锋,多少有些感慨:“在下早闻荆楚与中原风俗有异,今见大人为老夫人治丧,颇多感慨!”

  “哦?”昭阳心里一动,“敢问苏子有何感慨?”

  “昔年仲尼倡导慎终追远,生有所养,终有所葬,因而中原列国既重生前之养,亦重身后之葬,而你们荆人,似乎是更重生前,不重身后。”

  闻听此言,昭阳蒙了,待反应过来,便拉长脸,冷冷说道:“苏子何出此言?”

  “敢问大人,老夫人生前,是何人侍奉?”

  “有许多下人,贴身的是婢女。”

  “再问大人,这些下人是大人还是童子?”

  “当然是大人了。童子哪会侍奉?”

  “这就是了。”苏秦缓缓说道,“老夫人生前,是大人侍奉,而老夫人身后,跟前却围着一群童子。这些童子少不更事,既不会说话哄老夫人高兴,也不会端茶扫地,做衣煮饭,服侍不好老夫人不说,反倒净给老人家添乱。再说,老人天性安静,童子却天性嬉闹,这一静一闹,老夫人何得安歇?仅此一事,在下认为,你们荆人只重生前,不重身后。”

  其他几人这也明白了苏秦的用意,纷纷点头称是。

  苏秦无疑是在列国面前公然说出昭阳事亲不孝,叫昭阳情何以堪?然而,苏秦所言句句在理,昭阳愣是寻不出破解,嗫嚅良久,方才接道:“苏子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荆人仙游,习惯上殉以童男童女,这是祖制,昭阳不敢有违。”

  “祖制为法,”苏秦顺口说道,“法为圣人所立。圣人立法,循于天道,合于情理,顺于民风,随于乡俗。风有一隅小风,亦有天下大风;俗有一方小俗,亦有天下大俗。圣人和风随俗,非和一隅之风,非随一方之俗,和的是天下大风,随的是天下大俗。天道有易,风俗有变,因而,圣世之法,绝不墨守成规。古之圣贤以乐为法,黄帝作《云门》,尧作《咸池》,舜作《大韶》,夏启作《大夏》,商汤作《大濩》,时代不同,乐舞不同,法亦自然相异。今世风已变,天下易俗,中原尽皆不行人殉,荆楚却殉以童子,在下是以感慨!”

  “这⋯⋯”昭阳张口结舌。

  “再说,”苏秦接道,“楚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据在下所知,楚国贵族行世袭,一朝封君,可享千世,致使楚国五零四散,国力大伤。悼王使吴子变法,损有余而补不足,世袭贵胄仅行三世,三世之后,若无功勋,即收其所袭,楚国亦由此大治。吴起虽死,此制却奉行至今。即使殉器,亦非一成不变。上古多殉以石器,中古多殉以陶器,近古多殉以铜器,近世多殉以铁器。殉器不同,说明世俗在变;世俗已变,葬习该当有异才是。”

  苏秦所言有理有据。昭阳沉思有顷,微微点头,显然是听进去了。

  “昭大人,”苏秦盯住昭阳,“在下听闻老夫人生前不但四德俱全,而且乐善好施,慈爱祥和,不曾加刃于一鸡,见蝼蚁而避之,不知可有此事?”

  昭阳连连点头,啜泣:“先妣确实如此。”

  苏秦趁热打铁:“在下以为,亲人仙去,重在追远。所谓追远,就是缅怀亲人,送终尽孝。天下大孝,莫过于想亲人之所想,为亲人之所为。今老夫人仙去,在下以为,大人若行大孝,当想老夫人之所想,为老夫人之所为。老夫人仁慈若是,大人却以活人殉之,老夫人九泉之下得知,必不肯受!”

  苏秦将话说至此处,且又句句在理,字字砸在人殉的软肋,昭阳反驳不得,埋头良久,方才抬头:“若是不行人殉,在下又当如何表达对先母的悼念之情?”

  “大人听说齐人邹子否?”

  “邹子?”昭阳问道,“哪个邹子?”

  “就是邹衍,提出天地万物皆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依阴阳之理生克变化的那个人。”

  “听说过他。”昭阳点头,“听说此人还有海外九州之说。”

  “大人博学!”苏秦赞道,“就秦所知,此人当是今世得道之人,方面大耳,目光如炬,人长丈二,天生异相,广有神通,通晓阴阳两界,多次游历阴冥,还与鬼王义结金兰,成莫逆之交。苏秦有幸会过此人一面,听他详细讲过冥界情势,简直就跟阳世一般无二。据邹子所言,人生在世,生有阳寿,死有阴寿。积阳德者可增阳寿,积阴功者可增阴寿。车马仆役为阳世所用,器俑牺牲通行于阴世。牺牲以人,上拂阳德,下损阴功,有百害而无一利。正是由于邹子之言,中原列国葬习尽改,秦人殉以车马陶俑,三晋、燕、齐殉以牛羊牺牲。就老夫人而论,能得古稀阳寿,表明她生前阳德厚重。若大人殉以童子,在下窃以为,或会有损老夫人阴功,折去老夫人的阴寿。”

  昭阳震惊:“此言当真?”

