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故人戏 第五章 不露相思意

小说:十二年,故人戏 作者:墨宝非宝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1:24 源网站:顶点小说
  一支笔,如蚕作茧,将她困在了他的字里。

  头等舱有个英国男人喜欢说“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个英国绅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场作戏惯了,会要时刻警醒自己,活得像个纨绔的公子哥?想到这里,沈奚忍不住笑。

  “小时候用过团扇吗?”他看到她笑,也笑着问。

  “没有,在我家那里,好像也不时兴这个。”

  “到了北京,要试一试。”

  透不过气来,他就让自己想点别的事,素白的手,生绡扇面,为她作幅画倒也不错。

  沈奚不太懂,还是点点头。

  灯光遥遥,他人很近。

  两人对坐了会儿,都舍不得这感觉。

  沈奚暗暗地劝自己抽身,好让他尽早休息,于是收拾起信纸:“我去放好它。”她先逃离这方寸之地,傅侗文见她背过身去,有些艰难地撑着手臂起来,进了洗手间。

  沈奚回头望一眼,门关了。

  这样来看,他还好。

  他人睡下,还是过了九点。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压抑,像在克制,后半夜,沈奚听到他呼吸趋于平稳,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迷糊着睡了会儿,听到有人在外边争执。头等舱有二十四小时的管家,会看守着,不让闲杂人靠近,更不可能会允许在凌晨发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转醒过来,他睁不开眼来,将肩抵在床头上,哑声说:“问问是谁,别急着开门。”

  “嗯。”沈奚到门边上,用英文问了句。

  是管家在回话,还有船长。

  她惊讶地披上一件外衣,开了门。

  走廊里头,被拦着的人竟是船长,是管家和他起了争执,五步远的地方,在焦急地看着她脸的人是仁济的两个医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抱歉,”管家对她欠身,“在深夜打扰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们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么病人吗?”

  有两个医生在场,这是最简单的推测。可也犯不着来找她这种没经验的。

  “是,”那个叫钱源的男人上前两步说,“是你经手的那两个人。听说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战地医生,那个人已经下了船,他没留下手术记录。”

  “这样,”她必须要去,可傅侗文又在里头,“不过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医生来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感谢你,傅太太,”船长脱帽,“我们会照你说的安排。”

  船长匆匆而去,亲自去找谭庆项。

  沈奚对外头几人点头示意,虚掩上了门。

  她趁谭庆项没来的工夫,去换了衣裳,头发草草地扎起来。人出来时,傅侗文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床头上,脸色极差。

  沈奚见他这样,先是一愣,马上去翻抽屉:“你等等,我给你找药。”

  谭庆项推门闯入,见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么不知道给他找药吃?”

  “我刚刚……”

  “你知道这样下去有多严重吗?”谭庆项毕竟是长久跟着他的,随身就带着药,焦急倒出来给他塞进嘴里,“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昨晚,”沈奚声音发抖,“应该是昨晚,他没和我说。”

  “你和他住一起这些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吗?”谭庆项有压不住的火,“我是让你照看他,不是让你纵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庆项。”

  谭庆项脸色发青,控制着自己:“不是要走吗?快去!这里用不到你了!”

  沈奚手足无措,心慌地去握傅侗文的手,嘴巴微张开,发不出声来。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混着眼泪去亲他的手背:“对不起……”

  谭庆项见这一幕,目光微微一颤,脸更沉了。

  沈奚无助地看谭庆项:“他真没危险吗?”

  “嗯。”谭庆项再不愿多说。

  门外,钱源低声叫她的名字。

  沈奚被唤醒了,脚挪不动,那边是她的病人。可这里是他。

  谭庆项不再管沈奚,在观察傅侗文,可能是觉得严重,又给傅侗文塞了含服的药下去。这还是沈奚头次见他短时间内连续服药,更是方寸大乱,傻站着,站了足足五分钟。

  药有了效果。

  傅侗文渐有了力气,将身子正了正。

  他见她这样子,虚弱一笑,轻点头。是让她走。

  “傅太太?”钱源久候在门外,实在焦急,跨入半步说,“请你尽快,那里十分危急。”

  “你留着也没用,”谭庆项说,“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里全是汗,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捏得酸痛。

  她必须走了。

  “我尽快去看,尽快回来。”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话出口,人也掉头跑出去。

  出了门,她脸还是惨白的,眼里含着泪,说不出话,但脚下没停,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向走廊外大步跑。钱源恍然惊醒,带英国同事,三个人先后跑远。

  钱源追上沈奚,她开始尽量详细地回忆,复述那日的手术记录。嘴上不停,脚也不停,钱源认真听进去,刹那的天光,让他看清她的侧脸,看着这个眼里全是泪,声音哽咽,却头脑清醒的医学生。无比脆弱娇弱的一个女孩子,又能有着让人无比信任的冷静。

  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谭庆项听到外头安静了,低声说:“这药也不能过量,你先坚持坚持,再不行,再说。”

  傅侗文阖眼,当是应了。

  谭庆项陪他坐了会儿,心烦气躁地离开那里,人在客厅里,想抽烟,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适,于是将房门打开,椅子顶着门,留一道缝。他人在门外头,将烟灰盘搁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捻灭一支纸烟,来瞧上傅侗文一回。

  从三点到六点,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几小时。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时间,夜里再疲累,人也会定时在那五分钟里醒来。

  谭庆项拧了热毛巾,递给他:“你是念着山东的事?”

