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弗洛伊德 第三卷 栩栩如生

小说:亲爱的弗洛伊德 作者:玖月晞 更新时间:2024-08-18 06:37:06 源网站:顶点小说
  月色寂寥,南中山角灯光冲天,一派忙碌。各路分队紧急赶往救援,指挥部则开始重新分析。

  夜色浑浊,言格立在车边。昏暗的夜与灯光打在他脸上,给他静默的侧脸投下几道深深的暗影。他很静,没有任何表情。思绪放空了十几秒。

  周围的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没看到,也没听到。只是,脑袋里会不自觉地重复几个画面:她蜷在他的副驾驶上,呜呜地打哈欠,累得歪头睡去,却因有人敲玻璃猛地惊吓醒来;她歪着头探到他面前,肌肤在灯光下透明脆弱,垂下长长的睫毛,凑近他的唇;她单薄的身体被车灯的光切割得虚幻而朦胧,应该很累了,还跳着和他招手挥别。

  不该放她走的。

  他深深低下头,用力摁住眉心。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一想,就疼;一疼,就不能呼吸。

  “言医生,我们开个会。”陈队过来,还有几位警官和季阳,“队员在山里发现的碎肉组织是动物的。”

  言格抬起头,外表仍是淡漠疏远,看上去和平时无异。

  不等众人开口,他便直接道:“嫌犯在安瑶的门诊患者名单里,无病情,却频繁来求诊。”

  陈队原准备要他听听季阳的意见,毕竟人家才是专业的,现在他一开口,其他人都反应不过来。

  这样的响应速度叫他微微皱眉,道:

  “嫌犯的外貌特征家庭背景和我一开始描述的无差别,与肖岩类似,长相清秀,家境富裕,没有稳定工作,和父母同住,有姐姐或妹妹。不同的是这个男人比肖岩还好看,脸很白,身体瘦弱,朋友很少,不善交际。他可能遇过大型事故,却奇迹般毫发无损,或者,他在感情方面遭遇过重创。

  “他家人有人患过心脏病。最近他身边有人心脏病发死亡刺激了他。他有虐待小动物的历史,或许杀害过邻居家的狗,引起过纷争,治安警察会有记录。另外,要么他从事屠宰业,要么他家有一个牧场,或近年买了牧场。他最近常出现在医院里找安瑶看病,但他没有病,请认真排查心外科安医生的挂号和诊疗记录。”

  他不许任何人插嘴地快速说完,见众人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忍了忍,道:“请问你们还站在这儿做什么,等我冥想出嫌犯的名字告诉你们吗?”

  陈队微愣,和言格合作很久,第一次见他“发脾气”,从来温儒清淡的人,只是蹙着眉声音低沉,就让人莫名压力。他看一下季阳,后者点头:“我赞同言医生的观点。”

  陈队第二次不能犯险,保险起见:“脸很白,身体瘦弱,朋友少,是怎么回事?”

  言格眼神静默,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季阳:“妄想是一个循序渐进从轻度到重度缓变的过程,并非一蹴而就。他常年妄想自己有心脏病,会避免各种外出和运动,久而久之,缺乏阳光,缺乏锻炼,避免和朋友交流。”

  “事故和感情呢?”

  “这是他怀疑自己得病的触发点。”

  “虐待动物?”

  季阳解释:“他想找到合适的心脏,会下意识研究各种动物,一开始只是小动物,但小动物的心脏太小,他会转向大型牲畜。可大型牲畜不像小动物容易获得,他必须有牧场,或者从事屠宰业。”

  陈队这次心服口服,立刻派人去医院调查,同时加大山林里的搜索力度。

  言格冷淡道:“不要再本末倒置,为找到嫌犯目前的位置,请立刻找到嫌犯家。”

  有位警官疑惑:“他会躲在家里?”

  “不会。但他不一定躲在山里。”言格表情冷肃,“他可能只是开着车出来抛弃废弃物,同时寻觅合适的心脏。”

  众人哑口无言。

  季阳赞同:“与其盲目地在黑夜的丛林里寻找,不如快速找出嫌疑人,分析他可能待的地方。”

  工作便如此展开。

  不到一个小时,警方锁定了嫌疑人。言格拿到照片和资料时,再度隐隐地感到不安。

  枪口冰凉,甄意听到自己的心跳几近癫狂。

  男人没有开枪,朝甄意伸出一把手术刀:“小护士,帮我把心脏取出来。”

  甄意惊住。

  身后,林涵的呼吸很沉重,喷在她头上,她头皮发麻,枪口抵在她的左胸,随着她剧烈的心跳一簇一簇。细小的手术刀发出淡红色的反光,刺眼。

  甄意张着双臂,像护雏的母鸡。她害怕得神经紧绷起来,扯得耳朵撕裂般地疼,却本能地不肯屈服,她迎着那人笔直而诡异的目光,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的眼眸微微敛起,不悦。手指摸去扳机处。

  甄意瞪大眼睛,被恐惧攫住无法呼吸,身后的林涵拼命想要说什么,可他蒙着嘴,只能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调。甄意听出来了,他在喊“甄意”。

  她立刻伸出手:“把刀给我!”

