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雨连绵时,常伯宁行于狭道之上,在细细的穿林打叶声中穿过一片松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中清河,宽阔达百丈,远眺才能望至彼岸。

  山林岸边皆是空空,不见人迹。

  常伯宁回身看向引路的秀才:“请问……”

  “道长稍安。”秀才走至常伯宁身前,双手拢于口边,朝碧波荡漾处扬声唤,“……鹤来!”

  这是村民们在商议过后的结果。

  他们决定不可再唤阿虎原本的姓名。

  一来,人起死回生,且性情大变,显然不再是先前之人,再以生前之名唤之,总归怪异。

  二来,此事玄妙,万一唤起他物,导致起尸一类的异变,村民们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擅自为人取名,也有不妥。

  所以,若是村民有事唤他,大家会先唤追随于他身侧的白鹤。

  此鹤温良,颇通灵性,每每唤它,少年也就知道是在叫他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回音尚存,便闻鹤音婉转。

  一叶竹筏划开水波,自彼岸而来,一名少年轻点竹篙,划舟而至。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头发前不久才在山溪里浣洗过,柔软地披在肩上,发梢沾了一层薄薄雨雾,身上并无太多修饰,只是乡村总角孩童常穿的褐色短打,然而论其通身气质,眼中薄光,皆非凡品。

  常伯宁想,如此,难怪村民对死而复生之人不感邪异,更不曾加以驱赶。

  有这样雍容气度的人,哪怕是鬼,若是动手赶走,总感觉失了福德。

  竹筏抵至岸边,少年未曾开口,白鹤便面对常伯宁引起细颈,振翅长歌。

  少年怕鹤鸣声惊到人,忙单膝跪地,揽住鹤颈,轻声说教:“鹤先生,不可无礼。”

  待鹤收敛翅膀,少年方仰头道:“抱歉。惊到客人。这位是……”

  不等他话尽,常伯宁便无声无息地将手掌覆盖在他头上,指尖泛起一道灵光——

  修道之人,若心怀执念,魂魄便比常人难以消逝。

  而世间鬼魅,分为明暗两道。

  明多、暗少。

  明鬼一般是正常死亡之人残留的魂魄,往往存生前记忆,怀生前之能。但明鬼数量极少,因为这种人的执念,往往不足成鬼。

  若死前经历太过痛苦之事,譬如戮身之痛,焚心之苦,则更易化鬼。

  化鬼之后,魂核遭损,被称为“暗鬼”,道行遭损,记忆亦有残缺。

  然,如果不认鬼主,或无尸身寄体,不论明鬼暗鬼,不消七日,魂核便会开始溃散。

  应天川盈虚君当年亦遭逢此等境况,以致魂核分裂,忘却死因。

  若非其执念过盛,又遇见了如今的鬼君陆御九,否则,其身其魂,皆会葬于蛮荒风沙之中。

  暗鬼生前遭受痛苦越多,遗忘越多,终至不识前尘之境。

  而在常伯宁掌下,便有这样一名寄尸而生的暗鬼,头脑中落得一片茫茫雪原,干净澄明,宛如初生。

  常伯宁撤回掌心灵息,将手掌负于身后。

  ……他死时,竟有这般痛苦吗?

  少年神色中难掩讶异,然而依旧安静,任这陌生人轻抚过他的顶额,又撤回手去。

  一如仙人抚顶,授其长生。

  少年不知自己道心何来,只是抬头望着他,神情专注。

  他怀拥着鹤颈,问常伯宁:“您找我吗?”

  常伯宁乖乖应道:“嗯。”

  言罢,他不顾河泥肮脏,同样单膝跪伏,与少年视线平齐:“为何不与村人生活在一处?”

  少年往事记忆全然不复,然而修养不改,学识仍存,回答得条理清晰:“我知晓自己邪异,与常人不同,怕吓到人,便暂居河上,随波无定,给他人一个安心。”

  常伯宁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呢?”

  总要给他人一个安心,那你又该在什么位置呢?