  傅侗文接了,拭干净手。“越是闲,越受不了挫折。过去百来件事情积在一起,也没这样的,”毛巾被谭庆项拿走了,他又手指发虚地解纽扣,“要真到不行的时候,你记得给我绑炸药在身上,和山东的日本人同归于尽去。”

  谭庆项气笑了,把毛巾丢去洗手盆里,人回来,站着瞧他:“你傅老三,可不是做人肉炸药用的。要真只能派上这点用处,我才懒得给你做私人医生。”

  两人说笑着,和往常一般。

  可没两分钟,谭庆项却反常地收敛笑容,两手插在西装裤子的口袋里。这是他标准的谈判式动作:“我心平气和同你说几句,你不要激动。”

  傅侗文笑问:“为何要激动?”

  谭庆项意外沉默,好一会儿,还是起了头:“我早就同你说过,留沈小姐在美国才是功德圆满。侗文,你带她回来就很不对了,现在……”他努力克制,“你资助那么多女孩子,哪怕是那个窦婉风,也完全没问题。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着他。

  最后,谭庆项终于冲口而出:“沈家灭门,你大哥是主谋,你父亲也脱不了干系!侗文,你是真糊涂了!你带她回国就是错,怎能投入感情?”

  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谭庆项仍旧在急促呼吸着,压在心口一夜的话尽数说完,完全没有轻松。

  寂静,来得如此突然。

  他盯着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视他。

  “你来,替我换个衣裳,湿透了。”傅侗文低声,说着不相干的话。

  谭庆项想再劝,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够胆再说。他心绪重重地取了衬衫,帮傅侗文换上。

  “我看你是昏了头,侗文,你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谭庆项最后说。

  这世间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国恨,二是家仇。

  情爱在这个天平上,毫无重量。

  傅侗文没应,离开床,去洗手间,关上门时,看到了浴缸里细软漆黑的发丝。

  ……

  光绪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满门抄斩,到六月,沈家的这个小女儿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门楼子的火车站还不成样子,轨道边上立着块peking的牌子,上下车的人落脚就是泥土地。木栅栏被当作车站大门。

  车站外头,不是马车就是骡车,人力车极少。

  他那天坐的汽车停在五十米开外,宿醉头痛,听到人在车窗边说:“爷,他们……一直没敢和你说,出了差错,只救到个小姐。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个麻烦。”

  救个少爷,怎么都好藏,可是个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难。

  半醉半醒里,他让人将这个昔日小姐、今日钦犯送去花烟馆。在北京城里,妓院也分个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穷的烟鬼,老的妓女,扮作老板的亲戚,最容易。“给她叫辆人力车,吃点好的。”这是傅侗文那天最后的一句交代。

  那天车站头上只有两辆人力车,其中一辆就载了她。

  后来傅家大爷听说此事,琢磨着老三是狎妓不过瘾,喜好上了豢养幼女,偶在闲谈间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红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养在下等地方给搪塞了。

  这一养多年。从未见过。

  若没那夜的命案,这一折戏又该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晓得。

  ……

  这洗手间没窗,排不出潮气。

  满满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将衬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将浴缸下的塞子拔开,哗哗地排了水出去。漩涡在水中央卷着她的发丝,流入黑洞般的水涡,消失了。

  两个重伤员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个伤了大腿的,那位英国的外科医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这是在游轮上,没有这个条件,大家只能选保守的治疗方案,准备到靠岸时,把人送下去。另外一个……沈奚他们不得不立刻手术,尽了全力。可结果并不好,恐怕人熬不过去了。

  沈奚和那个英国人都在手术中途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脸上擦拭干净,身上却没法子。沈奚怕这样回去,会让傅侗文看了不适,踌躇间,问钱源说:“你们同行的有女孩子吗?”