  “阴冥之事,”苏秦言道,“在下未得体验,是以无法断言。不过,依理推之,在下以为,邹子所言不无道理。古往圣人,自伏羲氏、黄帝至尧、舜、禹,不曾行过人祭。是以上古之人多长寿。人祭自夏始,至商流行,是以后世多短寿。今中原之人皆信邹子之言,废止人殉了。”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埋头沉思。

  苏秦拱手祈请:“大人何不顺应时代变化,在荆楚之地率先易俗呢?”

  “这⋯⋯”昭阳迟疑不决。

  “此举或可一箭双雕呢!”

  “一箭双雕?”昭阳瞪大眼睛。

  “大人试想,若是不行人殉,于老夫人,既得清静,又积阴功;于大人,既彰仁慈好生之名,又开移风易俗之先,必将在楚名垂青史,德行千秋!”

  “嗯,”昭阳心里一动,点头应道,“苏子所言甚是。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容在下与族人商议!”

  “哦,是这样啊!”苏秦微微点头,看一眼诸人,不无理解地冲昭阳抱拳道,“看来,你们楚人是族大于国了。照理说,大人在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行不行人殉,亦为家事,即使是楚王亦鞭长莫及,无法管至此处,不想难处却在族内。”

  苏秦显然用的是激将法,众副使心领神会,皆将诧异的目光盯向昭阳。

  昭阳挂不住面子了,厉声叫道:“来人!”

  邢才急跑进来,哈腰望着昭阳。

  昭阳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送童男童女各回其家,每家赐一爰金!”

  邢才大怔,急视昭阳,见他面孔刚毅,毫无回旋余地,遂点头应过,快步退出。

  俄顷,苏秦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邢才的吩咐声和众家奴的跑步声。为安全起见,苏秦等又与昭阳聊些冥灵之事,估计那些孩子皆被送走,方才起身告辞。

  返回途中,公子哙由衷叹服,抱拳揖道:“苏子,您可真是铁嘴铜舌,三言两语,于顷刻之间,竟然就从虎口里救出了三十二个孩子!”

  “唉,”苏秦长叹一声,“救童子易,救楚却是难哟!”

  众人皆惊:“此是为何?”

  “积重难返!”

  翌日晨起,楚宫宣见列国合纵特使,苏秦与五国副使入宫觐见太子槐。由于令尹府正在为江君夫人举丧,昭氏一门皆未上朝。自昭阳任令尹之后,属下各府多用昭氏一门,因而,昭氏一不上朝,朝堂空落许多。

  苏秦等叩见礼毕,呈上中原五国的国书及求请合纵的约书。

  太子槐看过约书,给苏秦等使臣一个浅笑:“诸位使臣,中原列国皆已纵亲,楚国自当入纵。然而,如此邦交大事,本宫不敢擅专,待与众臣议过,禀明父王,三日之后或有决断。诸位远道而来,正好趁这几日歇息一下,品味荆楚风情。”又转向靳尚,“靳爱卿,苏子及列国公子就由你款待,不可怠慢!”

  靳尚叩道:“臣领旨!”

  苏秦与众副使叩恩退下。

  太子槐袖了约书,摆驾直趋章华台,向威王禀报纵亲之事。威王接过约书,粗粗扫过一眼,不及太子槐禀完,便不耐烦地摆手打断,责道:“此等小事,也来禀报!”“啪”的一声扔下约书,径自去了。

  中原五国特使同时入朝,此事谓之小,何事谓之大?

  太子槐愣怔有顷,瞥见内臣仍旧站在此处,似在等候送他出殿,遂移过眼去,看向内臣。

  内臣捡起约书,趋前一步,小声奏道:“殿下有所不知,再过几日,苍梧仙翁的不死之丹就要出炉,王上心中只存此事,顾不上别的。殿下可先回郢,待仙丹炼出,再禀此事不迟。”言毕,双手捧上约书。

  苍梧子之事太子槐早有所闻,此时被内臣点破,就不好再说什么,将约书纳入袖中,拱手别过内臣,怏怏走出。

  回至宫中,太子槐闭口不提合纵之事。

  苏秦诸人候过三日,仍然不见殿下宣召,亦不见靳尚露面。几位副使无心赏游,正自烦闷,隐约听到苏秦在弹琴,不约而同地来到苏秦院中。

  见众人进来,苏秦顿住,拱手道:“坐坐坐!”