  男人给她,示意她去穿手术服,并遵做严格的消毒模式。

  她做完一切,对男人说,能不能换个地方让林涵躺下。

  可男人不让她松绑,坚定地摇头,说已给林涵清理消毒,让她立刻把他的心挖出来放进贮存箱里。甄意想说自己不是医护人员,但只怕这一说,她的利用价值也变成“心脏”。

  她走到林涵身边,悲伤而绝望地看他,可警察的眼神坚定执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甄意心里更苦,缓缓作势把刀尖对准他的胸口,她停了一下,惊诧道:“哎呀!”

  背后抵着的枪口松了,男人凑上前来看,甄意抓住机会,手术刀挥过去,瞬间划开他的脸,鲜血直流。

  她扑上去拿刀刺他,可他反应极快,她尚未近身,他已握起枪狠狠砸向她的腹部。甄意摔倒在地,还不屈服,又是一刀划在他腿上。

  她刚要爬起来,他上前踩住她的手,狠踹她肚子。甄意口吐鲜血,蜷在地上,痛得眼前发黑。

  男人一抹脸,盯着手上的血,眼里烧起了火,端起猎枪,拉动保险栓,瞄准甄意。

  “许莫!”安瑶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制止了他,“我和你说过,她是我的护士,杀了她,你就别想做手术!”

  许莫收了枪,却难解恨,上前一手揪住甄意的脖颈,把她拖起。甄意奋力挣扎,却挣不脱。他把她拖到池边,狠狠把她的头沉进水里。

  池水无孔不入,带着动物内脏的血腥味苦涩味,灌进她的口鼻耳朵。

  空气!她竭力想呼吸,却眼睁睁看着口中的空气化作泡泡浮出水面。肺部焦灼烧痛,她需要空气,可每次呼吸,涌进去的却是更多的水!

  她拼命挣扎,池子里扑腾作响,水花四溅。男人全身的力量都摁在她脖子上,她眼睛模糊了,只看得到池底密密麻麻漂浮着红色的心。

  窒息的感觉叫她全身扭曲。她的胸腔要爆炸!

  她抓着刀,反手去划他的腿。这次他敏捷地躲过,甄意立刻浮出水面,跪在水边,大口大口地呼吸,每一口都火辣辣地灼烧着呼吸道。她双手紧握成拳,屈辱,羞愤,痛苦得想哭。

  她努力忍住眼泪,抬头却看见淮如绑在林警官的柜子的背面。她此刻没心情管她,四处寻觅安瑶的踪影,她一定在白帘子后面。

  果然,许莫摁下开关,帘子拉开,对面……甄意惊愕。

  许莫是许茜的孪生弟弟,因为许莫的伯伯无法生育,许莫的爸爸把婴儿时期的许茜送去伯伯家当女儿。

  许莫家在市中心的一栋高档酒店式公寓楼里,面积四五百平方米,俯瞰整个繁华市中心。城市的夜景格外璀璨。

  许莫的父母坐在沙发上掩面叹息。

  女警官耐心地询问许莫有没有别的去处,平时待在哪儿,他的父母答不上来。

  许莫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不像一般男生的房间,没有篮球美女,也没有汽车模型。倒和言格的房间很像,只有一整面墙壁的书。举目望去,全是医书。

  言格检查他的抽屉,望远镜,口罩,胡子,墨镜。——跟踪。

  开衣柜,几件普通低档的衣服在高档衣里格外显眼。——跟踪。

  翻开相册,家族间的照片被剪得稀烂。——不和,仇恨,不公。

  床头有一个大相框,放着罗马神话里月亮神阿耳忒弥斯和太阳神阿波罗的裸身画。——姐弟,情感。

  走去书柜旁,拿起几本翻看得最旧的书,讲医疗器械的保养与维护,书页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批注。——他不仅简单地幻想换心脏,已有非常系统且规范的研究。

  言格合上书,走去客厅,道:“他需要一处非常大且足够隐蔽的地方进行实验。不止一个操作台和一把刀,他所在的地方能装纳整个手术室,icu室,能容纳下他所有的手术工具和照护工具。”

  许莫的父母捂着头:“我们也想阻止他,可很抱歉,我们是从内地来的,在这里并没有购置其他房产。虽然有厂房或建筑地,却看管很严,不可能让他胡来。”

  言格沉默了一会儿,说:“陈警官,请立刻让信息科工作人员查询医疗系统外,近几年连续购买心脏类药物、手术消毒药、手术器械的个人及公司。也请卫生部门调查医疗系统内重大器械的置换销毁回收情况。”

  许莫的父母低着头没动静,可言格捕捉到父亲的手指微僵,母亲的哭声轻了一点。其他人察觉不到,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微微敛瞳:“许先生,许太太,你们知道你们的儿子在哪。”

  肯定的语气,掷地有声。十几个人的客厅里,顿时落针可闻。

  这对父母仍是低头捂着前额,不表态。

  甄意望着帘子的对面,呆住。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是精细复杂的无菌工作室,手术室和icu病房。

  标准化的手术台,无影灯,操作台,一整套精密的医学仪器,上边红色的符号跳动,显示着诸如空气湿度细菌数等等的数据。

  玻璃房子外围的另一头是工作室,放着一堆堆动物心脏,正是刚才传送带送过去的。

  许莫对心脏有非常高级的等级分类,一部分吃掉,一部分用来解剖做实验,满足他对治疗心脏病的各种需求。

  安瑶穿着手术服,立在手术台旁,脚被链子锁着,看不清表情。

  甄意这才明白许莫不是开玩笑,他真的要换心。他原准备杀她,可安瑶说她是护士,救了她。身后,许莫再度拿枪推她的后背:“不要耽误我做手术,马上把捐献者的心脏挖出来。”

  甄意回头,强忍愤怒:“他不是捐献者,他是活生生的人!”