  “有,我这位同事带了太太。”钱源将热毛巾递给她,指她的眼角。

  “能不能借我一件衣服穿,我怕这样回去吓到人。”她擦了,将毛巾还给他。

  钱源夜里听到谭庆项的话,领会到他们假夫妻的关系。但看沈奚的神情,又颇在意那位傅三爷,于是没点破,应承了。

  他带沈奚到二等舱去换衣裳,沈奚对着镜子将头发上的血也弄干净,即刻告辞。

  这里没有楼梯去头等舱,钱源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是个露天楼梯,能上公共甲板。

  她扶着栏杆,跑上去。

  风迎面吹来,将不属于她的长裙吹得鼓起来。

  日光、海风,这里该让傅侗文也来看,唯有怀里沾了血的脏衣服煞风景,稍后回房,要赶紧丢到洗手间里,让他闻到血腥气不好。归心似箭,人到了头等舱的走廊,才急着刹住了脚步,两个贵妇微笑着,和沈奚擦肩过去。

  她强压下奔跑的心,快步到了房门前,第一眼瞧见的,是烟灰盘里丢着十几个烟头。

  谭先生留下的?

  什么事,能让他抽这么多?

  要见面的喜悦,转为了忧心,她慌忙叩门,没人应。从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门,当真没人。里外都空着,床铺已经被管家整理妥当。再去私人甲板,也不在,问管家,管家推测说应该还在用早餐。寻常这个时间,傅侗文该回来了,可今天没有。

  沈奚更不安,人寻到餐厅。

  空旷的地方,只有傅侗文在,服务生见到沈奚进来,忙去打招呼,让厨师不要休息。

  “我还以为你在房里,”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沈奚点头致谢,落座后,小声笑着说,“往常这时间,你该吃完了。”

  “想坐一坐。”他说。

  难怪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沈奚身子前倾着,仿佛个晚归的小孩子,在解释缘由:“我一直想回来,可脱不开身,我的病人情况不太好,一个要送下船去,一个很危急。今天,或者到明天,我都要在那里守着,你要不要让谭先生来陪你?”有比她更优秀的医生,可那是她第一批病人,她不想半途而废,医术还不够,但至少心要在。

  傅侗文颔首:“这没什么,我和庆项说。”

  沈奚声音极微地问:“谭先生有说什么吗?你还好吗?要吃什么药吗?”

  他笑:“你看我像不好吗?”

  沈奚也笑,嘴角抿成一条线,轻摇头。

  看他现在的样子,比起昨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向服务生要餐单:“换了菜,试一试。”

  沈奚心情舒畅,接了它,想问他来推荐一两样。

  可一抬眼,傅侗文已经在看报了。方才没留意,这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没来由地心发空:“这是新的?”

  “旧的,”他没抬眼,“倒也没看过。”

  两人被围在一个境地里,安静,没交流。

  沈奚想去把他的脉,换个安心,还没碰到,却被他用报纸挡开:“好了。”

  挡的力气,重了一点。

  沈奚怔了一怔。傅侗文很是抱歉:“一时失手,不要和三哥计较。”他笑,将报纸折好,放到白餐布上,默了片刻又笑说,“你坐着,我就不多陪了。”

  没说要去哪里,人拎了西装,走入旋转木门。

  磨砂玻璃后,人影很快不见。

  沈奚还留在原位。

  她尽全力在遮掩自己,手托着腮,低头看桌布。另一只手,在不停抠自己的指甲盖,抠得生疼。昨夜是做得过分了,他正是危急,自己却把他丢给谭先生,去救病人。这一走就到天亮,可她是真的分不了身……

  餐盘上来,是羊排。

  她刚还想着要将土豆分给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个架势,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吗?还是,食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服务生谨慎询问。

  沈奚摇头,默然了一会儿,带着鼻音说:“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们的食物很好。”

  她低头,吃一会儿,停一会儿。

  她设想,自己和傅侗文对调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样子,他掉头走了,自己应该会哭。换位来看,她不会那么讲道理。

  一份丰盛的沙拉,被放到手边。她没点过。

  “先生说,你一个通宵都没有休息,需要这个。”服务生笑着说,留下一张信纸,折好的。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说:谁说中国人不懂罗曼蒂克,你看,做得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压在信纸一角,揭开,字洋洋洒洒的,不就着格子来,竟写了半张纸。

  央央:

  给你讲个《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又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两只口袋,一只装别人的缺点,另一只装自己的。他把那只装别人缺点的口袋挂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们总能很快看到别人的缺点,却忽视了自己的。

  抱歉,让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这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东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顾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过难关。当然,房里也有一个病人在等着你。

  侗文

  原来他也能写出长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务生推开了窗,薄纱的窗帘一下子就被风吸了出去。他对沈奚笑一笑,说这也是先生交代的。玻璃有点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开来,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个干净,擦擦嘴,扔下桌布,脚步匆匆离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间里,只有仁济的两个医生在。