  公子卬辟口叫道:“特使大人,这是在哪儿,你竟有闲心弹琴!”

  “请问公子,不让弹琴,你让在下做什么?”苏秦笑问。

  “上殿寻他们去!”公子卬气呼呼地道,“熊槐亲口答应我们,三日后给个决断。今日已是第四日,非但音讯皆无,连靳尚那厮也不露头,这不是成心耍我们吗?”

  所有目光盯向苏秦。

  “我们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苏秦微微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样子,“人家不宣,我们若是厚着脸皮硬闯宫门,惹恼楚人,万一被他们轰出宫去,面子岂不丢大了?”

  众人皆笑起来。

  “可这⋯⋯”公子卬应道,“一万多人马住在郊外,要吃要喝,我们带的那点儿金子,坐吃山空呀!”

  “呵呵呵,”苏秦笑道,“这个在下想过了,有办法!”

  “什么办法?”公子卬急问。

  “待金子花光,三军将士并众位公子可各持打狗棒一根、提篮一只,沿街挨户讨饭吃!”

  众人初时以为是玩笑,后见苏秦没有一丝玩笑之意,也都认真起来。

  “好主意!”公子卬来劲了,“把马牵上,连草料一并讨,讨到章华台上,看他们楚国人面子何在?”

  “太好了!”公子哙附和,“在下还没讨过饭呢!”

  众人皆笑,气氛松缓下来。

  “苏子,你这儿弹琴,让我们做什么?”公子卬叫道。

  “殿下不是让你们赏景吗?”

  “心里闷,看什么都不顺!”

  “那就坐下来听在下乱弹吧。”苏秦果真乱弹起来。

  众人复笑。

  “诸位公子,”苏秦住手,起身,做个苦脸,“听这笑声,在下的琴声是难以入耳了!诸位公子,大家想不想去听听真正的雅乐?那可是道道地地的楚风楚韵楚俗哟!”

  众人皆是振奋,叫上车驾,随苏秦驰至一处宅院。

  众人看向匾额,是左司马府。

  苏秦递上名帖,左司马屈匄携长子屈丐迎出,一番客套之后,迎入厅中,分宾主坐定。

  婢女端上茶水,众人品啜。

  “苏子并诸位特使大驾光临,”屈匄拱手一周,“寒舍蓬荜生辉!在下一介武夫,见识浅薄,敬请诸位不吝赐教!”

  “司马大人客气了!”苏秦拱手还揖,“在下与几位公子初来楚地,一切新鲜,目不暇接。我等甚想领略楚地风采,可惜人地两生,不敢蛮行,每日只在馆中憋屈。在下好乐,听闻楚地歌舞异于中原,又闻司马大人亦有此好,遂冒昧登门,求请指教楚乐。几位公子听闻,皆欲同行。我等率性而来,颇为唐突,失礼之处,还望司马大人宽谅!”

  “谢苏子抬爱!”屈匄拱手谢过,浅浅一笑,“苏子有所不知,在下是粗人,只知舞枪弄棒,并不知乐。不过,诸位大人特意登门赏乐,在下亦难推诿。也是巧了,在下有个堂侄,新从家乡来,虽然稚嫩,却还知乐,亦善辞赋,在乡野算是一个才人。诸位大人皆是中原雅士,正可指点于他!”说完,转向屈丐,“丐儿,请平儿来!”

  屈丐应声出门,有顷,引进一个年轻后生。

  后生进门,纵使心里有所准备,陡然见到这么多人,仍是吃一大惊,先对屈匄揖道:“不肖侄见过伯父!”又转向苏秦诸人,逐个躬身揖过,声音极轻,略显木讷,“晚生屈原见过诸位大人。”

  所有目光盯在这个名叫屈原的小伙子身上。

  屈原面容清秀,细看起来,仍旧稚气未脱,尚未着冠,个头与公子章不相上下,看那又细又瘦的身条,似是仍在蹿长。

  苏秦等将屈原上下打量一遍,面面相觑。在中原人眼里,未行冠礼之人,皆是孩子。似此乳臭未干之人,屈匄竟说他“知乐,善辞赋”,且公然向苏秦等中原高士推荐,实让众人吃惊。

  见是孩子,苏秦并未起身,稍稍拱手,以长辈的口吻问道:“小伙子,多大了?”

  “回禀大人,”屈原揖道,“待桂花再开时,晚生可历一十六秋。”

  听到这一妙答,众人皆笑起来。

  “果是才子!”苏秦不敢怠慢,起身回揖,“洛阳苏秦见过屈子!”

  “晚生稚嫩,子不敢当!谢苏大人美言!”屈原再揖,“晚生久闻苏大人盛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呵呵呵呵!”屈匄笑得合不拢口,将在场诸位公子一一引见,屈原逐个见礼。

  礼毕,屈匄话入正题:“平儿,苏大人与诸位公子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门,前来赏鉴荆楚俗乐。伯父不通音律,你来演奏一曲,请诸位大人指点!”

