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州,牂柯郡。

  牂柯纳入汉郡的时间并不长,此地原为夜郎国,在大汉没有吞并南越国之前,夜郎是南越的附属国。

  等南越成了大汉九郡,夜郎国主胆寒,主动上书纳入大汉版图,方有今日之牂柯郡,属益州刺史部。

  大汉出兵西南夷,从巴蜀抽调兵力,也就是从益州调兵。

  牂柯郡就在此列。

  而且由于牂柯以西便是此次出兵的目标——各类大小部落形势的西南夷,汉军两位主将之一的户郎将李陵,便是从此地领兵四万,向西南进发。

  “他娘的!”

  “三月份上谷郡还能看到雪,这儿倒好,林子里都绿的发黑了!”山间谷道上,行军前列,领头的大胡子将领一边叨叨,一边朝左右张望。

  “这还算好的,等到夏季酷暑时分,南疆更待不住人。”身旁有副官接道。

  作为大军前锋,曹崇原以为能真刀真枪杀几场,不料他错估了形式,更高估了对手。

  跟漠北的匈奴人相比,南疆蛮夷属实不够看。

  一盘散沙不说,武器装备更是可怜,曹崇一路推来,不知铁器为何物的寨子见过,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小邦也见过。

  说到这儿,就不得不提一个成语故事了。

  夜郎自大。

  此处‘夜郎’的出处,正是前文的夜郎国。

  元狩年间,皇帝为了找到通往身毒的道路,曾派遣使臣途径西南诸国,那时夜郎王问过汉使一个问题:

  “汉孰与我大?”

  汉朝跟我比,谁大呀?

  不必笑话夜郎王,道路不通,不知天地广阔,他有此一言很正常,不过他现在应该知道了。

  夜郎国,只能跟大汉的一个郡比大小……

  如今曹崇面对的诸多西南夷,恰如当年的夜郎国,不知汉有多大,更不知汉军战力如何。

  无知,所以无畏。

  汉军所过途中,遇到的各类山寨部落无须提,多如牛毛,两者爆发的冲突都不能叫作交战,全是碾压,稍微大一点的、能称国的大部落,诸如邛都、句町、漏卧国等。

  他们都很无畏的跟汉军作了一场,然后,大汉让他们晓得了天有多高、畏惧为何物。

  简而言之。

  自从出兵以来,汉军势如破竹!

  即便如此,两路大军仍旧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没有任何冒进的举动,郭、李二将显然将叮嘱牢记于心。

  “吁!”

  行军后方有快马驰来,高声喊道:“户郎将传令,临近滇国边境,加派探马,谨防埋伏!”

  汉军一路走一路横推,只要滇国国主不傻,此刻也明白了大敌来袭,多半有了防范,汉军谨慎几分是应有之意。

  “喏!”

  阵阵呼喝马蹄声在林间传荡,惊得远处飞鸟频频振翅,行军仍在继续,随着时间推移,警惕、肃杀的氛围也开始弥漫。

  直到,酉时初刻,先锋部队终于抵达了滇国——这个与夜郎国齐名的滇国的边境城寨。

  可见到的景象却让汉军摸不着头脑,并非枕戈待旦、刀兵林立,也没有天子守国门。

  虽然。

  他们的‘天子’确实到了国门前。

  “将军,你看这?”大军阵前,一众将领跨立马上,曹崇挠了挠头,瞥向城门口前的那群家伙,龇牙咧嘴道:

  “这……还打不打?”

  面色严肃的李陵紧了紧缰绳,并未应话,思量片刻后,一甩马鞭,往城门而去……

  ……

  长安,建章宫。

  井干楼高耸的望台之上,有人正负手远眺,放眼望去,近处池苑、远处宫阙民居,尽收眼底。

  楼阁下有脚步声响起,宦者令闻声去接,与一名气息微喘的小黄门低声交谈了几句,又拿过一份卷轴。

  “陛下。”

  老太监走到皇帝身后,恭声道:“宗室子弟的考核名单出来了,是太子殿下亲自勾选的,您看?”

  皇帝没接,也没看,只是摆了摆手,宦者令随即会意,自行展开扫了一遍,禀道:

  “宗室子弟多选骑射类参考,其中优者少,劣者多,毕梁侯刘婴、西熊侯刘明、沈阳侯刘自为……”

  共计三十一位宗室列侯。

  皆需缴纳罚金!

