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心法讲究清静无为,越是修为高深之人性子越是宽和,多年以来,玄徽更是如此,一些小辈的弟子更是从来不曾见过师祖脸色这样难看过。

  “逆徒今日我再容你不得!”张风怡柳眉倒竖,来至圈中心冲着杨宁厉声喝道。

  话毕自袖中取出长鞭就往杨宁身上打去,“啪”地一鞭响后,杨宁白色的锦袍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继而瞬间被血染红,这鞭子也不知是各种材质,竟然如此厉害。

  张风怡何等修为,一鞭刚过,也不见她如何做势,第二鞭又要打下,却被杨宁探手一把拿住鞭尾,攥在掌中。

  张风怡又惊又怒,运功去拽鞭子,哪知却纹丝不动,当下真是怒火中烧,她定目一看,却见杨宁也在看她,目光明亮而清澈,张风怡突然觉得,这个数年来每日都能见到的师弟竟是如此陌生,只听杨宁道:“敢问师姐,我怎么就逆徒了。”

  此言一出,有不少知情的年长风字辈弟子都暗暗为杨宁担心。

  其实若问南华与张风怡为何如此大怒,还要追溯到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上清宫还留有清宫除道的杂仆,却说天极峰上,有那一年轻貌美的女仆,倾心于首座李风靖的英雄气概,终日借故打扫殿阶,徘徊于殿前不去,只是为了能瞧上李风靖一眼,便是苦等数日也是值得。

  可李风靖何等人物?女仆心知二人判若云泥,时常夜不能寐,后来得知李风靖醉心武学,便想习练武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与他谈功论道,便是死了也值了。

  于是此后的她除了每日清宫除道,便是跑去偷看弟子练功,若是这女子是个凡夫俗子也就没有了后来的许多事,偏生这女子竟是个颖悟绝伦且七窍玲珑之人,什么剑术掌法一学就会,只是上清武学博大精深,务必佐至上心法方能融会贯通,可这女子虽能学的剑掌招式,却又哪里能偷得上清心法呢?

  不得不说这女子也是如妖孽一般的人物,久而久之竟然通过自己独特的理解,将剑术掌法悉数融汇在自己独创的心法之中,当然她自己当时是一无所知的。

  如是这般又过了十余年,到了大明崇祯三年,也就是杨宁上山前两年,正值义军之首张献忠第三次上山恳请义子出山相助,当时闹的整个上清宫沸沸扬扬,很多人激愤之下怒指张献忠为反贼,祸国殃民,只是终究碍于李风靖首座威权,没有出手将张献忠擒了。

  那女子何等冰雪聪明,只看李风靖虽然严词拒绝,但是他眼中流露出对义父的犹豫与抚养恩情还是被她读懂了。

  于是悄悄下山,后来张献忠兵败被围榆林,女子潜进官军大营,刺死主将郭治庸,随后在中军升鼓聚将,将闻声而进的将兵一一斩杀,后在大军重围之下负伤而退,女子在一个村子养好伤后来到义军大营,找到张献忠尽诉前事,张献忠喜不自胜,当即设宴谢恩,并许诺待义子回来,当亲自主持二人的婚事。

  女子贫苦出身,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当真志得意满,只盼那日思夜想的郎君早日回转心意下山完婚。

  后来李风靖终于被义父请下山来,并复本名李定国,女子原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哪知李定国听闻女子所作所为,大为厌恶,竟然举剑相向,对她道:“你偷学师门武功,此为一过。残忍滥杀,此为二过。今后倘若再有三过,天下虽大,我李定国必替师门除了你这祸害。”

  女子闻言悲愤欲绝,伏地泣道:“今后我再也不用你上清宫门一招一式,也不会再见你一面,如违此誓,不用你来杀,我自刎便是。”说完夺马而去。

  此后数年前,就在杨宁在山上的这几年。江湖上新崛起了一个宗派,名曰:天玄门,天玄门下弟子如云,骎骎然有比肩名门大派的势头,江湖盛传天玄门武功与上清武学形似而神不似,而那天玄门主名唤姽婳,正是那曾为上清宫奴仆的女子。

  此事后来被上清宫知晓,门内上下无不愤愤,掌教玄元真人遂下严令,今后上清弟子不得私相授受,如有违者,废其武功,逐出师门。只是杨宁近年来独来独往,这件事并不知晓。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彻骨寒,那得梅花扑鼻香。

  再说张风怡这边,听杨宁此言,冷冷说道:“你偷学经天功,算不算是私相授受?”此言一出,众弟子无不哗然,杨宁却一头雾水,道:“是又如何?”