  “遵命!”屈原转向苏秦诸人长揖,“晚生可奏楚乐,亦可奏巴乐,请问诸位大人,欲听何乐?”

  苏秦应道:“楚乐。”

  屈原拱过手,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络绎走进十几名乐手,搬来一堆乐器,有钟、鼓、磬、竽、瑟、琴、箫等。众人挪开席位,让出空场。众乐手摆好,纷纷看向屈原。

  屈原朝众人深鞠一躬,朗声道:“晚生不才,就为诸位大人表演一曲晚生自创的《橘颂》。”说毕,健步走至一排编磬前面,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铜棒。

  听他说出曲子是自己所谱,又见他亲手击磬,苏秦等俱是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屈原扬手敲磬,数声之后,众乐手跟奏,音声悦耳,激奋。

  奏有一时,屈原出声,半吟半唱: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

  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

  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屈原连吟三遍,个别句子重复多次,终于在一声清脆的磬声中,音律戛然而止。

  苏秦正襟危坐,闭目凝神,竟是听得呆了。

  听到音乐止住,众人喝彩,苏秦方才回过神来,由衷叹道:“好一个‘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好辞藻啊!”起身走向屈原,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不无感慨地连连点头,“嗯,听到此乐此辞,你可以称子了!请问屈子,曲辞何来?”

  “回禀苏大人,”屈原亦站起来,回过一揖,“曲辞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于家乡寒舍附近的橘园。”

  “三年前,屈子年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辞,且又行比伯夷,可见屈子少年壮志,将来必有大成!”

  “谢大人褒奖!”

  “听司马大人说,屈子新从家乡来。敢问屈子,家乡何在?”

  “丹阳屈邑,乐平里。”

  “丹阳?”苏秦点头,“丹阳是楚国先祖封地,屈子所作,当是真正的楚风了!楚地东扩,丹阳之西,该是巴国了!”

  屈原生父屈伯庸与屈匄出自同一个祖父屈宜臼,二人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对吴起变法,在吴起伏王尸被害后,受株连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阳,生子屈伯庸,屈伯庸生子屈原。屈原少有壮志,年十二时,屈伯庸病故,年十三时作《橘颂》,自述心志。此番屈原因巴国之事奔郢,投奔屈匄,也不全为巴、蜀,更在寻找机会,施展自己的鸿鹄之志。

  此时遇到苏秦,又听他提到巴国,屈原自是不肯放过近在眼前的机缘,点头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来,为的正是巴、蜀之事。”

  苏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原拧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来,蜀国内讧,屡次交兵,苴侯不敌,向东联合巴国,向北结好秦国,欲与蜀王争雄。”

  “呵呵呵,”苏秦笑出几声,盯住他道,“小伙子,小邦图存,图存则须睦邻,苴人结好秦人,当是明智之举,你为何忧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原回视苏秦,“苴人正举倾国之力,与巴人一道辟山开路,欲打通秦塞。另据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终南山沿水脉架设栈道。由秦川至苴地,长约千五百里,睦邻有必要架设如此之长的栈道吗?”

  众人皆是一震。

  苏秦直盯屈原。小小年纪,竟然用词准确,条理清楚,且能透过表象看到更远的视野,实非寻常!

  不过,苏秦眼下更感兴趣的显然不是屈原,而是巴蜀了,遂拧眉问道:“苴人既已击退蜀兵,这又辟山开路,总该有个因由吧?”

  “据巴人所说,秦公赠予苴人石牛五头,皆重千钧,苴人通塞,是要运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来兴致了,探身问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话,”屈原转向公子卬,“巴、蜀贵金,据苴人所说,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国太子通国使秦睦邻,秦公赐予石牛,苴人欲运回来便金。”

  听到如此不可思议之事,众人皆是愣了,待回过神来,无不哄笑。

  苏秦陷入深思。

  直觉告诉苏秦,屈原讲到的正是问题实质。石牛定是秦人图谋巴、蜀之计,且依他所断,行此计之人,必是张仪。再细一想,秦图巴、蜀,避实就虚,既可避开山东列国合纵之锋,又可蓄势养锐,以待后举,就眼下而论,无疑是切实可行的明智之策。且从客观上说,张仪此举,反过来也是在成全他的合纵大业。不过,以便金石牛来哄骗苴人,也亏张仪想得出!苴人竟然不疑,且还劳民伤财地开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苏秦内中笃定,猛然想起屈原,有意试其才具,微微一笑,问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原摇头,“晚生以为,秦人此举别有用心。”

