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学士怎么现在才回朝?”

  赵煦看着通见司送来的劄子,问着身旁的石得一。

  早在张敦礼案发前的四月庚寅日(初九),他和两宫就共同签发了内降指挥,派了人召回蒲宗孟。

  赵煦记得很清楚,当日是章惇父亲章俞去世的消息入京的日子。

  如今,在潞州的崔台符都入京有几天了。

  而距京畿不到四百里,而且大部分旅程都可以走大运河的蒲宗孟,却拖拖拉拉,都快五月了才蹭到汴京。

  这正常吗?

  不正常!

  所以,他在路上做什么了?

  石得一低着头,道:“大家,探事司回报说,蒲学士似乎在路上折返过一次,至徐州访友……”

  “徐州?”赵煦抿起嘴唇来:“他去见宋用臣了?”

  石得一低着头,战战兢兢:“臣不敢妄言!”

  那就是去见了宋用臣喽!

  宋用臣从今年二月份开始,就带着大批工匠和禁军,到了徐州主持利国监的全面改造。

  主要就是修高炉!

  从元丰八年开始,专一制造军器局就一直在汴京外围,大修高炉,掌握反射炉的建造技术,并相继攻破了耐火砖等冶铁基础科技。

  到去年下半年,就已经能稳定出产精铁,甚至是粗钢了。

  顺手,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工匠们,还复现出了秦汉时代的球墨铸铁。

  是的,你没有看错!

  根据现代考古发现,早在西汉时期,中国的工匠就已经掌握球墨铸铁这种黑科技冶炼技术。

  只是,不知道为何,西汉之后,球墨铸铁便失传了。

  在南阳地区,甚至发现过一个庞大的,拥有数千名工匠的大型冶铁工坊遗址,该遗址中仅仅是大型炼铁炉就多达十七座!

  其占地面积更是超过十二万平方米!

  汉书贡禹传中的记载,于是照入现实:今汉家铸钱,及诸铁官皆置吏卒徙,攻山取铜铁,一岁功十万人以上!

  盐铁论中的记载,也被证实:往者豪强大家,采铁石鼓铸、煮海为盐,一家聚众至千余……

  属于是国营、民营两兴盛了!

  于是,汉军一汉当五胡,也就很合理了。

  可惜,千年前的西汉,曾拥有的工业基础和技术,在千年后的大宋,却拍马不及。

  大宋的冶铁业,虽然规模也很大。

  但大而不强,大而不精!

  熙宁之前,大宋的军器质量,甚至还不如党项人的!

  箭头射不穿皮甲,弓弦是软的,弩机的零件是坏掉的,就连兵刃也不如党项人的——很多士兵的刀剑,根本就砍不动党项人的甲胄,破不了防!

  所以西军迄今,都在推崇铁锏、重斧这种势大力沉的破甲兵器。

  实在是被坑惨了啊!

  只能相信,这些笨重的重武器了!

  于是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三战败北,也就理所当然了!

  正是因此,王安石才要建立军器监,统筹全国的能工巧匠与资源,将军器生产作为国家重点项目来推进,作为变法的主线来推动。

  也正是如此,赵煦的父皇,才要建立专一制造军器局,将军器的生产控制在皇室手中。

  这都是宋夏战争的教训!

  好在,如今有了反射炉技术,攻破了耐火砖后。

  新的高炉比西汉的更大更好更坚固,生产效率也更高。

  尤其是大型水力鼓风机的发明,让高炉冶铁得以规模化。

  唯一的问题是……

  如今的各种技术,都还需要迭代。

  耐火砖的耐高温性能还不够强,反射炉的建造技术还不够成熟,烟道和火道的设计还需要改进……所以,现在的高炉的寿命很短。

  寿命一到,就得建新的。

  不过没关系!

  有了反射炉,就可以用煤炭冶铁。

  靠着这些高炉,现在赵煦手里的精铁、粗钢储备,达到了大宋建国以来的巅峰。

  有了铁,就可以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但还不够!