  许莫说话时,嘴角会奇怪地抽抽:“我妈妈说不能杀人。所以我不杀。你去,把他的心挖出来。”

  这什么逻辑?

  安瑶做最后的挽留:“许莫你听我说,你没有生病,你很健康。真的。你不需要换心脏。”

  “你们骗我!”他咆哮起来,一抽一抽地歪着头,斜着眼睛,目光却笔直,“我的心一直在疼,它要死了。只有一小时了。你们不肯救我,就骗我!我不想死,我要心脏!”

  他拿枪抵住甄意:“把他的心挖出来!我要手术。”他不住地颤抖,惊恐万分,“只有一个小时了,再不手术,我会死。”

  “啊!”他惨叫一声,用力抓住左胸口,痛苦得面目扭曲,仿佛他的心正被千刀万剐。可握枪的右手毫不松开,逼着甄意往林涵面前走。

  她的心却安静下来,站在林警官面前,望着他急切而命令的眼神,微微笑,摇了摇头。

  这个女孩如此平静地倔强着。

  许莫大怒,走到柜子背后,砰的一声枪响,子弹打在铁皮柜子上,震耳欲聋。甄意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

  淮如脚上的链子断开。许莫示意她过来:“我可以不用你这个人质,也不要她这个护士。你们三个里,我要一个心脏!别惹我。”

  淮如手被束缚着,直哆嗦,望着甄意泪如雨下:“我不能死,淮生还要我照顾,甄意,你听他的吧。跟他讲不通的。”

  甄意想说什么,又听淮如道:“他的职责不就是保护平民吗,难道要我们替他去死?”

  甄意闻所未闻,气得想笑。她听说淮如是搞科研的,甘于清贫,却没想她竟有这种想法。

  “是,他的职责是保护你,但你也不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别人的生命!”

  淮如哭喊:“他是警察,他就不该让平民死。”

  许莫恐慌道:“谁是警察?”

  甄意心一沉,想要阻拦,已来不及。

  砰!砰!

  两声枪响在甄意耳边炸开,林涵额头上青筋暴起,胸腹处血水如涌泉一样汩汩流出。林涵极尽痛苦地嘶吼,可声音被胶带捂住,只化成喉咙里沉闷的声响。

  甄意扑上去,捂住他的伤口,哭喊:“把安医生放开,让她来救他!”

  安瑶挣扎:“许莫,让我先救他!”

  许莫见林涵面色惨白,比所有人更加惊恐:“快!他要死了。快把他的心脏挖出来!快挖出来!”

  甄意的泪水湿透双眼,拼命想堵住他的伤口,可黏稠熨烫的血液不断地往外涌。指缝中每溢出一点,她的痛苦就增加百倍:“求求你们救救他,许莫,你救救他!”

  “我叫你动手!”许莫眼见着他的心脏要死去,托起枪,再度扣动扳机。

  “啊!”甄意惨叫,腿上被子弹灼烧而过,穿出一个坑,鲜血直流。她疼得像被火在烧,疼得大哭,可偏偏死不松手,拼命也要捂住林警官的胸口。“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

  淮如也大哭:“甄意你放手。林警官活不了了。他要是死了,许莫会把我们俩的心都挖出来的!”

  林涵垂着头,扎在甄意肩膀上,嗓子里模糊地和她说着几个音节,一声,四声,四声,三声……

  甄,意,动,手。

  甄意泪如泉涌,呜呜地哭,却只是摇头,她恨死了这种看着他人在她面前死去的无助和绝望。她不能杀掉林警官,不能看着他去死,不能这样,绝对不能!

  又是一声枪响,另一条腿再度中枪。

  “啊!”甄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脚像断了,疼得她几乎晕厥,可她的手仍死死捂着林涵的腹部,死都不松。

  林涵脸色惨白,低头看她,刚才中枪都没有落泪的男儿,眼泪一滴一滴,砸在甄意手上。

  淮如泣不成声,跪下来哭求:“甄意,你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

  甄意的双腿失去知觉,身上全是血腥味,脑袋疼得意识不清,可莫名其妙的想起宋依说她“保护欲太强”。她哪里是保护欲强?

  甄意小脸煞白,扭过头看住淮如,剧痛让她说话都气息不稳:“淮如,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谁该为谁去死,也没有谁的命就活该比谁轻贱。”她痛得生不如死,脸上全是眼泪,“生命,本来就是无价的,本就该被尊重。一条命无价,三条命也无价。无价的东西,能用倍数来衡量吗?一条命就比三条命该死吗?不好意思,我不会用人命来做算术题。”

  她最终扭头看向许莫,嘴唇已惨白,额头冷汗直冒,说出的话却带着惊人的血性,一字一句,狠烈强硬:

  “杀死我,随便你!让我杀人,想都别想!”