  苏秦盯牢屈原:“请问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并巴、蜀。”屈原和盘托出自己对局势的理解,吐字清晰,几乎是一字一顿,目光里不含半点犹疑,与他十六岁的年龄甚不相符。

  小小年纪竟有此等敏锐的大局眼光,苏秦大为震惊,久久凝视屈原,而后重重点头,踱回原处坐下,转对屈匄抱拳道:“屈子之见,司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见,苏子就当是笑谈了。”屈匄抱拳应道。

  “不不不,”苏秦连连摇头,不无赞赏地看向屈原,又转对屈匄,“司马大人,在下以为,屈子之见绝非笑谈。巴、蜀为楚国上水,秦若图楚,必灭巴、蜀。换言之,秦灭巴、蜀,必为图楚。别的不说,在下只请司马大人设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难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顺流而下,千里飞舟啊!”

  众人皆被苏秦的话震住了。

  得到苏秦的肯定,屈原激动,朗声接道:“苏大人所言,正是屈原心中所想!”

  屈匄打个寒噤,仔细一想,真也是这个理,遂拱手道:“果真如此,我当如何应对?”

  “合纵摒秦,使秦无暇两顾。”

  屈匄闭目又思一时,抬头:“邦交事务,原本不归司马府管辖,不过,眼下昭氏举丧,事务又急,在下只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见诸位觐见殿下,平儿也去,直接向殿下陈明利害。”略顿,“请问苏子,如此处置,妥否?”

  苏秦拱手:“谢司马大人!”

  翌日,左司马屈匄如约引领苏秦、诸公子、屈原等觐见殿下。屈匄让众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将巴、蜀情势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惊,宣见屈原。

  太子槐针对巴、蜀情势,对屈原详加盘问,见他应答自如,出口成章,大是惊喜。

  屈匄趁机美言,介绍侄子能辞善乐,才艺双全。太子深信不疑,问他是否愿留宫中随侍,做殿前文学侍从。屈原喜甚,目视伯父。眼下昭氏得宠,屈原若能常侍太子,俟大王百年之后,太子承继大统,屈原或将有所施展,有利于屈氏一门。屈匄此番引屈原觐见太子,本有此意,此时见问,即携屈原叩首谢恩。

  太子槐大喜,传来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原。

  目视靳尚、屈原退出,太子槐回头冲屈匄赞道:“屈门出此才俊,可喜可贺!”

  屈匄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赏识,真是他的造化!”

  “屈爱卿,”太子槐转过话题,“巴、蜀之事,确非小可。前年张子在时,多次与本宫谈及巴、蜀,本宫也早有意图之,多次向父王提及,父王似是不急。今秦人觊觎,巴、蜀内争,情势刻不容缓了。如何应对,屈爱卿可有良策?”

  “回禀殿下,”屈匄拱手应道,“如何应对,殿下可问苏秦。”

  “哦,”太子槐抬头盯住屈匄,“听爱卿之意,已经见过苏子了?”

  “殿下圣明!”屈匄应道,“臣见过苏子,且已带他入宫,已在偏殿候旨觐见。”

  太子槐轻叹一声,点头:“既然来了,就让他进来吧。”

  内臣宣召,苏秦趋进,叩首:“五国特使苏秦叩见殿下!”

  “苏子平身!”太子槐伸手礼让。

  苏秦谢过,起身于客位坐下。

  不待苏秦说话,太子槐先自一笑,不无抱歉地拱了拱手:“关于合纵一事,本宫原说三日之后给苏子一个明断的,可⋯⋯苏子想也知道了,令尹正服大丧,本宫尚未廷议,因而未能奏报父王,在此致歉了。”

  “殿下不必客气!”苏秦还过一揖,“不过,依苏秦看来,殿下纵使廷议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太子槐怔了下:“苏子何说此话?”

  “令尹大人万事俱备,一意伐魏,报陉山之仇,自然不肯准允纵亲了。”

  “苏子所言甚是。”太子槐点头应道,“数年前,魏人夺我陉山,斩我六万将士,朝野复仇心切,昭爱卿奏请伐魏,父王也已准奏,三军整装待发,如箭在弦,若是突然收弓,一时也难转过弯子。”

  “殿下,此箭若是发出,后果不堪设想啊!”

  “哦?”太子槐倾身问道,“请问苏子,有何后果?”

  “殿下还记得秦、魏河西大战吗?魏侯一心逞强,称王伐弱,与山东列国对峙。结果如何?弱卫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里却拱手送给秦人。这且不说,更有八万大魏武卒死于非命,数十万魏民成为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

  作为孟津之会的亲身参与者,公孙鞅谋魏的整个过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余悸,因而,苏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点头叹道:“唉,山东列国皆纵,楚国本也无可选择。只是,唉,不瞒苏子,本宫其实早将纵亲之事禀过父王了,可这些日来,父王一心痴于不死之药,无意朝事啊。”

  “不死之药?”苏秦、屈匄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将苍梧子诸事略述一遍,嗟叹再三。

  苏秦思忖有顷,抱拳笑道:“大王若是只为不死之事,苏秦倒有成方。苏秦有意觐见大王,恳请殿下引见。”

  “太好了!”太子槐起身,“走,我们这就觐见!”