  此次考核,设骑射、经义、方略等六个科目,大体形式与科举类似,但具体细则要更简单,选拔条件也相对宽松。

  仅从这方面讲,外界并不能从刘据身上挑出多少毛病。

  不过。

  这并非他善心大发,而是刘据知道,看似宽松的条件,对于长期养尊处优的宗室二代、三代,乃至四代来说。

  已经是难上加难。

  “名单宗正寺一份,同步司农寺也有一份,下面人来给陛下禀报时,大司农已经带属吏去接手了。”

  桑弘羊急着接手什么?嗐,还能是什么,该交钱的宗室列侯呗!

  反正太子给了正当理由,你们也接受了,那咱们就得按朝廷流程走了,该交钱的交钱,没钱的就交地、交人。

  一个子儿都别想少!

  事实上。

  相比于钱财,桑弘羊更想要地、要人,当然了,给钱也是很不错的嘛,他不挑。

  “有这一笔入账,国库也能缓一缓了。”宦者令腆着脸笑道:“太子替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哩。”

  皇帝面朝远方,看不清表情,唯有背负在后的手摩挲了几下,“征辟了哪些人?”

  老太监看向手中名单。

  涉及这个问题,他答的就很仔细、很讲究顺序了,可能会引起皇帝重视的人名排到了前面。

  “鲁恭王一脉,瑕丘侯刘政因精通经义,授官均输令,中山靖王一脉,高丘侯刘破胡因骑射过人,授考工令……”

  共计六人。

  人数很少,但这是实情。

  有正才实干的,刘据没有故意打压,滥竽充数的,他也没有给面子。

  倘若为了安抚宗室,人为提高征辟率,多少有些拆东墙补西墙的味道,吏治已经够败坏了,还是少安排一些蠢货好。

  “太子给了宗室承诺,以后考核可以由列侯本人出面,也可由其直系子嗣参与,罚金、征辟条件皆适用。”

  这时。

  宦者令说出了刘据的另一套安抚方案,列侯本人不行,难道你五六七八个、乃至十几二十个儿子都不行?

  只要侯国中有一个人行,该侯国就能适用征辟名额。

  当然。

  如果你几十个儿子里,千挑万选出来的那一个依然拉跨,很拉跨,那你也别抱怨了,朝廷宽厚至此,你不顶用,怪谁?

  该交罚金交罚金!

  宦者令品了品此策,笑眯眯道:“太子殿下英明,如此一来,即可收宗室有才干者为朝廷所用,又堵住了无能者的嘴,当为妙策。”

  皇帝闻言,终于转过身来,言语间仍是那副刀子心刀子嘴,“哼哼,差强人意吧。”

  一般般,跟他老子我比,也就一般般。

  老刘有这幅随意的作态,一则,正如宦者令吹捧的那样,刘据的方法既得了里子,又顾了面子,颇为妥帖。

  二则。

  也是因为征辟宗室入朝为官一事,对于刘彻而言,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大汉立国初期,给宗室封国是为了巩固刘氏江山,现如今中央集权,宗室不能、不用、也无法再承担巩固的作用,反而成了帝国安稳的隐患。

  此时。

  削减他们的封国,让他们入朝担任官职,在勋贵、士大夫这两个群体之外,再形成一股新的平衡力量。

  减少隐患的同时,又变换了另一种巩固江山的方式。

  一箭双雕。

  从这个方面看,很重要,那为何又不重要呢?

  嗯……倒不是说多一个宗室群体平衡朝堂不重要,而是说,宗室中,值得刘彻死死盯住、需要重视的人,不多。

  在元封二年的今天,有且只有一个。

  赵王刘彭祖!

  除了自己这个七哥,其他宗室在皇帝眼里,闹腾也好、罚款也罢,不管怎么折腾、被折腾,都不重要。

  因为他们血脉已远,无论怎么鼓噪都无伤大雅,动摇不了刘彻的根基——皇位。

  唯有赵王刘彭祖不一样。

  赵王如今在宗室的地位,与当年的淮南王刘安很相似,刘安当年是以高祖亲孙的身份显赫。

  而赵王,是以景帝第七子显赫,在各路长辈离世的今天,唯有他跟刘彻一脉的皇位,距离最近。

  看到这儿。

  可能有人会问,景帝尚且在世的子嗣中,不是还有一个胶西王刘端吗?他也是刘彻的亲兄弟呀,没有威胁吗?