  话说出口,她毅然决然。心里却涌上大片酸涩留恋的情绪,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比谁都珍爱我的生命。”她痛极,眼里再度蓄满泪水,“但,如果为了救自己的命,去杀死别人,绝不可能!许莫,让我为了活自己的命,成为杀人凶手,你休想!”

  巨大的观景阳台外,万家灯火。夜空静谧,悬着一轮白月。

  室内璀璨的欧式大吊灯下,许家夫妇静坐如钟。面对言格的质疑,两人有一瞬没反应。

  很快,许妈妈抬起头,悲伤地看住言格:“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这孩子干什么从来不让我们知道。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也难过。可许莫不一定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她的眉梢在不经意间极其轻微地扬了一下。

  “你在撒谎,女士。”她的反应和神情太小儿科,逃不过言格的眼睛。

  “许莫房门上挂着钥匙,他没有隐私,很信任你们。他在房里干什么,你们都清楚,你们也一直担心他伤害自己,出意外;刚才进门时,我看了楼道上的清洁值班表,你们家没有公寓管理员打扫,管理员说你家请了外面的钟点工。我猜并没有。你们不希望外人接触到你儿子,你知道他很危险;他的床头有一根线,用来摇铃,家里没女佣。他摇铃是叫你们,以防他任何时候‘突发心绞痛’,你们能立刻赶去他床前‘救’他。家庭照片里出现过很多品种的狗,这些狗去哪里了?和许茜一家的照片被剪毁,为什么?许茜是你们送给哥哥嫂子的女儿,她是许莫的孪生姐姐,关系出现了什么裂痕?你们前年购买的农场和许家的传统业务没有半点关系。到现在,还要隐瞒?”

  许妈妈脸色苍白,无从反驳,捂住脸哽咽:“许莫他很听我的话,我教过他不许害人,他很乖,他只是害怕,只是太痛苦。他不会伤人。你们这样跑来我家,说他是罪犯,你们没证据。”

  “不对。”言格一眼洞悉她的心理,几近残酷地剖析,“女士,你知道许莫已经这么做,你只是不想承认。或者你想,只要警察找不到他绑架的人,就无法定罪。更或者,你准备好保护他的安全,帮他毁尸灭迹,让警察永远找不到被绑架的人,让他背负嫌疑却不能定罪。”

  “不是。”许妈妈低头哭泣。

  而言格一番话说得在场的警察心发凉。如果这对父母真的决定包庇,很可能等他们采取有效措施时,人质已遇害。更有甚者,如果许莫在警察找到前把痕迹处理掉,到时即使他们认定他有重大嫌疑,也无法将他绳之以法。

  季阳上前:“许莫现在劫持了五个人!请你们体谅其他父母的感情。”

  许家父母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言格没有试图劝他们,他很清楚劝不了。他可以想象到这座大房子里日常发生的一切:

  儿子有某种畸形的情愫,经受了凄惨的心理煎熬。他心理生了病,父母怕别人笑话他鄙视他,辞去家里的佣人,夫妇俩细心照顾。儿子成天心痛,医生说没病,不开药也不打针,儿子揪着胸口在卧室地板上打滚,痛得死去活来,脸色惨白,数度晕厥。

  世上没人能治好儿子的病,儿子发现吃心补心,要活的。他们不想儿子痛苦,只要他开心健康。买回来的活鸡鸭,心太小,不够。儿子开始杀家里的狗附近的动物,还是不够。后来要杀牲畜,最后儿子决定一蹴而就,彻底治愈心病。

  有人说,孩子们依赖父母的照顾。可其实,父母也依赖对孩子的付出,如果能永远照顾一个需要父爱母爱不会长大不会离开的孩子,他们会赴汤蹈火。

  这样的父母,是劝不回头的。

  言格转身,进了许莫的房间,书桌上还放着出国学习计划,从去年一直到今年两个月前。说明去年有一段时间,他的状态好转并持续很久,但两个月前陡然恶化。

  外边的人不知所谓,就听里边哗啦啦撕纸的声音。众人疑惑之际,言格拿了一大张许家资产地图出来,双手一展,平铺在茶几上。

  不等许妈妈有任何反应,道:“许家资产包括码头集运、房地产、水产品工厂三大块,刚才你说不可能在加工厂和房地产里,因为有严密看守。这句话不对。看守最严密的应该是码头集运。你下意识想误导,所以许莫的医疗室就在加工厂或地产里。”

  众人讶异,谁都不太记得进门后许妈妈呜咽的话了。而言格居然从一开始就在纠错。

  许妈妈眼瞳敛了一下。言格看在眼底,低眸:“我说对了。”手中的笔一画,地图上的五角星去掉三分之一。

  “我质问你购买和许家业务无关的牲畜农场时,你没有紧张。所以也不是农场。”

  这下,许家父母紧张了。这人说话时,随时都在关注他们一丁点儿的表情变化?