  所以,今年开始,宋用臣就去了徐州,以入内内侍省押班、昭宣使为提举徐州利国监公事,全权接管利国监的场地、工人以及矿山。

  徐州是产煤的,也有铁矿,在现代就有好几个大型钢铁公司。

  虽然产量比不上唐山,但在现代也算是个重工业基地了。

  所以,当地资源是不缺的。

  就是……

  赵煦怎么都想不到,宋用臣和蒲宗孟居然能走到一起。

  宋用臣的忠心,赵煦是不担心的。

  但,一个内臣和文臣走的太近,总归不是好事。

  赵煦可没有忘记,当年张茂则是如何利用他和旧党大臣之间的关系,将禁中消息,泄的满世界都知道。

  “他们谈了些什么?”赵煦问道。

  石得一摇头:“探事司并不清楚,蒲学士有没有见过宋押班……”

  “只是知道,蒲学士在徐州,见了徐州处士师道,也见了都大江淮六路发运副使臣卞等……”

  “处士师道?”赵煦问道:“此何人?”

  “其姓陈,与知登州臣轼乃是好友……”

  “哦!”赵煦知道了,现代人所称的苏门六君子之一的陈师道嘛!

  此人是曾巩的学生,一生都以弘扬曾巩文学思想为己任。

  苏轼很喜欢他,总想着撬曾巩的墙角。

  以苏轼的魅力,本来该无往不利。

  然而,陈师道表示: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我心中,只有一个老师,那就是南丰先生曾公!

  而大胡子这个人,就喜欢陈师道这样的学者。

  反而越喜欢他,在整个元祐时代,都在不断向朝廷推荐此人。

  但,苏轼不会想到,他的喜爱很快就变成了对陈师道的毒药。

  绍圣时代,新党上台反攻倒算,陈师道因为和苏轼的关系,被打入元祐旧党,直接被罢官。

  而本来,陈师道应该有远大前程的——他是曾巩的学生。

  而曾巩和王安石的关系还用多说吗?

  所以,蒲宗孟去见陈师道很合理。

  因为陈师道既是曾巩的学生,也是苏轼兄弟的好友。

  而蒲宗孟的女儿,嫁给了苏辙的儿子苏过。

  他们是姻亲!

  就是……

  “蔡卞什么时候到的徐州?”赵煦好奇的问道。

  “本月辛卯……”

  赵煦算了一下,辛卯日是初十。

  也就是说,在章惇父亲的丧报入京后的第二天。

  那时候蔡卞肯定已经知道了章惇要守孝了。

  就听着石得一继续道:“探事司有报,蔡发运在去徐州前,曾至江宁,拜谒了王司空……”

  赵煦抿了抿嘴唇,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

  如今王安石在江宁兴学,创办江宁书院。

  身为女婿的蔡卞,前去拜谒泰山,顺便带外孙、外孙女们给外公磕头合情合理。

  更不要说,赵煦暗中派人知会过蔡卞,要求蔡卞为王安石办学提供一切可以提供的便利。

  于是,赵煦问道:“蔡卞什么时候去的江宁?”

  “三月下旬!”石得一答道。

  赵煦闭上眼睛。

  三月下旬吗?

  也就是说,差不多是苏州的章俞去世后不久,他就到了江宁。

  搞不好,他是得到了章俞去世的消息后,就动身前往江宁问策。

  再把蒲宗孟的事情串到一起……

  蒲宗孟奉旨回京述职……走到半路,掉头去了徐州,见了陈师道和蔡卞,也可能见了宋用臣。

  然后,他才从徐州入京。

  算算时间,起码在徐州前后停留了七天,然后才慢悠悠的入京。

  搞不好,还在路上观望了京中风声。

  说不定,他还知道张敦礼案。

  不然,为什么张敦礼案刚刚结束,他就入京了?

  这些熙、丰宰执,都是人精啊!

  赵煦想到这里,就问道:“蒲学士如今何在?”

  “方到吏部报到,如今当在都堂。”

  “嗯!”赵煦点头,问道:“两宫慈圣可知此事?”

  “知!”

  “我知道了,待蒲学士的乞见劄子送来,就让通见司送入宫中!”

  “诺!”

  ……

  蒲宗孟站在都堂的壁照前,看着壁照上的刻画的怪石奇树,略微有些出神。

  “学士,申国公有请!”一位都堂吏员,来到他面前,拱手请到。

  “有劳!”蒲宗孟微微颔首,然后看向来人,却是一个他不认识的都堂官员,这让他稍微有些恍惚。

  他忍不住问道:“足下,是近年来才来的都堂吧?”

  后者低着头答道:“不瞒学士,下官是元祐元年六月,由开封府推荐,经都堂考核,康国公用印后,特招入都堂,为都堂吏……”

  “足下旧是开封府吏员?”

  对方羞涩的答道:“回禀学士,正是如此!”

  蒲宗孟顿时感慨起来:“那足下,当是良吏!”