  “我?”少年心思敏慧,知晓他在说什么,便答,“我与鹤先生共住此舟,并不孤独。”

  常伯宁问过几个问题,便背朝向少年,缓缓闭了眼睛。

  他已洗尽铅华,相忘尘世,何须再引其入世,徒惹风尘?

  思及此,常伯宁不敢再看他,亦不知该说些什么,道一声“很好”,便阔步离去。

  这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少年被他拨动心湖,心生迷惘,却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仿佛看着此人背影离去,已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早已习惯,无需讶异。

  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先生慢行。”

  可还未等他直起身来,便见一双沾了河泥的青丝履重新立在了他的身前。

  少年诧异:“您……”

  常伯宁:“你……”

  二人皆惯于聆听,且不是习惯打断对方讲话的人,言语一撞,便是两相沉默。

  对视一遭后,少年再度开口:“我……”

  常伯宁:“我……”

  少年:“……”

  然而,这次,常伯宁没有再沉默下去。

  常伯宁问:“你可愿奉我为师?”

  此言一出,一旁的秀才并不讶异。

  村民都认为,此子非凡,宛若天降之人,这玉貌仙君能寻来这穷乡僻壤,可不就是为了收徒吗?

  那少年却愣住了。

  “师……”

  “……父?”

  遥远的称谓,仿佛启开了他记忆中的一缕明光。

  可惜,明光只得一瞬,霎时无踪。

  常伯宁垂目,静望于他。

  指月君苦心孤诣教导出的绝世之才,如今回归了最初的一株青苗,需得甘霖浇灌,沃土滋润,置于世外,未免寂寞。

  现今,以丹阳峰林山主的能为与眼界,或许无法很好地栽培于他。

  而自己虽然智慧不足,好在在剑与道上,尚可传之二三。

  这是丹阳峰的未来,是道门未来,亦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

  常伯宁再不发一语,掌心朝上,放在少年眼前,等他回应。

  不知过了多时,一只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悬起,虚虚搁在他摊开的手心之上,指端犹疑地蜷了一蜷。

  他乍然醒来,登上自制的小竹筏,漂流许久,不知前路,不知未来,唯有流水白鹤相伴。

  三月以来,少年虽有形体,却仍如漂浮于人世的鬼魂,飘飘然踏不到实处。

  蜷缩的指尖试探着探出,触及了温暖的、带有杜鹃花香的指尖。

  于是,他找到了他的人间。

  “你……”

  常伯宁稍作停顿,略略静思,再张开眼时,心中有了一个相对自己而言、堪称离经叛道的主意。

  他问:“你今年,年岁几何?”

  “忘却了。”少年温驯答道,“但听村人所言,该是在这世上虚长了十二载。”

  “十二载……”

  常伯宁再度确认后,敛起了眉眼。

  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叫做时叔静。

  而他的韩道友,离去十二载有余,年岁恰恰相合。

  如今,魂兮归来,也是合情合理。

  “那么,从今日起,你叫……”

  “你叫,韩兢。”

  ……

  待这新结的一对师徒下山时,已是云销雨霁。

  千形万象,映水藏山。

  常伯宁担心韩兢现在不适应驭剑乘风而行,索性牵着他的手步步下山。

  行走间,常伯宁隐隐听闻他足下传来唧唧的水声,一时诧异,转头查看,竟发现他裤子之下,是一双赤足。

  往日,他在小舟之上,无需鞋履。

  然而,这双赤脚用来跋山涉水,就显得有些艰难了。

  常伯宁嗔怪:“怎么不说?”

  韩兢轻声道:“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常伯宁颇为无奈,将人抱在臂弯,取出一块干净帕子,将他脚底足缝的污泥一一拭净。

  韩兢略有无措,只是小兽似的闪避,指尖抓紧常伯宁袖口的一片暗纹刺绣。

  待拭净之后,常伯宁把少年转至背上,道:“山路泥泞,我背你走。”

  韩兢隐约知道自己拖累了师父了,诚恳道:“师父,走过这一段路,换我背你。”

  常伯宁失笑:“你……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韩兢正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汲取这忽来的温暖,乍然鹤鸣声起,他回过头去,只见一直随于二人身后的白鹤,高叫一声,竟不再盘旋留恋,身入青云,形影消匿,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流影残迹。

  韩兢呆了片刻,喃喃念道:“……鹤先生?”