  太子槐引领众人径奔章华台。

  此日适逢不死之丹出炉,但出炉过程苍梧子不让任何人观看,包括威王。

  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观波亭里来回踱步,内臣禀报殿下引领五国特使苏秦及列国副使上台觐见。

  威王原本无心待客,但想到苏秦是五国特使,且又寻上门来,若再推托,传扬出去大是不妥。再说,仙丹不知何时才可出炉,自己在这里苦熬,也是难受,还不如与人说说话,权当解个闷儿。

  这样一想,威王宣旨召见。

  太子槐与苏秦诸人趋入,威王出迎。

  见过虚礼,威王与众人返回亭中,分宾主坐定。

  威王拱手:“久闻苏子大名,寡人如闻圣贤。今日苏子光临,可有教导寡人之处?”

  “大王客气了!”苏秦拱手回礼,“苏秦至楚已经有些时日,今欲辞归中原,特来向大王道别!”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继而笑出几声,“呵呵呵呵,诸位特使远途至此,不胜辛苦,为何不在荆楚多住些日子呢?”

  “唉,”苏秦长叹一声,“谢大王盛情!只是,苏秦实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见他也是一脸惶惑,转对苏秦:“苏子何说此话?”

  苏秦朗声应道:“荆楚是上国贵地,食物如同宝玉一样,薪柴如同兰桂一样,大臣如同神龙一样,大王如同天帝一样。大王试想,苏秦及列国使臣一万余口,日日吃着宝玉,烧着兰桂,恭候神龙,盼望天帝,怎么住得起呢?”

  “呵呵呵呵,”楚威王干笑数声,不无抱歉地连连拱手,“听闻苏子能言,寡人今日领教了!”长叹一声,扫视诸位客人,半是解嘲,半是解释,“唉,寡人老了,早将国事托于太子与诸卿,诸位此来,为的是国事,寡人知道国重于私,因而就想在诸位理完国事之后,再行请教,是以怠慢诸位了!”又转对太子槐,“诸位特使及随行人员的一切日用,皆由国库调拨!”

  “儿臣遵旨!”

  威王转向苏秦,拱手:“寡人恳请苏子宽留几日,一来观赏南国风情,二来也让寡人有机会讨教。”

  “谢大王款待。”苏秦拱手还礼,“大王既下旨令,苏秦只能从命了。”

  “呵呵呵。”威王笑起来,正欲问话,内臣进来,走近威王,小声禀道:“王上,仙丹出炉了!”

  “哦!”威王大喜,呼一下站起,又觉不妥,复坐下来,思忖有顷,转对内臣,“传请仙翁,捧仙丹来!”

  见内臣退出,威王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转对苏秦诸人,笑得合不拢口:“呵呵呵呵,诸位真也来巧了,待会儿寡人请诸位观看一件稀世奇宝!”

  不消一刻,内臣果然领着苍梧子健步而来。

  苍梧子不无倨傲地跨进殿门,猛见亭中坐着众多客人,神情稍显慌乱,但迅即镇定,并不跪拜,只是稍稍拱手:“草民苍梧子参见大王!”

  苏秦两道目光直视苍梧子,将他从上至下审视一番,见他目光闪躲,神情慌乱,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见他两耳垂肩,两道白眉既长且密,极其奇特,略一思忖,有了底数。

  “仙丹呢?”威王草草还礼,急不可待地盯住苍梧子。

  苍梧子从袖中摸出一只宝瓶:“回禀大王,仙丹在此。”

  内臣上前,双手接过宝瓶,呈给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细审有顷,啧啧赞叹几声,转对苏秦诸人:“诸位请看,这就是寡人方才所说的稀世奇宝—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苏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大王可以服了!”苍梧子朗声说道,“日服一丸!”

  内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药,苏秦陡然抬手:“大王且慢!”

  威王打了个怔,看向苏秦。

  苏秦转过头,目光犀利地逼视苍梧子。

  苍梧子的目光愈加躲闪。

  苏秦忽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苍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厉声喝道:“你这刁民,胆子也够大了,竟敢闯进大王宫中撒野,行诈大王,明欺大楚无人吗?”

  苍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捂住另一道眉,另一只手指向苏秦,语不成声:“你⋯⋯你⋯⋯你是何⋯⋯何人?”

