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荒行 1(1 / 2)

花之祠 花岚 2318 字 202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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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坠落,微弱发白的星子在云潮间沉浮。花川君的背影高拔而庄严,松岑软软地悬在他的臂弯里,长发披垂委地,扫起一片片蒙尘的落花。

宴饮戛然而止。两头黑豹横尸池内,与莒跌坐阶下,混乱中宁翀早已消失无踪。晨光自东而来,满树朱槿花叶稠叠,如焰如血。花川君抱紧松岑,行走间用肩膀轻轻拨开大按司执意递来的刀剑。武士潮水般涌起又退去,细碎的刀甲声渐绝于耳——

花川君始终不曾处置槿园。他心思全不在此,连离去的脚步也未有丝毫停留。

与莒失算了。南夏与他名虽同道,却终究各有所图,何况这一次他几乎错杀松岑。花川君对松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深情:他们因种族对立,因时局结合,又因这些「不得已」互生爱憎。大宫城灯火长明,苯母金像高大窈窕,身着彩衣的祝女将牲鹿奉献于前。松岑在花川君怀中缓缓醒来。僧行的诵祷声急促而连绵——眼前却仍旧是这熟悉的狰狞人世。她重重一闭眼,开始奋力挣扎。花川君的手臂纹丝未动,一旁大按司低沉的声音饱含怒意。南夏雅音松岑不能尽懂,只是偶然听见几次「宜明院」与「宁大将」,像苍莽天幕上一痕流星。她很疲惫,想起养父母的苛待,没日没夜地汲水浣衣,肩膀也曾这样僵痛。这生涯太虚无,得无可得,失无所失。于是松岑不再挣扎。大按司去后,她避过脸自言自语:「他们最好都走了吧。」

都走了。长夜翳翳,黑水滂渤。船头一点灯火似有若无,浓雾里微微一宕,便再也看不见。宁翀在污涂中奋力跋涉,湄水沿岸尸骨槎桠,夷人少年嚣叫着纵火焚烧蜑民的桴船。槿园松开手,檀帘扑簌簌落下来遮住火光。人声复于桨声。与莒额头上一点血迹被汗水慢慢化开,将蓬散的发丝粘在耳畔。槿园恍然想起当年与莒求娶时,常被自己晾在日头底下,往往也是这样一头汗。时光倥偬啊。她拨一拨手腕上的琉璃珠,不觉嗤地笑了起来。

与莒的神情与灯火一般晦昧。两人成婚多时,交心的话未有一句,彼此的心思却早就猜透了。槿园收住笑,眼里竟有泪光。与莒遥遥坐在面前,此刻倒也平和周正。他们依旧在水上摇曳,檀帘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窗牖。槿园听见与莒很轻地说了一句,是我错了。

错在哪里呢——也不过是错判了人间情味,想来花川君暴虐冷硬,又怎会为这情味左右。

「若在你看,原是蛮王错了。」槿园低眉道,「你就不会犯这样的错。」

与莒很疲惫,言语间有一种突兀的虚浮:「可我总会错在别处。」

槿园一惊,胸口一阵翻涌,鼻内却有些发酸:「你想杀的这三个人,如今一个也未死。」

「我并不想杀谁,」与莒摆摆手,脸上隐隐挂着笑,「我们将来都会死。」

对末世的感知,槿园有,原来与莒也有。他们志态迥异,心中却是同一种苦冷。槿园忽然问:「你情愿怎样死?」

与莒的目光倏地一亮:「你没有见过东八条那场火。」

哦,是焚化平家的那场火。其时槿园还在莺川,后来又过了很久,才随亲族一起迁入修葺一新的八条院。槿园记得八条院总有一种腥燥味,乱哄哄的鸟鸣实在呱噪,地里却寂寂生满青苔。她想念钟州湿润的河滩,雨后常赤着脚在青苔上行走,仿佛年少时漏夜溜去沂水之侧捕鱼簖蟹,脚下也是这样滑腻的溪石。船猛烈摇了两下,夜风扑进舱内,既酸且腥。槿园望一望与莒——有一次她撞见与莒蹲在花荫下,提一壶滚水,守着几处蚁穴呆看。虫蚁的生涯有序而乏味。与莒看了一会,壶口一倾,滚水灌入蚁穴。这一刻他的生杀大权膨胀已极,亦有一种大死大活的畅快。槿园很悚然,焦灼的痛楚蓬勃而出。乱世悲民,也不过是虫蚁如许,谁人一泼滚水就能将他们轻轻抹去。

「那几日洛东都是白昼。」与莒不变声气,连眼睛也未眨一下,「善恶众生,明光皆能度化。」

但这明光究竟是什么呢。明光之外,仍是黑暗的渊薮,痴昧的、盲从的、微弱的,是人间是泥犁,是业,是早已知晓的身前未来事。他想这明光之中必没有贪嗔痴怨,亦必没有毕生的漠视与放逐,尽管中心如沸,却始终被凛冽的凄惶笼罩。二十年曲意逢迎,怎会毫无厌倦;惨厉的末世里,又哪有一个愚人。

槿园渐渐也知道与莒不是愚人。不过一年间,宁家的兵权便轻轻被他分去一半。她更加担忧宁翀——好像黑暗里虚拢双手,小心翼翼地护住一点萤火,仿佛一个不慎,这人世就再无光明。

与莒忽然问:「这门婚姻,你一定很后悔吧。」

槿园猛地有些难过。她向来通达,并不曾去想什么后悔不后悔。然而与莒这一问,却生生问到她痛处:父女相怨,夫妻疏薄,孤身行旅前路未卜,些许决心与真心,原是丝毫不足为外人道的。

类似的话,宁翀好像也说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俊秀而笨拙,低垂着头,珍惜备至地捧着描金盏,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二之宫冷落你么。

她是真的喜爱宁翀,甚至心怀恐惧。有时候只是静静挽着他,生怕吐吸一厉、行止一疾,就吹散这彩云、碰碎这琉璃。很好的,温和、静默、慈悲,纯粹且坚定——少枔之外,她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此刻她竟然也想,如果当年自己别有选择,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生涯。与莒待她毫无情味——所幸冷待之外并不曾苛待——两人话极少,渐渐连面都见不到,云岘院愈加空阔,四时轮转慢得不能再慢。后来她发觉与莒实在很计较得失,自己丧失价值,他便懒得理会,一言一顾皆属多余,当然就更谈不上苛待。

那么——她此刻的价值又是什么呢。

与莒语气很淡:「宗室不可和离。但我们不相安谐,确实不必委屈下去。」

槿园屏住呼吸。与莒又说:「你我从此互不过问、各生欢喜。好不好。」

与莒的目光真诚笃定,几乎令人难以生疑。槿园猛然想起他方才还对自己动过杀心,这不多得的温柔意态便让她既陌生又惶恐。她不敢回答,窘促地避过脸,伸手拨开檀帘。天亮了。湄水对侧的中洲袤土磅礴而亲切,浓雾将舟渡密密包裹,微风偶尔翻出一半面斑斓的旌旗。

是宁家的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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