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剑新历141年5月,瓜镇的天空是晴朗的,无风也无云,瓦蓝瓦蓝的。

  浩浩荡荡的大河分支出一条支脉,这条支脉被称为商水。

  商水的南边是商阳城,瓜镇就在商水的流经处。

  商水说是支脉,那最窄处也得二十米宽。

  有风时也称得上波澜壮阔。

  一片河水冲击出来的河滩,种满了西瓜,瓜镇以此为生。

  瓜镇北面百姓自种的林地里,一个半大的短发孩子阴沉着脸,他叫丞,没有姓氏。缀以地名,长大后可称瓜丞或者商丞。

  丞的面前有两座坟,一座略微大些的坟,上面的土是干硬的。

  还有一些零星草苗,坟无碑只有一颗柏树,大概十公分粗,看样子长了八九年了。

  另一座坟,略小些,土是新的,没有杂草,也无碑,只有一株柏树幼苗。

  丞穿着打着补丁的粗布衣,下身是个旧裤子,跪在两座坟前,坟前的黄纸烧的只剩下星火,十来岁的孩子没有哭。

  那年,天下大乱。

  人们本着末日捞一把痛快灭世的心态,释放了那些不安的狂暴的欲念。

  商阳附近出现了一些以小修士为主的亡命之徒。

  他们劫掠到相对富裕的瓜镇,丞的父亲和数名乡勇挺身而出。

  一阶感气境的丞父拼死了那队流寇,村子得以保存。

  那时没有天爹的小丞儿天天哭,天天闹,后来大些了,好不容易缓了缓。

  每逢节日随母亲添土也还会哭闹,后来几年过去了,也就习惯了。

  习惯真可怕,习惯了母子相依,习惯了家贫如洗,习惯了母亲常常卧病不起,习惯了孩子照顾大人,习惯了偶尔去药店偷药材,也习惯了那永远留着暗门的书院篱笆墙。

  现在也要习惯一个人了,母亲病逝前又熬了两三年,也算在西瓜帮里享了三年太平。

  兴许是强撑着太苦,太累,自私了一次,就撒手了。

  她去世前的一年身体愈发弱,每天都念叨着死了以后,让他一个人如何如何。

  直到某一天,芹娘拖着病体从外面归来,看起来心情竟然也不错。

  丞特意从屠夫那边要了些边角下水,芹娘给他做了顿荤腥,吃完后,说有些累了。

  让丞过些日子去拜教书老夫子为师,别老偷听,读书的事情,还是要光什么正大的。

  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说他为什么叫丞,是因为他爹曾经掉入深坑数日,时刻想着未出世的孩子才坚持到救援。

  “丞”整个字像一个人用双手把落入陷阱的人救上来,儿子就是他的救星。

  说什么长大了别给他死去的爹丢脸,莫做些令先人蒙羞的事儿。

  说的太多,丞反而有些忘了。

  直到她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丞小小的心里,竟然也不太难受。

  这大约是习惯了?可能吧。

  他拍拍土,站了起来。

  往父亲的旧坟上添了一些新土,又拔了几棵比较突出的草。

  瞅了瞅母亲的新坟,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含糊的嘟囔着“今后只有我一个人添土了,添你们两个人的土。”

  说完,突然间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时,丞帮着整理她瘦弱的遗容,从隔壁花婶那边借了镜子。又从九娘那边拿了胭脂水粉,涂在娘亲的脸上,拿梳子,仔细的梳齐枯燥的头发。那时,他没哭。

  打理的很小心,生怕打扰了她。

  找老木匠佘借薄木棺材时没哭。

  村民帮忙下葬,挖坟时也没哭。

  此刻天地间无人,只有他,一瞬间的孤独袭来,打翻了坚强的孩子。

  起初是默默的哭,然后声音渐渐凄惨起来。鼻子一抽一抽,眼泪仿佛怎么也擦不尽。

  可是情绪的宣泄,若是没有观众,散的是很快的。不一会儿,他止了哭声,擦干了眼泪。心想,若是被那帮子伙伴看到他哭泣的模样,还不惊掉下巴哩。

  丞抬了抬头,看着太阳由橘红色慢慢向玫红转变。

  已经要下午了,他拿起给父母上供的馒头和油饼,吃了起来。吃饱后胡乱擦擦嘴,倚着父亲坟前的柏树,慢慢睡着了。

  时光缓缓流淌,不知何时起了风,天边出现一群稀薄的云,慢慢的越来越多。天空之上的太阳,照起了远空成片的云彩,晚霞万里。映着丞沉睡中舒展的眉眼。

  那也许是不错的梦。

  当,中天上的太阳慢慢消失时,洁白的月亮在那个位置缓缓浮现。大地上的人们习以为常。无数万年日月都是如此交替。

  没有阴晴圆缺,月光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暗,直到黎明前,整个世界陷入一片虚无的黑。

  天空无云,月色显得特别洁白,丞独自走在麦田的土垄上。

  沉甸甸的麦穗成片成片,麦田里套种着西瓜,旁边的青绿色的瓜藤歪歪扭扭的延申出来,月色里,隐约可见,瓜已经有拳头大了。

  坟地离村子不远,在星星点点的油灯里,他看见前方一座一座的房屋黑色的轮廓。

  走在散落的土路上,路边杂草里虫鸣阵阵,在静谧的村庄里,突然传来一阵犬吠。

  一只黄色的土狗朝着丞飞奔而来,扑进他怀里,舌头往他脸上添,重点舔嘴角残留的油星,惹得丞一阵恼怒。

  去年教书的老先生吃瓜时,指着愚笨的二三子,说“有子有瓜有犬有虫却无人才,是‘孤独’啊”

  那时他不懂,只是以为夫子在骂人,此刻看着旧柴门却没有熟悉的咳嗽声,小小的人才明白,这句话应该是“有子有瓜有犬有虫却无人,才是‘孤独”

  终于,只有自己了。

  破旧的柴门外,锈迹斑斑的铁插销还插着,没有锁。瓜镇虽说对外贩瓜,但平时还是非常封闭的,排外的,插上插销只是说明没人在家。

  况且这能钻狗的柴门,也挡不住什么人。

  破门咯吱的被推开,是一个打理的比较整洁的小院子,院子北边是三间茅草屋。

  正中间是略大的堂屋。

  堂屋里没有主客座,没有挂画与横幅,只有个木桌子和四个小凳子,左右有门,通两侧房间。

  门朝西有个小厨房,厨房边是个棚子,里面堆着柴火,那边还有一口水井,看起来算是过得去。

  柴是隔壁木匠送的边角料,草棚子和房子是石头和二狗家帮忙出主力,相熟的邻里一块儿动手盖的。

  这就是丞的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把重弩,一柄破铁剑和一本翻烂了的却不得入门的《碎石术》。

  是夜,丞喂了黄狗一块儿冷杂面馒头,黄狗叼着老实的卧进了柴棚。

  五月的夜晚还是比较凉,折腾了一天的丞盖着薄被子躺在木板床上沉沉的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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