  沈奚进去时,英国人在说去年耶稣诞节战线上的那场球赛,他也去了前线,说着就摸出个铜烟盒,上头有浮雕,打开来是整排香烟和一张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给每一个前线士兵的耶稣诞节礼物。沈奚凑着看了两眼,那人便要送给她,弄得她很窘。

  英国人见沈奚不肯收,又摸出个同样的来,告诉她,这东西他收了三个,送给沈奚也是留个纪念:“你去仁济,用这个做名片给我。”

  沈奚笑,这人还真是执着,反复提到的都是仁济。就这样,她再回头等舱时,手上多了个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头等舱那层,只有谭庆项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夹了个纸烟,在一口口抽着,动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两人对视。

  沈奚指走廊尽头的窗。

  谭庆项猜到她是想单独谈,于是将椅子抵上门,跟她去了那头。

  谭庆项见到她手里握着的香烟盒,笑着说:“借我看一看。”

  这一开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话也被他堵在了喉咙口,谭先生还是个老实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头。

  她将那个铜烟盒递给谭庆项:“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铜烟盒打开,谭庆项看到公主照片,笑着端详了会儿:“并不怎么美。”

  “可这是公主。”

  “我们中国人不太信血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笑一笑,合上,还给她,“英国人倒是真的,见到公主王子都会热泪盈眶。”

  略微停了会儿,谭庆项切入正题:“他这病,不发还好,发了就要及时处理,否则是真的会死。就连我的教授也没有能医治的法子,他已经站在了心脏学的顶端。”

  一个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给他检查。”她发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让我轻松两天,谈谈恋爱,”谭医生佯装控诉,“跟着他,我连谈恋爱的事业都荒废了。”

  “你为什么会愿意做他的私人医生?”沈奚好奇。

  一个美英留学过的医学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热爱自己的祖国,归国了,也能像那两个仁济的医生,在最好的医院任职。私人医生更像是资本的奴隶。

  谭庆项不屑:“你以为我乐意?”

  “……我看你挺乐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来:“跟着他呢,不是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负,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资本,比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牺牲自己的志向。”

  谭庆项又给她讲了一个朋友。

  “宋先生被暗杀的事,你在纽约听过吗?”他问。

  “嗯。”

  “他叫杨笃生[1],和宋先生谋划过起义。他是个天才,会自制炸弹,陈独秀、蔡元培都是跟着他学的造炸弹,”谭庆项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杀,设局暗杀过慈禧和摄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弹,不足以惊其入梦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铜臭。’”

  沈奚瞬间想到,那晚,傅侗文将她额头汗抹去时,说的那两个字:很多。

  傅侗文也杀过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刽子手吗?并不是,他是个读书人。可家国受难,个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谭庆项双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说过,你有你济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带你回国。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羡慕你,沈奚,你还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运。

  谭庆项守着傅侗文,也是彻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话,将人交给她,拿了烟灰盘离开。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态度就很明确,还是那个有少爷脾气的男人,说定的事,从不准人争辩。他既不回头,他谭庆项也只能陪着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见天日。

  沈奚进了屋,壁灯开着,他人睡着了。

  窗帘被吸到玻璃上,这里也开着窗。她想关窗,或是想挪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守着他,都怕弄出动静来……最后只是将裙子提起来,人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本书,是他放的,他有把书放到地毯上的习惯。好像是怕摆在床头会挡到光线。

  沈奚无所事事,盯着身前的柜子。这木头颜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头上方,有人说。

  他醒了,头枕着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灯光从头顶落下来。

  他的脸在黑影里,她的脸也在暗处,两人中间隔着光,这让她想起在纽约遇到停电,婉风为情调点了一排蜡烛。一排小小的火焰,摇曳生姿。

  “这船的室内,都比对着凡尔赛宫做的,很不错,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从地毯上起来,坐去床边。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测他是懒得动,于是将棉被拉高了,给他盖多一些。棉被刚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来:“三哥问你几句。”

  他忽发谈兴,她也只能顺着点头:“好啊,你问。”

  “那天,在烟馆死的是你父亲的学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为你知道。”虽两人从未就这桩事谈过,但他怎会不知情?或者这只是一个起头,他想问的还在后头?

  傅侗文默了一会儿,问说:“若他没死,你会如何?会去寻仇?”

  沈奚迟疑着。

  不去寻仇能怎么办?古时候还有上京告御状,京城换了主人,还能告去哪里?想翻案都没机会,也没人会去处置他。这样的事,除了自己去给父母家人讨回公道,再没第二条出路。

  她点点头。

  “不怕杀人了?”他又问。

  沈奚眼前一霎闪过了黑影子,是被她一刀刺中心脏的人……

  虽然最后致命一击是谭庆项所为,可她没法忘记那感觉。

  “我不知道……可如果真是那样,也没别的出路,”她想尽快结束这场对话,“可能是我爹娘太疼我了,他们在天上帮我把所有都做完了。我在纽约会想到,一定是他们让仇人死在我面前,让清朝灭亡了,都是他们在推波助澜。”她为自己的傻话笑起来,“你明白我说的吗?从里到外全干净了,没有不好的东西。”

  只要去学如何救人,不用再去考虑杀人。

  没等傅侗文说下去,她又笑:“不问了,行吗?”