  张风怡本来已平息许多的怒火又被撩拨起来,心想这些高门出身的子弟果然都是这般桀骜不驯。

  心下怒气腾腾,手上便奋力去挣夺那鞭子,哪成想杨宁早撤了力道,她甫一用力,鞭子就拿了回来,张风怡拿过鞭子,劈头又向杨宁打去,鞭痕所及,肉绽帛裂,杨宁这回却是不闪不避,任她鞭打,直打到十余鞭的时候,杨宁已是遍体鳞伤,本来洗的一身洁白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只听杨宁哂然一笑,道:“谈何武侠之士高情远致,却也如此宥于门户之见,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话音方落,人群中有一人叫赵入磬的小辈弟子,此人是张风怡的徒弟,为迎合师父,出班指着杨宁斥道:“你这种人就该被逐出师门。”

  玄徽闻言,睨了一眼赵入磬,神情更是不悦。

  此时却是顾风遥出声叱,道:“你这种目无尊长的人才该被逐出师门。”她眼见杨宁被打,早欲出言制止,可是张风怡与师兄迟风楠在门内素有威望,尤其张风怡对大户出身的人更为严苛,因此方才没有出来。

  赵入磐见是顾风遥出声呵斥自己,一者忌惮她是师叔,二者畏于其出身江南豪族,他敢出言责难杨宁,却不敢得罪顾风遥。

  因此对顾风遥说的话,只装作没听见,赵入磬横下心来,道:“掌教真人严令,并已撰入教规,上清宫弟子但有私相授受者,废其武功,逐出门庭,风宁师叔方才施展经天功,已触犯教规,在此数百位师叔伯、师兄弟们可都瞧的真切!”

  杨宁到现在方才明白,张风怡为什么说自己是逆徒,一贯亲和的师父又为何会动怒,只是自己向来独来独往,对这新教规真的毫不知情。

  在这山上除了李风岩,竟无一人可以交谈。并不是他性情乖僻,不合群,而是他久病难医,不愿意让别人知晓,又或许数年前刚入门时即被鞭挞,他自尊心极强又深谙人心冷暖,因此才如此这般。

  常言道,何曾有人真正喜欢孤独,只不过是害怕失望罢了。

  他所施展的经天功,确实是李风岩私传于他的,二人自数年前商南城梧桐客栈相识以来,早已肝胆相照。

  杨宁拜入山门之后,每次发病,痛如刀绞,别人毫不知情,李风岩却是每次都陪在他身边,用楼老教他的法子为杨宁煎药,并为了让他减轻痛苦,偷偷传他内功。

  多年以来,杨宁每次发病时的痛苦他都感同身受,他不知道这孩子从前受了多少苦,又到底靠什么信念一直支撑他到现在。

  只有杨宁一个人知道。

  杨宁深怕此事会牵连到李风岩,他当即矢口否认道:“师父,弟子没有偷学武功。”

  玄徽微微皱眉,轻轻摇了摇首,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杨宁心中害怕极了,他不怕自己被打,也不怕遭受责罚,就怕连累到师兄,师兄也是为了他才甘冒触犯教规的巨大风险传功给他,近年来杨宁的病已相较从前大好,肚子也偏见越来越小,这一切他都感念风岩师兄,早已将师兄看作至亲之人,他哪里肯让李风岩牵连进来。

  杨宁双眸望着师父,心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道:“师父,弟子真的没有。”

  杨宁入门时,张风怡恰巧就在天极殿上,曾目睹了掌教看信后收他入门的全过程,在她心中,杨宁定然又是一个豪门子弟,不然凭什么他一个毛头小子能让首座和掌教青眼有加,她贫苦出身,自幼受够了官府氏族欺压,因此对大户出身的子弟最有成见。

  她见杨宁死不承认,心中越来越气,道:“今日你若不说出实情,上清宫定然容不下你。”

  杨宁对张风怡说的话置若罔闻,只定定地瞧着师父,眼中满是期待,玄徽也瞧着杨宁,朱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却又闭上。

  “师祖,我上清宫会经天功之人寥寥无几,何不召长门一脉所有会经天功的来此问话?”

  杨宁闻言身形一震,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心头苦不堪言,他不禁望向出声之人,是赵入磐。

  杨宁目光注视着赵入磐,心里暗恨,突然视线被张风怡所阻。

  张风怡见杨宁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赵入磬,担心他会威胁自己徒弟,于是挡在赵入磬身前,只见她抱拳道:“师父,入磬说的有理,不知您意下如何?”

  玄徽犹豫半晌后点了点头,张风怡刚欲转身前去天极峰传令,就只听扑通一声,回头看去,杨宁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道:“师父,弟子有罪,是我偷学的经天功,并无任何人传授,请您降罪,只要让我留在山门,受何等惩罚我都心甘情愿。”

  张风怡冷笑一声道:“简直就是满口胡言,偷学经天功?你好大的本事啊,我玄门怎会有你这等顽人?”经天功是上清宫无上绝学,历来为上清宫长门卓越弟子口口相传,绝不可能被人偷学。

  此言一出,许多人哄然大笑。

  杨宁如鲠在喉,跪在原地一声不吭,他不能说出实情,因为他害怕会连累到风岩师兄。他也不能下山,因为他答应过阿姊,要医好了病再回去,再也不分开。

  有个人是他终其一生,求医不得的隐疾。

  始于一见钟情,终于病死垂危。

  愿以百年孤独,千难万阻,换其来生安度,无忧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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