  苏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边长耳,亦掷于地。

  众人视之,竟然是用胶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苍梧子转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掼倒在地。

  苍梧子疼得“哎哟”连连,叩首于地,抖作一团。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场之人全看傻了。

  威王呆若木鸡,良久方才醒过神来,手指苍梧子:“仙⋯⋯仙翁⋯⋯”

  苍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捣蒜:“王⋯⋯王上⋯⋯”

  威王缓缓转过头来,望向苏秦。

  苏秦弯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双手呈上。

  内臣接过,一并呈给威王,摆在前面的几案上。

  威王盯住假耳和假眉,面色渐渐紫涨,全身哆嗦,手指苍梧子,因极度的愤怒而声音震颤:“说,你是何人?为何行诈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卖⋯⋯卖药,后⋯⋯后来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炼⋯⋯炼不⋯⋯不⋯⋯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震几:“可是带你而来的那位大人?”

  苍梧子摇头。

  威王松出一口气,再次震几:“快说,他是何人?”

  苍梧子抖作一团,嗫嚅:“是陈⋯⋯陈⋯⋯陈大人!”

  “可是陈轸?”太子槐厉声问道。

  “正⋯⋯正是陈轸陈⋯⋯陈大人!”

  威王豁然明白,冷笑一声,朝外喝道:“来人!”

  门外冲进两个武士,一人一边,将苍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掷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顿:“将此粒丹丸让他服下,推出去,斩首!”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说,塞进苍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苍梧子屁滚尿流,拼死挣扎,连呼饶命。

  威王盯他一眼,声音阴冷:“苍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这又服下不死丹药,还怕死吗?拖出去!”

  武士斩讫,将苍梧子的头颅盛在一个托盘中,端上复命。

  威王别过脸去,摆手:“悬挂出去,张贴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盘,应声告退。

  威王转过头,面现愧色,对众人连连抱拳:“惭愧,惭愧,若不是苏子,寡人险为奸人蒙蔽!”

  苏秦抱拳:“蒙蔽大王的不是这个假仙,而是秦人!”

  “嗯,”威王郑重点头,“苏子所言极是。”转对太子槐,“槐儿,秦国客卿在郢一住数年,也该让他回去向主子复命去了。”

  “儿臣遵旨!”

  威王缓缓扭头,转对苏秦及几位副使:“诸位,你们此来觐见寡人,必为合纵摒秦之事。此事不必再议,寡人准允了。”又转对太子槐,“合纵诸事,就依纵亲国惯例,具体事项,你办去吧!”说毕,复转对苏秦,“诸位客人,你们多聊聊,寡人累了!”遂缓缓起身,步步沉重地抬脚离去。

  内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他的胳膊。

  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简单。

  太子槐、苏秦及诸公子无不面面相觑,愣怔良久,方才回过神来,叩首谢恩,目送威王与内臣摇摇晃晃地步下观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宫大朝,宣读楚威王诏命,晋封苏秦为楚国合纵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为合纵副使,参与会同,与山东五国纵亲摒秦。

  与此同时,在一大队楚国甲士的押送下,陈轸一行十几辆车马打着秦使旗号,辚辚滚出郢都北门,朝西北方向驰去。

  葬江君夫人时,昭阳不顾族人反对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车马陶俑。

  昭阳是令尹,昭门是望族,此举无异是以行动宣示废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欢欣雀跃。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举家为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丧考妣,不下十家自愿到江君夫人墓前结庐,为老夫人守墓。

  昭阳此举大得民心不说,且还歪打正着,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奖。葬母次日,太子槐与威王内臣登门,送来一块金匾,上题“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亲题。

  邢才正与下人悬挂金匾,门人引一黑衣人走进。黑衣人径至邢才跟前,耳语有顷,又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函,双手呈上。

  邢才震骇。

  昭阳刚刚送走殿下和内臣,司败项雷到访。

  昭阳乐滋滋地反身迎住,携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点。项雷是为姑母守夜来的,一进来就换上麻衣,拔腿欲去灵堂。

  昭阳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他一眼:“表弟何不小啜几口,再去不迟。”

  项雷听出他话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却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着他,试探道:“观表兄气色,似有好事?”

  “算是一件好事吧。”

  “敢问表兄是何好事?”

  昭阳压抑不住兴奋,将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讲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说起此事,真还得谢谢苏子。那日他来吊唁,张口要我移风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说实话,我是一千个不乐意,一万个不称心,可当时的情势由不得表兄,一则有碍于列国诸公子的面子,二则苏子的舌头着实厉害,表兄辩他不过,只得应允。万未料到,整场事儿下来,荆民感恩戴德不说,连大王也⋯⋯”顿住话头,不无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贺表兄!”项雷拱手道贺,“此事确实值得大贺,愚弟这就捎书给家父。这些日来,他左也烦闷,右也窝心,一直唠叨说,我们不为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晓大王亲使殿下送匾夸孝,不知该作何想?”