  “好,”他答应着,“一个闲谈,thats all。”

  除了专业上的讨论不得不用英文交流,他和她之间从不说外文。猛地冒出这句,让她想起在纽约公寓,留学生们在一起夜夜的闲谈。仓促回来,她并不后悔,却还是遗憾,多给她几年,她也想读到博士,像谭医生和那个钱源。

  随之而来的却是忧心,她没学历证明,该怎么去找工作?

  沈奚这厢发愁着。

  傅侗文却颇有闲心,去摸她头发上的银色的小发夹,看着都旧了。太简朴,倒像他一直苛刻着她的生活费:“送你个新的。”

  又是送。沈奚笑:“你像我二哥,凶了再塞颗糖。这种当我才不上,没这么便宜的事情。”

  傅侗文略略停了会儿,说:“是吗?以后都不会凶你。”

  她才不会信,亲兄妹还吵架呢。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下床,去洗手间:“来。”

  沈奚被他带进去,他拧开水龙头给浴缸里灌水。是要洗澡?沈奚不确信地望向他。

  傅侗文脸上有一丝微笑。他将深红的四脚木凳子放到浴缸边上,又去找洗头发的香皂来。沈奚脸腾地红了,摆手:“不行……”

  傅侗文偏就不说话,将她的人按到凳子上坐好,去试一试水温。

  他一个病人,手无缚鸡之力,欺负起她倒不手软。如此推推搡搡地,终于,她坐上那凳子。

  那日是隔着磨砂玻璃,眼下是在眼前头。

  他将椅子拉过来,手臂搭着椅背,瞧她:“只当我不在。”

  一个大活人,在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如何当不在。手里的毛巾浸透了,她也没动。

  傅侗文人欠身,离开椅子,坐到了她的身后。

  “罢了,让三哥伺候你一回。”他笑。

  沈奚没料到他会这样亲近过来,往前挪着,倒是给他让了地方。傅侗文一手环抱着她,一手去在水里捞毛巾,在毛巾拿起来时,另一只手从她脖颈后头将长发都撩了起来。他手指从她发根滑下去,掠过她的耳郭。

  “腰弯下去。”他说。

  沈奚昏沉沉地弯腰,被他拨了头发到水面上。

  傅侗文倒真是在给她洗头发,毛巾过了几回清水,又去打泡沫。她只有在家时,才有下人给洗头发,那给她洗头的老妈子很会哼曲儿,从没重过样。木盆子,几桶热水,几桶冷水,青石地板上一盆盆泼出去的洗头水还带着热气,从石板上冒上来。

  天冷点,下人还会给她手里先塞个暖手的铜炉……

  尽在眼前的是热水,发丝在里头飘着,她浑身都冒了汗。

  “你头发,是我见过女孩子里,最多的。”

  “见过很多吗?”

  “见过而已,不要发散你的思维。”他笑。

  “方才,谭先生和我说起你们的朋友,杨先生。”她记起这个人。

  “笃生?”傅侗文笑。

  “对,”她偏头笑说,“他真是有本事。”

  傅侗文一板一眼,揉着她的长发,学了个样子,不得要领,装模作样地揉了会儿,将她的脖颈按下去:“来,开始洗了。”

  傅侗文去洗她头发上的泡沫,将毛巾过了水,擦过她的头发。

  “辛亥革命前,他在英国利物浦跳海了。”他忽然说。

  怎么会……

  “那时黄花岗起义失败,他看不到前路,无以报国,就走了绝路,”他说,“再坚持几个月,就会不一样。”

  只差几个月而已,清朝就灭亡了,前路也有了。

  可人死不能复生,杨先生一生都没有看到。

  沈奚料定自己又戳到傅侗文痛处,暗暗埋怨着自己,不再吭声。

  “我看干净了。”傅侗文检查自己的杰作。

  他瞧她脖子后头,还有一块白沫子,用拇指拭干净,埋头下去,亲到她那里。

  沈奚撑在浴缸旁的手臂打滑,被他的手臂从身后绕到前头,搂住了。

  这下,是真抱着了。

  “来。”他低声说,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大腿上。

  两个人,挤在洗手间里,满屋子的水汽,地板上都是水,他长裤裤脚都湿了,她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头,到腰上。