  然而鹤入云间,再没有出现。

  常伯宁随他目光看去,也是困惑:“嗯?你的鹤呢?”

  韩兢轻声道:“不见了。”

  常伯宁一抿唇:“……你莫要怕,闭上眼,环紧我。”

  言罢,他轻提灵力,纵身至云头之间,张目四顾。

  然云海茫茫,终不见鹤之归处。

  常伯宁有点懊恼:“……”唉呀。

  身后的韩兢乖乖地闭着眼询问:“师父,鹤先生呢?”

  常伯宁苦恼了一阵,要如何哄小孩,终了,还是实话实说:“飞走了。”

  “……是吗?”

  韩兢顿了顿,却很快以欢声道:“走便走了吧,我不是它的牢笼,这些时日,是它在照顾我。它一只鹤,也会过得很好的。师父,莫要为此烦扰了。”

  常伯宁哑然。

  ……你何须安慰我呢?

  你以前总是这样,没有自己吗?

  千言万语,到了常伯宁唇边,也只剩下一句淡淡的“嗯”。

  顶着白昼浓云,师徒二人,往风陵而去。

  而鹤影,是当真再不见了。

  ……

  飞光飞光,明明如日。

  鹤影掠入万顷琉璃,化一轮金鉴,绕天际翱翔不止,宛若双阳在天。

  振翅高鸣,鹤唳九天。

  不多时,天门竟尔洞开。

  鹤身转为艳红鹤形流光,飞快遁入其中。

  不管此奇景会引得下界之人多少惊叹,鹤直冲入上界云霄,灵羽拨开层层迷障,脱有相之躯,化无形之光。

  待其前路一片澄明时,鹤光直入一处仙山门庭之中,直觅其主。

  而其主,正在其位。

  “……你回来了?”

  指月君曲驰手持麈尾拂尘,轻轻一荡,指尖托住透窗而来的灵光。

  一股熟悉的灵力温润地在他掌心旋转。

  他尚记得此物。

  昔年,其徒儿韩兢失落于“遗世”当中,不明原因,不肯归家,他豢养的鹤不吃不喝,竟至薨亡。

  指月君飞升之际,点化于鹤身,赋予其一缕清魂,让它留在下界。

  就算兢儿当真不肯归家,至少还有一鹤作伴。

  上界下界并不相通,此鹤有来,便无回。

  所以,它定是完成了所有使命,方才归来。

  指月君将灵光点于心口,收化于心,低语道:“过去了这么长时日,你该是有很多话要同我说,可是如此?”

  不多时,一名同样身着红衣、貌若好女的青年走入室内,眉心一点桃花印,衣襟摆荡,带来一阵淡淡的桃花香。

  他说话有些结巴:“曲师兄,刚才,我见,有红影入窗,是,是什么情形?”

  指月君曲驰背对来人,低垂了眼眸。

  他将其他事情留给自己化消,从诸般世事中挑出了一件最好的,转过身去,温柔地告知来人:“我接到消息,如故要结亲了。”

  桃花青年立时欢喜万分:“真的?!是哪家仙姝?”

  “嗯……”曲驰拿捏了半晌言辞,“一时……难以形容。”

  眼见桃花青年眼露惑然之色,曲驰笑着上前去,抚一抚他的肩:“去把这好消息告知行之吧,他和重光现在应该都在东殿。”

  桃花青年欢喜异常,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曲师兄,不跟着一起去吗?”

  曲驰笑着摆一摆手:“我这里还有一些事,你先去传好消息。”

  桃花青年隐隐看出了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有讲,只犹豫着回首两度,便一心朝殿外奔去。

  待只剩一人,指月君曲驰也向外走去,倚门而立。

  云间鸿雁草间虫,从来颠怪更心风。

  “……也好。”指月君淡淡闭目,自言自语,“若是这样,若他有个归处,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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