  殊不知他们这一紧张,言格更确定,把农场的五角星上打了个叉。

  “水产品加工厂,正值夏季,生产线全线满负荷。厂内人手全在岗,人流量大,不适合许莫潜伏。”笔尖落到地图上,抬眸见许爸爸无力的眼神,言格利落地再次去掉三分之一的五角星。

  “房地产里,住宅用房不可取。已开始经营的商业用地和工业用地不可用。”画掉一大片。许妈妈闭了闭眼,直觉是在她心上割肉。

  很快,图上只剩四个五角星,分属不同的方向:“四栋废弃的工业烂尾楼。这里面有两栋楼原本计划用做冷藏品存储中转站。仓库设计非常符合嫌犯需求。”言格画掉地图上方的两个五角星。

  密密麻麻的地图上只剩了两个。一个紧挨农场和南中山,另一个离家很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地图上言格修长的手指上。

  言格沉默半晌,观察着许妈妈,缓缓道:“许莫会去山里打猎,偶尔用不掉的动物内脏也抛去山里。他需要从农场里获取动物心脏。所以,他在紧挨农场和山林的这栋楼。”

  许妈妈双手紧握,皱着眉,闭上眼睛。言格转而道:“不对,应该是离家更近的这个。”

  许妈妈一怔,睁大眼睛。言格敲一下笔,利落地起身:“警官可以搜人了!”

  甄意抱着腿,埋头坐在地上,没有害怕也没有悲伤。她的心底静得没有任何情绪,空茫得像已经死了。

  林警官,真的死了。就在不久前。

  她不肯对他下刀,许莫眼见林警官即将晕厥,失去耐性,将枪口瞄准甄意和淮如。那瞬间,淮如把刀刺进林警官的胸膛。还记得那一刻他的眼神,惊愕,不甘,死死盯着淮如。渐渐,目光落下来,到甄意的脸上。他深深蹙着眉,想说什么,喉咙里浑浊地发出模糊不清的“甄意”两字。

  淮如手中的刀一抖,往下一割。林警官眼里的光便凝滞死寂。他的心脏被取了出来,温热,鲜红,有种还在跳动的幻觉。

  甄意伏在地上呕吐,把苦胆水都吐出来,吐到最后,眼泪疯狂地流泻,却发不出声音。

  想起他说:“我是军队转业的,很佩服你们上过大学,说话头头是道。我嘴就比较笨。只会闷头做事。”

  甄意埋着头,脑子放空,心疼到极致,失去了知觉。

  许莫的枪口再度抵到她身上,带着寒意,推她,下命令:“起来,协助医生给我做手术!”

  甄意没动,像一尊死了的雕塑。依稀间,听到姐姐在唤她:“甄意?”

  “嗯?”她缓缓睁开眼睛。

  “姐姐杀掉他,好不好?”

  她只想哭,半秒后,又听见有人唤:“甄意。”她抬头,是姐姐吗?

  循声看去,是安瑶。她表情平静,却难掩伤痛:“甄意,你过来。”她朝她伸出手,轻声说:“到我这边来。”

  甄意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去眼泪,努力想起身,可受伤的双腿疼如刀割,一动,伤势更严重,鲜血再度涌出。她挣扎着,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最终只能手脚并用地拖着腿,一点一点爬去玻璃房子,安瑶身边。

  安瑶跪下去,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泪涌出来:“甄意,你别哭。”

  甄意给她抹眼泪:“你也别哭。我们一定会出去的。言栩还在等你。”

  安瑶点头:“嗯。”又望向许莫,“我给她清理一下伤口。”

  “随便你。”许莫说着,独自走去准备间。听声音,他在换衣服,给自己清洗消毒。

  甄意不可置信。这凶残的吃心狂人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安瑶?他不怕她杀了他?

  “安医生!”被重新绑去工作区外的淮如小声唤她,冲她做口型,意思是,等许莫躺上手术台了,让安瑶把他制服或杀掉。

  可面对把自己当病人的许莫,安瑶下得去手吗?

  很快,许莫一身病人服出来。没了之前暴戾的气质,皱着眉头,强忍痛苦的样子,捂着胸口对安瑶弯了弯腰:“拜托医生。”

  安瑶静默几秒,问:“为什么让我来?我没有独立主刀过,而且你姐姐许茜被我治死了。”

  许莫摇头:“其他医生都有黑历史。你没有。许茜不是你治死的,相反,你检查出她的病。我调查过,你是个优秀的医生,不会杀我。”

  甄意愣住,没想许莫说出这种话,他真是一个神经病。安瑶的手握着手术台,在轻轻发抖。“麻醉药在哪儿?”

  许莫指了一下操作台,安瑶看了:“不对。这只能局部麻醉。”

  “全身麻醉了,让你欺骗我糊弄我吗?虽然我相信你,但如果你用刀抵住我的喉咙,我需要反抗。我要确保我的心换掉,健健康康的。我再也不想吃那些东西,不想换第二次。”

  无法用常人的思维来考量许莫。

  安瑶也没话,寂静地消毒准备,戴上手术帽,橡胶手套,让甄意也准备好。手术台上摆满心脏移植需要的各类药物工具器械。

  这一方明亮的四方玻璃屋子里,非常安静。

  许莫躺上手术台,无影灯打开。安瑶看着对面的甄意,渐渐,眼中蓄满泪水,没出声,嘴唇动了几下。甄意看懂了,她在说:“抱歉啊甄意,我好想出去,也好想让你出去,可医生不能让病人死在手术台上。”

  甄意鼻子发酸,忽然想哭。她记得安瑶说,她学医时,教授跟她讲:

  如果你是厨师,就给饥饿的人食物,即使他饱餐后与你敌对;

  如果你是医生,就给生病的人治疗,即使他康复后与你战斗。

  隔着无影灯的光,安瑶含着泪,凄凄地笑;甄意也哭了,点点头:我知道,安瑶,你和他不一样。

  安瑶抬起手,无影灯下,她漂亮的手指几乎透明,底下没有影子,没有一丁点阴影。

  绝对的,完全的,光明!