  “昨夜你一走,我想,这女孩子真是心肠硬,可真是了不得。”他低声说。

  “抱歉。”她也还是内疚。

  他笑,摇头。

  洗手间的门开着,外边静悄悄的。

  傅侗文探手,摸到开关,啪嗒一声轻响,灯火灭了。遥遥的,只能见到壁灯的光,依稀从卧室的方向过来。他的嘴唇落到她的长发上。沈奚微微呼吸着,没有动。

  “以后三哥买幢洋房,就这样伺候你,”他说,“去山东。”

  那地方之前被德国人占了,眼下又落到了日本手里。他这么说,有了无穷无尽的意思。

  有国,有家,有将来。

  三天后,那个病人还是离开了。

  船长请了一个船上的神父,在小型葬礼上,神父说:“他被主带了回去,此刻已与主同在,不再经历我们要经历的试探,不再有眼泪、疾病和死亡——”

  他的尸体隔天被运下船,埋在了异乡。

  这是第一场告别。

  一个月后,狙击手下了船。

  再两个月过去,船已经在中国海域,先会到广州,再北上往上海去。

  此时已经是七月中旬。

  从昨夜起,就是暴雨。

  直到清晨,未曾有半刻停歇。

  餐厅的磨砂玻璃被敲打得隆隆作响,不像雨,倒像密集的子弹。到这里,头等舱和一等舱的客人都下船了大半,四周餐桌空着,服务生还是尽责地将每一桌上的鲜花替换了。到这一桌,谭庆项伸手,接过了鲜花,看上去是要替人劳作。

  不承想,他手中的花,下一刻就递给了他那个女朋友:“送你。”

  那女朋友跟他多日,学了简单的中文,脸一红,接过:“谢谢。”

  沈奚侧目。

  谭庆项佯装蹙眉:“我是在和她告别。”

  “她要下船了?今天?她在广州下船?”沈奚脱口三问。

  她见这个女孩始终不下船,还以为他们的爱情战胜了一切,已经进入中国海域,为什么要在广州分别?谭庆项摘下眼镜来,用餐布擦着玻璃镜片,不答。那个女朋友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话,自然也不会回答。

  傅侗文将怀表掏出来,看着:“要下船去吗?”

  这是广州,她的故乡。

  沈奚在犹豫:“广州城内,我不熟,也就是十三行还去过。去了,也无人可见。”

  祖父不做官后,不准家里人做生意,但广州本就是个汇聚天下商家的地界,当时还是大清唯一对外经商口岸,多少人鱼跃大海,从一介草民到富可敌国。对外省人都如此有吸引力,他们家那些本省的少爷们又如何坐得住?

  不过十三行的辉煌,在咸丰六年的一场大火里,就落寞了。

  她后来去的是重建后的地方,也是商铺林立,但父亲说,和当初比差得远。在几十年前潘、伍、卢、叶四大家的财产比朝廷还要多,是真正的富可敌国。

  “送一送好了。”傅侗文为她做了决定。

  “嗯,”沈奚笑说,“我带你去十三行。”

  她看那两个要分别的人,没丝毫异样,还很疑惑,莫非女孩子改主意了?

  等船靠了岸,那个女孩子忽然崩溃,哭了,抱住谭庆项。谭庆项是为她举伞挡雨的,沈奚从后头看着,看不到谭庆项的脸,不过辨得出他的动作,他没执伞的那只手臂抬高,该是在捧着她的脸。头偏过去,是在亲吻吧?

  谭庆项算个规矩人,偶尔嘴上不饶人,可从不在人前亲热。

  沈奚看得兴起,将脚步挪了挪。谭医生亲人也绅士,不用舌头的,是在亲嘴唇。

  还真和傅侗文的有不同……

  “很好看?”傅侗文取笑她。

  “没……这有什么好看的?”沈奚脸腾地热了,喃喃着。

  哎?这话不是在掌自己的嘴吗……

  四周都是等着下船的旅客,有拎着皮箱子的,也有只撑着伞、行李交给下人的贵妇、小姐。因着大家都是相伴而行,没有谭庆项这种露水姻缘,临时告别的情况,于是这两位成了在广州这一站的风景。

  可等下了船,女孩子又是最先离开的那个。

  谭庆项抹了抹嘴唇,将残留在他身上的口红抹掉,一笑:“我谭庆项又落了下乘啊。”