  都堂的阙有多难拿?

  蒲宗孟是有深刻印象的。

  毕竟,宰相门前七品官。

  而都堂的官吏,日夜和宰执相处,哪怕只是个无品的胥吏,只要他愿意,外放起码能当一个选人。

  对方却是面朝皇城方向拱手:“此皆皇恩浩荡,允我等小吏以登天之阶!”

  蒲宗孟楞了一下,想起了他听说过的开封府公考之法。

  他在亳州,曾有意效仿,奈何亳州地方,豪族林立,犬牙交错。

  尤其本地还有着一尊真佛——高氏!

  虽然,都是高氏旁支。

  真正的高氏外戚嫡系们,都在汴京城。

  但,佛祖座下的沙弥,就算不是菩萨,那也是罗汉、金刚啊!

  不意,开封府吏员,能有进入都堂的途径了?

  这就是他的知识盲区了。

  对方见着蒲宗孟的神色,便与之解释了起来。

  蒲宗孟听完对方的解释,心下慨然,对着福宁殿方向拱手道:“真乃明主圣君也!”

  这却是韩绛去年在都堂推的吏员黜罢改革。

  根据韩绛的规定,都堂吏员,若犯了错误,屡教不改,经执政签押,是可以黜罢的。

  也就是开除!

  开除之后,都堂再从开封府、街道司、店宅务等在京有司里,通过考试选拔人才,补充进都堂。

  同时,这些有司,每年都有一定的名额,可以向都堂推荐人才。

  这个改革一举打破了都堂吏员的生态。

  过去父死子继的世袭职位,如今已成为了无数人盯着的香饽饽。

  再也没有人敢阳奉阴违,也再没有人敢和都堂宰执叫板了。

  无论新党、旧党的大臣,都是深感舒服。

  在这都堂办事,也是越发的畅快。

  “神京已非当年!”蒲宗孟在心中感叹着,忍不住的想起入京的见闻。

  整洁的街道,秩序井然的道路,井井有条的人流,还有拿着棍棒执法的街道司吏员。

  曾经拥堵的汴京,已成为了过去。

  曾经随处可见的各种垃圾、人畜粪便,也消失的干干净净。

  一条轨道,从城中延伸到城外。

  时不时就有着四匹挽马拉拽着的长长的满载着各种货物的车厢,从木制的轨道上,向着城外疾驰而去。

  想着这些,蒲宗孟就对那吏员拱手问道:“敢问足下姓名?”

  “贱姓王……名承……”对方受宠若惊的自报姓名。

  蒲宗孟点头颔首:“善!吾记住了!”

  此番回朝,若一切顺利,他当可再入两府。

  若坐到了都堂上,他当然需要有几个得力的干将。

  不能再犯上次的错误了!

  蒲宗孟的眼中闪着些异样的色彩。

  当年的往事,在他心底浮起。

  那些与他有关的丑闻……

  那些如今天下几乎人尽皆知的故事……

  什么一顿饭吃掉数百贯……

  什么一身衣裳,就花掉上千贯的公使钱……

  什么洗个澡,烧水、服侍的侍妾、婢女、下人就有十几个……

  更有什么大洗面、小洗面之类的步骤。

  都是真的!

  只是……

  那些人,只说了一部分真相。

  真相是,他一顿饭吃掉数百贯,是在宴客。

  执政宴客,一餐数百贯多吗?

  不多!

  宰执宴客的标准,就是这样!

  至于一套衣服上千贯……所有宰执的常服,都是这么贵!

  烧水洗澡什么的,就更正常了。

  因为他要上朝,要面圣。

  沐浴更衣,属于常规操作!

  元丰初年的宰相吴充,每次入宫面圣,做的准备比他还夸张——因为吴充脖子上有个肉瘤,为了遮掩肉瘤,他和妇人一样,会在家中进行长时间的妆点。

  但没有知道这些事情,也没有人在到处说吴充的故事。

  世人只知道他蒲宗孟好色、奢侈、铺张、浪费。

  谁传出去的这些事情?

  又是谁一直在给他宣传,生怕世人忘记了他蒲宗孟的这些丰功伟绩?

  蒲宗孟心中清清楚楚!

  其中的一个群体,就是他当年在都堂得罪过,那些都堂老吏!

  如今若有机会,再度宣麻。

  那么,蒲宗孟发誓,他绝不会再犯和上次一样的错误了。

  特别是在用人上,他不会再犯上次的错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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