  她准备给他打麻醉,可房间里突然警报器响。滴~滴~红光闪烁。

  许莫一下从手术台上坐起,警惕而痛苦地望向门口。他跃下来,整个人变得紧张不安,更有手术被打断的深深愤恨。一落地,他便捂着胸口,疼得额头上冷汗直冒。

  连甄意看着都不免疑惑,他真有心绞痛?许莫强忍着“剧痛”,出了玻璃房子,锁上玻璃门,拿起猎枪,冲去门边。

  甄意这才看到,门口有个监视器,显示着外边的场景。

  是一栋废弃工业厂房的入口,空空荡荡的。甄意一愣,被许莫打晕后,她被运出了山?

  很多警察涌进来,便衣,持械部队,井然有序。在这群人里,她看到一个寂静而高挑的身影。卓然不凡,从人群中静默地走过。

  隔着一段距离,图像也小,可她的心突然就落泪了。

  一直没变过,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她都能一眼认出他。

  警察的人马很快包围这栋废弃的工厂旧址。进入空旷的厂房内,人员散开各路搜索,三层楼高,多条走廊、车间、仓库。搜遍了,空空的。

  到处都是积土灰尘,灰蒙蒙的,没有任何人待过的痕迹,也没有暗道。

  仔仔细细搜了三遍,一无所获。连警犬都嗅不到异常的气味。

  大家都困惑了。

  言格握着手电筒,立在昏暗的厂房里,蹙眉思索。

  之前在许莫家,有几位警察质疑他对许莫父母的微表情观察。如今,事实似乎证明他错了。有警官问陈队:“现在怎么办?”陈队思虑半晌,转身走:“回去重新分析。”

  警察很快撤离。

  言格缓步走出厂房,立在夜色中,面前是大片的荒地,远处是城市的灯火与灿烂的星空。

  这里和城市隔着遥远的距离,非常安静,只有阴森的厂房和空洞的风声。

  没有甄意的身影。

  甄意目不转睛,盯着监视器屏幕,看着警察进入大门,屏幕里静止。她等着有人来救她们。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没有来,而是纷纷出了大门,离开了。

  甄意怔住,望向安瑶,她同样不可置信。为什么警察搜不到?

  又过一会儿,屏幕中出现言格。

  背影,黑白色,有些模糊,像老电视机。他手里握着一束光,立在路灯光线与黑暗厂房的边缘,没有动静。

  那个清挺的背影,看上去格外萧索寂寥。伫立良久,他拔腿离开,走出屏幕。

  甄意的心,分不清是轻松,还是失落。警察找不到他们的所在地,言格也放弃了。

  很好,其实不希望他来,许莫有枪,他来了也危险。

  监视器里的人都走了,许莫却没半分松懈,仍警惕地挨在门边,耳朵贴着听动静。

  甄意隐隐察觉不对,猛然醒悟:他们在地下,而地下仓库的入口不在厂房内!可视频里警察离开的步伐不徐不疾,说明他们并没发现蹊跷。

  又过很久,世界还是没有动静。许莫转身走回来,表情难看,被惹怒了。

  他沉声道:“耽误了我的时间,我的心脏不完美了。”

  安瑶脸一白,说:“没有。你的存储装置和设备都是器官移植的标准配置,那颗心还可以用。”

  短暂而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眉心平展下去,道:“你说得也对。”他仿佛自我安慰,盯着放心脏的箱子看了一会儿,没有之前满意但也勉强能接受。

  他坐去手术台,低着头,表情纠结伤感,低低地问:“安医生,这颗心够完美吗?换进去,我的心就不会痛了吗?”

  安瑶不知该如何回答。

  甄意也纠结。她怕他,怕他手术后心再“发痛”,他会绝望,一次次复制今天的行为且变本加厉。是怎样的境遇让他变成今天这样?

  他颓然坐着,弓成一只虾米,他的绝望害怕和无助都是真的。无影灯下,他侧脸寂寞。有一滴晶莹的东西砸落下来。

  他抹了眼泪,哽咽道:“我只想找一个好医生救我,可每个医生都拒绝。说我没病。没病我怎么会痛?”抹完眼泪,表情又冷漠下去,“没有医生愿意救我。安医生,你也是受胁迫的。”

  他声音冰凉,安瑶和甄意都不敢轻易接话。

  这时,安静的房子里传来轻微的开门声,下一秒,有人淡淡说他的名字:“许莫。”

  许莫一跳,立刻抱着枪转身瞄准。

  甄意惊愕:“别开枪,他是医生!”