  可他又不放心,想再去送一送。

  三人约了,在傅侗文广州的公寓见,逗留两夜,再上船。

  十三行数千家商铺,因暴雨,大多不做生意。

  两人又是刚从纽约来,看洋货也没兴趣,商量着挑了个茶楼,想喝口热茶。

  这茶楼靠北,起先人不多,为了避雨,渐吵闹起来,一个小茶楼挤了上百的人。从没空桌到没多余的凳子,到后来大家都站着,孩子的哭声,人的争吵,乱成一锅子,闹得沸反盈天。

  “雨没停的兆头,不如先回去。”他说。

  这里是她提议来的,算个不愉快的行程,她讪讪地点头。傅侗文起身,没来得及拿西装,椅子已经被人占了。

  到了楼下,水竟淹过了台阶,有半米高了。

  幸好还有黄包车在等生意,有人去抢西边的车,还用伞挥了沈奚满身的水,沈奚被甩得满脸脏水,在震惊中眼睁睁看恶人走了……傅侗文将白色亚麻手帕掏出,按压着擦去水珠。这男人……真是懂得,她带了妆,不能擦,只能轻按。

  “这里,吃一吃。”他笑。

  吃什么?她忽然又听懂,是说口红蚀掉了,不如吃一吃。

  是不是很难看?早知道会是这样乌龙的故地重游,她就不上这么精致的妆了。可从没听过要自己吃的,她能想到的,都是风流公子哥去吃姑娘嘴上胭脂的字句。

  沈奚不自觉地咬到自己的下唇。

  他手里的帕子倒是抢了先,把她唇上的残余的红抹掉,露出了原本的色泽:“和你说笑的。”

  有黄包车远远看中了傅侗文和沈奚的行头,知道是富贵人,于是招呼了同伴过来,绕开了几个客人,站到傅侗文身前。这车比方才那辆还干净。

  “运气好。”她小声笑。

  “谈不上运气,不过是先敬罗衣后敬人。”傅侗文闲闲地说,扶她上车。

  倒是这个道理,三十几岁的男人比她看得透彻太多。

  傅侗文给了地址,那拉黄包车的露出了庆幸的笑来:“先生,这个地方好,是高地,我一路上过来,好些个低地方的都淹了一米了,不能去。”

  真是个倒霉的天气。

  要绕开被水淹的街,再加上黄包车司机涉水难行,到天黑了,才到他的公寓。

  公寓是常年交给一对老夫妻看守的。

  傅侗文去叩门,开门的老妇见到傅侗文,很是讶然:“先生来了广州?也不提前打个电报——”那人看沈奚,嘴巴开开合合两回,没猜到如何叫。

  “是沈小姐。”傅侗文交代。

  “沈小姐好啊。”

  老妇人难得见到傅侗文一面,很是热切,将两人带入,嘴里不停说着广州的七日暴雨和传闻中的大堤决口,是真要来洪水了:“先生这时来,不巧啊。”

  沈奚被她这一说,才觉得不寻常。

  客厅里堆的日用品和食物,多得将深咖啡色的木制家具遮挡住了,她这么一看,更觉下船是个错误的决定。傅侗文表面上没有什么反应,可到晚饭后,不见谭庆项出现,他也有了焦虑。

  老妇人提了黄铜的大壶来,给傅侗文书桌上的玻璃杯添水:“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可以过去休息。”她还以为沈奚迟迟不去睡,是因为房间的事。

  沈奚“唔”了声。

  要等他睡了再离开,可他在等谭医生,也不知何时能放下心去睡。

  “这样很麻烦,”傅侗文替她回绝了,“沈小姐是和我一道睡的。”

  ……

  沈奚被他说得大窘,反剪了手,想要去窗边。可脚下踩到的一块地板偏发出吱吱的响声,将她逼得不敢再妄动。

  傅侗文倒坦然得要命,像没说什么要紧话,末了还对老妇人笑了笑。

  “是我想得不周到。”老妇人打着哈哈,提起黄铜壶向外走,可那脸上褶子里的笑意全然不去掩饰。兵荒马乱的,一个少爷带个单身的小姐,说不睡在一张床上,才真奇怪呢。

  下人走了,沈奚悄悄瞄着他:“我还是去客房吧。”

  傅侗文拉起她的手,引她从书桌过来,到沙发上坐下来:“听唱片好吗?”

  顾左右而言他,他的一贯伎俩。

  也不晓得是只对她,还是早养出来的习性。

  桌上摆着个蜡筒留声机,漆黑的大喇叭比那留声机的盒子大了几倍,在深夜里,在台灯下,朝着他们,有些骇人。傅侗文打开抽屉,挑拣着圆柱型的唱片。

  他想听戏,这里没有:“我去楼下看看,有新的唱片机。”

  没多会儿,老翁披着褂子,迷糊地抱着个能听唱片的留声机上来。傅侗文在身后,将挑拣的黑胶唱片搁在一旁。老翁小声赔不是说,是他们老两口喜欢听戏,才挪用了三爷的东西。

  傅侗文不大在意:“久不用也会坏,我走了,你们再搬下去。”

  人家走了,他摆弄着。

  大张旗鼓弄个留声机,这是要守一夜的做派?