  “嗯,”昭阳点头,“此事是得给老舅解释清楚,拜托表弟了。”

  项雷起身,在旁边书案修好家书,召来随行仆从,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

  见他又坐回来,昭阳赞道:“表弟做事,雷厉风行哟!”

  项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会儿:“表兄方才提及苏秦,愚弟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赶过来时,路遇左徒,听他说,苏子昨日去章华台了。”

  “哦?”昭阳大吃一惊,故作镇静地端起茶杯,“他怎么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还有左司马屈匄等人。听左徒说,苏子真是异人,一到章华台就看穿了苍梧子的骗术。大王一怒之下,将苍梧子当场斩⋯⋯”

  项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阳手中的茶具就已“哐当”落地。

  “表兄?”项雷不知所措。

  昭阳急切道:“快,左徒还说什么?”

  “说是大王听从苏子,加入纵亲了。”

  昭阳愣怔一时,朝外急叫:“来人!”

  恰在此时,邢才跑至门口,跨门应道:“老奴在!”

  邢才跪地就要见礼,昭阳摆手:“快,有请陈上卿!”

  邢才却似没有听见,依旧跪下,叩首:“主公⋯⋯”

  “耳朵聋了吗?快去,有请陈上卿!”

  “主公,”邢才见项雷在,稍作迟疑,“陈上卿走了!”

  “走了?”昭阳哪里肯信,“走哪儿了?”

  “回秦国!”

  昭阳目瞪口呆:“回⋯⋯回秦国?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来辞别?”

  “主公⋯⋯”邢才瞄一眼项雷,顿住话头。

  项雷看出端倪,拱手:“表兄,辰光不早了,愚弟这要去陪姑母。”说罢,退出客堂,朝灵堂匆匆走去。

  邢才趋前一步,悄道:“主公,是大王严旨,殿下使人押送陈大人出郢的,陈大人根本无法辞行。不过,陈大人临行之前,托下人送主公密函一封。”说着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上,“请主公审阅。”

  昭阳接过密函,见依旧封得严实,拆开细阅有顷,将信函“啪”一声摔在地上,从牙缝里挤道:“这条贱狗!”

  邢才心里一揪:“主公,陈⋯⋯陈大人怎⋯⋯怎么了?”

  “贱狗!”昭阳怒不可遏,震几喝道,“从今日始,你要叫他贱狗!”

  “敢问主公,贱狗怎么了?”

  昭阳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见邢才弯腰去拾信函,内火再也憋不住,连弩般发作,“自此狗来使,本公视他为知己,结果呢?他处心积虑地怂恿本公伐魏,无非是想为他的秦国出力!本公处处听他,可究竟成过何事?屡屡害我不说,竟敢骗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意会到什么,“什么苍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个假仙,却拿来故意坑我,我⋯⋯我瞎了眼呀!母亲⋯⋯母亲大人,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亲大人⋯⋯”

  昭阳痛不欲生,捶胸顿足,号哭起来。

  邢才边听他号哭边阅读信函。

  待昭阳的声音低下去,邢才也已把信阅完了,眼珠子转过几转,见主子两手依旧抱在头上,兀自痛苦,小声禀道:“主公,小人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

  “细读此信,贱狗所言也有道理。大王险些误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贱狗让主公将脏水泼他头上,也算有种。至于应对合纵,小人以为,贱狗主意或有可取之处。列国会同,谁主牛耳历来必争。贱狗建议将会同地点设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险恶,故意让楚魏起争,好使秦人渔翁得利。”昭阳恨道,“这条贱狗,都到这辰光了,还想咬人!”

  “主公,贱狗咬人倒是不怕,关键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谁。”邢才小声应道。

  “哦?”昭阳听出话音,看过来。

  “依老奴之见,主公可以将计就计,欲擒故纵,再听贱狗一次,促使纵亲国于孟津会同,力劝大王将执牛耳之事让给魏王,用六国,尤其是魏人之力,先灭秦国,然后⋯⋯”

  不及邢才说完,昭阳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几上:“好!”又想一会儿,“嗯,好个邢才,此计甚妙!待本公打到咸阳,逮住此狗,看不剥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见主人连出毒语,全然不顾念陈轸助他挤走张仪、成就令尹之功。邢才忖知他仍然在气头上,便岔开话题:“主公,当务之急是⋯⋯”

  昭阳盯住邢才:“说!”

  “听贱狗的小黑狗说,大王昨日已经诏命公子如为楚国副使,与纵亲国商议会同。事不宜迟,主公须当机立断!”

  “笔墨伺候!”

  邢才寻来笔墨、丝帛呈上,拱手哈腰候于一侧。

  昭阳拟好一封书函,折叠之后交给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转身就走,未到门口,昭阳又叫住他:“备车,本公这也走一趟章华台!”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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