  许莫没开枪,紧绷着身体,端枪瞄准言格。

  甄意心惊胆战,比之前自己面对枪口还惊恐:“许莫,他是医生;他可以给你治病。”

  言格极力克制,却仍是忍不住扫了甄意一眼。

  她跪在手术台边,裤子被剪掉了,小腿上鲜血淋漓,头发全湿,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她没看他,惊恐而高度紧张地盯着许莫扣在扳机上的手指,表情有如面临灭顶之灾。小手紧握成拳,死死揪着床单,咬着牙,腮帮子在打战。

  他的心无端沉闷,痛得像正被撕裂。他应该是个医生,可为什么每次偏偏救不了她?

  目光再度一扫,林警官在四五米开外,低着头,胶带蒙着嘴,胸口空了,全身被血染红。衣服下端揪扯得全是褶皱,脚底一摊血,隔一小段距离,还有两小摊,是甄意的。

  他大致想象得到是怎么回事。想得到她的绝望无助,她的强硬狠烈。明明会懦弱地流眼泪,却倔强地死不松手;明明胆小怕死,却拼命坚守。

  他抿了一下唇,心疼得抽搐。却克己地收回目光,看向许莫。

  许莫没有改变姿势,质问:“你怎么找到这儿,怎么进来的?”

  面对他的枪口,言格很平静。他并没过多解释,发现地下室,是一个痴迷于建筑和构图的人告诉他的。至于怎么进来——

  “看密码盘上残留的指纹和摁键磨损度,拼出对你来说有意义的数字就行。”

  “你究竟是什么人?”

  “医生。许莫,我可以治你的病。不用换心就可以治好。”他语气平和,听上去格外叫人信服,但许莫不动容:“我不相信。”

  言格并不挫败:“我们可以做个实验,证明我清楚你的心理。就像我能根据你摁的数字键猜出你的密码组合。”

  “我不接受你的实验。”许莫出乎意料地抵触,“但你必须接受我的交易。”

  许莫拿了两个拇指高的小纸杯出来,放两粒一模一样的药丸进去,倒上蒸馏水,把纸杯放在移动置物架上。走出玻璃房子,一推,传至言格面前:“离你近的那一杯是药,离你远的那杯是毒,你喝哪一杯?如果你活着,我就看看你有什么比换心更好的疗法,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

  言格从门边的水池里涉水而过,平静地拿起其中一个小纸杯,捧到唇边。

  甄意惊住:“言格!”

  他从纸杯的边缘抬起眼眸,深深地,寂静地,看了她一眼。长指抬起杯子,喝了进去。

  安静而诡异的房间里,甄意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剧烈乱跳,怦,怦。她知道言格肯定能判断许莫是否说谎,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心慌。

  言格将杯中的水缓缓喝完,杯口朝下,对许莫示意。随即稳稳把杯子放回台上。

  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然安静。甄意太熟悉他的表情,其他人察觉不到,但她看见他的眉心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仿佛喝下去的东西叫他不太舒服。

  时间缓缓流逝,他看上去没有事。

  许莫开口:“你怎么知道?”

  “我是医生,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觉得我的心有问题。”病人的语气闷闷不乐。

  “你的确生病了。”言格说,“很多医生都救不了。”

  许莫握扳机的手松开了,甄意忽然明白,他不需要医生说他没病,他要的是医生救他。

  言格察觉到了他情绪上的松动,平缓道:“我看了你房间里的画,纠缠在一起的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你以前很喜欢。”

  许莫不作声。

  “他们是孪生姐弟,像你和许茜。少年时代,你喜欢一个女孩,但她是你姐姐,家人责骂你,用你无法承受的词汇斥责你。他们把你隔离在她的生活之外,不让你接近,说你是变态。你只能窥探。看她没了你,生活像蝴蝶一样绚烂,看她有了很多男友,你的心开始痛。”

  许莫手中的枪垂下去,侧脸空茫而落寞。

  言格的声音不徐不疾,却透着张力,在寂静的室内,字字清晰:“越痛越厉害,日不能作,夜不能眠。你开始吃止疼药抗抑郁药,没用,心越来越疼,可医生诊断不出你的病情,不肯治疗,也不肯开药。”

  甄意听言,默然。很多医生懂医术,却不懂医心。以生理的标准判断没有病痛,就真的健康?

  言格停一秒,想起肖岩被警察扭着大骂许茜的畸形胎儿和他没半点关系。

  “你找偏方,只能缓和不能根治,还是疼。心疼起源于姐姐,以为她是你的药,你跟踪她,在她醉酒不省人事时,强占她的身体。那一晚,你兴奋疯狂,从没那么痛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复发,你认为自己好了,断了药。计划出国留学,准备托福gre。可几个月前,姐姐突发心绞痛住院,查出有心脏病。

  “你惊慌失措。觉得是你的病转移到她身上。姐姐一直很健康,查出她有病的安瑶医生很厉害,你找她检查,她说你没病。后来姐姐死了,你心痛病又犯,比之前还痛苦剧烈。再去检查,安医生不坐诊了,其他医生说没病。你彻底绝望。”言格说,“于是,有了昨天发生在医院里的事。”

  话音落了,房间里一片安静。

  甄意忘了害怕,只剩空茫的不可思议。许莫竟有这么一段诡异的过去。他少年时喜欢自己的亲姐姐,偷窥的事情败露,被亲戚狠狠责骂,从后来他的行为和注意力可以看出,他对姐姐的爱慕已经消淡,执着的是他心痛的毛病。

  可那时,没人想过孩子只是青春期的迷茫和误会,疏导了就会改正,没有。

  鄙视侮辱的眼神,配着诸如流氓乱伦的词汇让他越走越歪。最后出于非情爱的目的,出于找解药的目的,奸污了许茜。太讽刺了。

  言格的话无疑都说对了,因为许莫放下了枪。他沿着玻璃墙走来走去,在做抉择。步伐越走越快,内心的挣扎表现在外也越来越明显。某一刻,他突然顿住,盯着言格:“谁告诉你的,你是不是见过我妈妈?”