  她轻拽他的衬衫袖子:“还是我守着吧。”他熬下去不是个法子。

  傅侗文没回头:“再等等。”

  他将唱片摆妥当,身子倚靠过来,胳膊搭到她肩后头:“小子云的《文昭关》。”

  胡琴声骤起。那里头的人行腔曲折,一句句顿挫入耳。

  他的两指轻刮在她的肩上,来来去去,穿着拖鞋的脚在打着点儿,眼望着唱片机。从她这里瞧,他眼里有浮光。

  “你在北京也是这样的吗?”

  他被她的声引过来:“怎样?”

  “这样。”她指唱片机。她认识的傅侗文是在海上的、新式的、留洋的新派男人。那深宅大院里的他,影影绰绰,早没了具体的轮廓,只记得咳嗽、雨、雕花灯笼。

  他笑:“我听戏是去百顺胡同,自己听会显落寞,家人也会认为我病了。”

  浸于声色犬马,傅老三是这样的。

  昏黄的灯光下,他端详她的脸,低声说:“回去后,你会不喜欢三哥。”

  “不会的。”她下意识地反驳,回得太快,凸显出心急来。

  傅侗文的脸已经过来,想要吻,又迟迟不动。

  柜子上,景泰蓝镶的玻璃罩子里有个时钟,正指到三点。叮叮当当敲了三声。

  这样巧,逗得他笑了,这回换了口气,轻松不少:“被女朋友不喜欢也是很惨,你要是想分手了,不要说出来。留个念想,让我以为你会回来。”

  唱片里正是那句一一“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本就是装落寞可怜的话,被这戏文陪衬着,更显哀戚。

  “……我没说要分手。”沈奚被他说得更心急了。

  傅侗文笑。

  他人挨近了,又想去吻她。

  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马上警觉了,关上留声机。

  沈奚要起身,被他用手按在膝盖上,阻止了动作。哪怕真是危险到来,也用不到她一个女孩子做什么。

  脚步近了,停下。

  “侗文,我。”是谭庆项。

  “谭先生!”沈奚欣喜去开门,将人放进来。

  谭庆项浑身湿透了,满裤腿的泥,走几步,就留几步的印子。手里的毛巾估计是楼下拿上来的,胡乱擦着头发和脸:“长堤、西濠口、下西关、澳口,全淹了。我是出了大价钱,让人帮我逃过来的。”他喘息,将眼镜戴上,“浮尸都是从身边飘过去的,太可怕了这洪水[2]。”

  他们的行李都在船上,沈奚见他这样子不行,下楼去问老翁要了衣裳来,给谭庆项。衣裳都拿到楼下去,先洗了。

  她忙活完回来,看到谭庆项换上了灰褂子,光着脚踩在地上,滑稽得要命。

  “我怕你们被困在十三行,拼命想过去,出多少钱都没人肯,”谭庆项心有余悸,看了眼表,“那里起大火了,街上是洪水,屋子联排地烧,没地方逃。”

  那太可怜了,下午茶楼挤那许多人,在避洪水……

  又是十三行,又是一场大火。她恍惚听,好似面前是父亲,他在讲着咸丰六年的大火。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

  沈奚和谭庆项都坚持让傅侗文先休息,把人劝上床,在门外又聊了许久。

  谭庆项虚掩上门:“我出去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不。”

  这也是她想要做的。

  不过她是个女孩子,深夜出去,最怕是帮不上忙,还让人记挂。

  两人最后议定结果是,等天亮了,谭庆项出去看水势,顺便想办法打探码头的消息。沈奚就在临近街上看一看。可事实是,天亮后,一层已经进水了。两人先帮老夫妇将一楼的食物移到二楼,再蹚过一楼的水,离开公寓。

  水浸了街,很深。“你等我先去看看。”

  谭庆项去探了圈,真有低洼地方逃过来的,许多女人、孩子,也有受伤的人。

  “我寻思着,可以带一些回来,挑妇女孩子,受不住的那些。”毕竟人生地不熟,收男人不安全。

  “我帮你去。”沈奚就将裙子系到大腿上,要下去。

  人还没下去,老妇人追出来,握上她的手腕:“那水脏啊,女人不能进这么脏的水。”

  老妇人当着谭庆项不好说很仔细,可两个医生在一块,怎会不知道女人下边是怕脏东西的,可靠谭庆项一个人也不成。

  “让她去。”傅侗文人站在楼梯半截上,望着这里。

  老妇人:“先生,你劝她啊。”

  傅侗文一笑:“沈小姐很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抛下我,去救别人。”

  也不是吧……沈奚犹豫着。

  他笑,其实是在调侃。

  “我倒喜欢看女孩子的背影,”傅侗文掉头,上了楼,对老妇人吩咐着,“一楼厨房淹了,我们要弄到热水,帮帮这两位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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