  还真没有!

  毕竟没有儿子的人,哪有做皇帝的资格呢?

  咳,当年伤害刘彻的一句话,现在、以后都会持续伤害胶西王刘端……

  “按照太子宫的令书,此类考核每两年一次,在春祭时举行,与科举相仿,借了个开科取宗室的由头。”

  井干楼上。

  宦者令笑道:“今年只是头一次,能交罚金者多,等宗室列侯们数次不过考核时,多半便撑不住了。”

  “奴婢估计,届时他们纵然再不愿,也不得不自请削减封地,呵呵。”

  最妙的是,考核次数多,朝廷收到罚金的频率高,但宗室子弟能得到的征辟机会同样在增大。

  对有志向、有才干的宗室子弟来讲,求之不得,可对无才无抱负、只知混吃等死的宗室,无异于晴天霹雳!

  “正好优胜劣汰。”

  皇帝转身折返阁中,脸上重现冷漠,“朝廷借此能剪除一些蛀虫,利大于弊,至于那些无能者的聒噪,不足为虑!”

  如今朝政上,皇帝的确小事不管,但大事却从没放。

  他一直盯着各方动向。

  太子在收拾列侯时,皇帝就注视着宗室中真正的巨头——诸侯王。

  前些日子,朝廷要给列侯设立考核的消息刚传开,各诸侯国之间的信使往来便突然增多了数倍!

  哪些人蠢蠢欲动,哪些人想把水搅浑,皇帝心里都有数,他就在长安坐着,且看能翻出个什么浪花……

  “准备一场宴席,晚间把此次受征辟的宗室子弟都召来,朕在宣室殿宴请他们。”

  “是,陛下。”

  宦者令整理好锦榻,服侍皇帝坐好后,他方才笑着奉承道:“太子剔除宗室蛀虫,陛下您为太子撑腰,太子选拔宗室贤才,陛下您又给太子打配合。”

  “太子英明是英明,可要奴婢看呀,还是陛下您高瞻远瞩、至圣至明!”

  老太监今天的马屁话有点多,好在皇帝此刻心情不错,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不在意,哼哼道:

  “老子就是老子,他要学的还多着呢。”

  “那是。”

  宦者令摊开宣纸,趁着皇帝提笔挥墨的功夫,谄笑道:“此次宗室罚金缓解了国库压力,奴婢听闻,太子殿下有意建言卖官之事停一停,起码规模减小些。”

  “嗐,太子就是仁善,说什么吏治败坏,恐怕对国朝不利……”

  皇帝手中的笔端微微停顿,斜了一眼宦者令,老太监脸上的笑容顿时牵强起来。

  “此事朕交给了丞相,轮不到太子插嘴。”皇帝没跟这个阉货多计较,收回目光,重新运笔推墨,淡淡道:

  “该停的时候,朕会停。”

  ……

  ……

  “还不停?”

  太子宫,甲观殿,同样在登高望远的刘据眉头紧锁。

  半个时辰前皇帝说过的话,半个时辰后就传到了刘据耳朵里,给宦者令的那笔钱没白花,人家收钱真办事儿。

  当然,前提是不触皇帝的霉头,只收能收的钱,只干能干的事儿。

  “按说……”

  俨然已成为太子左膀右臂的刘德,迟疑一阵,分析道:“仅这一次的罚金,也够解燃眉之急了,至少西南之战哪怕出了问题,也有余粮兜底。”

  “难道陛下是觉得不够保险?”

  用卖官的方式填充国库,绝非什么好方法,即便后期通过酷吏强行纠正了败坏的吏治,却依旧会留下疮疤。

  对百姓、对朝堂,都是弊大于利。

  刘据沉吟片刻,正欲说什么,忽然听到噔噔噔上楼声,勉强沉稳了一点的魏小公公脚步匆匆,神色狂喜。

  实际上。

  他真就只沉稳了一点,上次他是站在雨中边跑边喊,这次勉强入殿开始爬楼后,才开始大喊道:

  “殿下、殿下!西南大捷!”

  “诸夷臣服,滇国不战而降,滇王自请入朝!”

  “大捷呀殿下——”

  小太监的报捷声还在高喊,刘据却没再听,他豁然侧身,朝西面望去,于心底暗忖道:

  ‘这次且看父皇你还卖不卖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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