  言格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是医生,刚才我说的是我对你的诊断。”他从许莫的情绪出发,选了一种许莫最容易接受且最信任的说话方法。

  听言,许莫身上才冒出的戾气又消退下去,他在犹豫,怀疑,挣扎,而言格总能安抚。

  许莫周身的气息都安静下来,见状,甄意脑袋里紧绷的弦松开了一点点,这才敢扭头去看言格。

  他立在水池边上。涉水而来,裤腿和鞋子都湿了。手没像一贯那样放在兜里,那会让精神病人怀疑且紧张;刚才说话的工夫,他没有边说边靠近,精神病人通常敏感,会察觉,并觉得你的目的是靠近,从而对你说话的信任程度大打折扣。

  他从来都是一个注重细节的人。

  她看他,他有所感觉,眼眸一闪便挪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眸光很深,很静,也很安定。

  她很早就学会了看眼神说话。一个眼神,她就明白。他在说:甄意,别怕。

  霎时,她的心又酸又暖,差点儿要涌泪,有他在,她哪里会怕?

  许莫思考很久,有点动摇,试探着说:“那你应该知道我刚才给你喝了什么药。”

  他给言格吃了药?甄意蓦然一惊,的确,刚才许莫说一杯是毒,一杯是药。

  言格望见她紧张的脸色,平平淡淡道:“嗯,治病的药。”语气仿佛不值一提,“许莫,这个药你不适合,它治不好你。”

  许莫再度被他说中。每次病发吃药就好,可发病的频率和力度都在提高,即使知道也没办法,因为全世界只有这一种药能缓解他发病时的痛苦。

  他终于问:“你知道怎么治?”

  言格简短地“嗯”一声,并没说要怎么治,也没提出要给他治,而是把主动权交给他,说:“我把医院的地址给你,你想去的时候自己去。”

  许莫没作声。

  甄意则发觉,言格在任何细节之处都能做到照顾病人的心思。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易地获取任何病人的信任。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杯子里,把载物台推去他面前。许莫盯着名片看了几秒,没有要拿的意思。甄意微微紧张,可言格看上去淡然自如,她才意识到,许莫其实把名片上的东西记清楚了。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许莫都不说话,言格便不主动提任何要求,也不主动窥探他的心理。

  两人似乎在无声地较量。许莫多疑,还想探言格的究竟,可言格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可泄漏底细的。

  室内一片安静,可以听到仪器细微的运转声。长时间的死寂让甄意和安瑶渐渐紧张,大气不敢出。

  突然,许莫低下头,痛哼一声,一手扶着玻璃墙壁一手揪着左胸,身体弓下去,看起来极其痛苦。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惨白,咬着牙冷汗直冒。

  言格依旧不靠近,也不开口。

  许莫疼得病号服都汗湿了,疼得眼泪直流,话不成句:“吃心……补心……没用……换心,也没用……”

  “医生……”他蜷成一团,痛苦地低吼,“言医生!”他果然记住了名片。

  言格过来,让他平躺到手术台上:“开关在哪,我需要绝对的黑暗和安静。”

  许莫痛苦地痉挛,手指颤抖着指了一下,言格关了运转的仪器和灯。只开了一盏,光度很暗。

  “许莫,深呼吸。”他的声线平和清宁,不带强制,不带压力,“深呼吸,张口,吸气。”

  “许莫,看着我的手指。”

  甄意看过去。言格表情专注,隔着微弱的一束光,面容虚幻而清秀,似乎要融化在身后的黑暗里。这一刻,他不会因她而分心。他的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在灯下白得透明,可看见淡淡的血色。

  他手指晃了一下:“许莫,眼睛看着我指缝的光,跟着它走,返回……”他的手指灵巧地晃动着,灯光在指缝间也变得乖巧顺从,按着他的意志,像指示灯一样闪烁。

  黑漆漆的房间里,只有他的手握住一束光。“看着光点,追着它走……”

  甄意依稀记得,这是某种眼动脱敏疗法的变体。

  时间如水,一分一秒流淌。许莫真的安静下来了,没有睡去,他的眼睛里有光在闪,粼粼的。不知不觉,他揪着心口的手松开了,呼吸均匀下来,胸口的起伏也趋于平缓。

  治疗结束,言格收回手,表情淡静,不起涟漪。

  许莫躺在手术台上,愣愣地抬手摸摸心口,一瞬间,眼中浮起雾气,喃喃地说:“不疼了。”

  言格道:“你认为置换一个新的会好;我却选择挽救和弥补。”这是他对人对事的一贯态度。

  许莫捧着胸口,呆呆地说:“我知道了。”他现在还无法相信,他没吃药,心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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