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十章 焚灭小镇(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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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无法摆脱、令人胆寒的恐惧感袭上温淑琴的心头。“他们把轩儿杀死了,”可怕的猜想象闪电一样烧灼着她。她等了一会,倾听起来。到处都听不见一点人声,只有洋枪在远处什么地方低沉地砰砰响着。村东的小树林后面,照明的孔明灯此起彼落,悬挂在空中,用毫无生气的光亮照着遍体鳞伤的大地,很快,它们的火烛燃尽便熄灭了。东面,距村子两、三公里的地方,是叛军防线的前沿阵地。温淑琴跟村民们一道去过那里,因为叛军士兵曾逼迫村民们去挖堑壕和交通沟。一条条的壕沟弯曲地蜿蜒在山岗的东坡上。几个月来,叛军士兵由于怕黑,每到夜间就用孔明灯把自己的防线照亮,以便及时发xiàn

前来进攻的官军骑兵队。温淑琴不止一次见到过官军的士兵用洋枪射击敌人的孔明灯,将它们击碎,它们便逐渐熄灭,落到地上。现在也是这样:官军那边的洋枪响了起来,对着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孔明灯飞去,将它们击灭……

“轩儿也许还活着吧?”温淑琴想道,“也许只是被人打伤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说不定就躺在大道上流血不止吧?”

温淑琴从玉米地的深处走出来,四下张望了一下。

四周都没有人。那条长满青草的荒寂的乡间土路顺着山岗向前伸展。村子几乎已经烧光,只是有的地方还冒着火苗,瓦砾场上还有火星在闪烁。

温淑琴把身体贴在玉米地边的田界上,凭着感觉向她刚才听到毛鹤轩的喊声和响起枪声的地方爬去。

爬行既疼痛又困难,因为田界上堆满被风刮倒的、坚硬的蒺藜丛,把她的膝盖和臂肘刺得生痛,而温淑琴又光着脚,只穿了一件旧的花布长衣裙。昨天早上天刚亮时,她也没穿外衣,就从村里逃了出来。

她就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找到了毛鹤轩。那个男孩子躺在排水沟里,伸开瘦削的双臂,一只光着的左脚很别扭地蜷压在身下。

温淑琴在朦胧的昏暗中勉强分辨出了毛鹤轩的身体,她紧偎着毛鹤轩,一边面颊感觉到这孩子温暖的肩头上粘呼呼地湿了一片,她又把耳朵紧贴在孩子一侧的胸膛上。

孩子的心脏不均匀地搏动着,忽而停止不动,忽而又急剧地搏动一两下。“他还活着!”温淑琴想道。

她向周围环顾一下,站起身来,抱起毛鹤轩向能够作为掩护的玉米地跑去。这段路很短,但她却觉得似乎没有尽头。她磕磕绊绊,呼哧地喘着气,惟恐一下子把毛鹤轩掉在地上,自己也会跌倒再也爬不起来。温淑琴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不明白这是自己周围那些干燥的玉米秸发出洋铁板似的哗哗声,她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毛鹤轩时断时续的呻*吟使她清醒过来。他躺在她的身下,口中的鲜血憋得他喘不上气来。鲜血沾了温淑琴一脸。她跳起来,用裙子的下摆擦擦眼睛,挨着毛鹤轩躺下,全身紧紧贴住他。

“可怜的孩子……”温淑琴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低声说道,“你睁开眼睛,可怜的孩子……把眼睛睁开,说句话吧……”

温淑琴双手哆哆嗦嗦地从长衣裙上撕下一块布,把毛鹤轩的头稍稍抬起,用洗破了的旧花布给他擦嘴揩脸。她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面吻着毛鹤轩被鲜血染得微有咸味的前额,吻着他温暖的双颊,吻着他纤细柔顺、毫无生气的手指。

毛鹤轩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哧、咕噜噜、喀喀喀的响声。温淑琴用手掌抚摸着毛鹤轩膝头凸出的双腿,恐怖地感到这孩子两只瘦长的脚掌在她的手下逐渐变凉了。

“挺住啊,孩子,”她向毛鹤轩恳求道,“你要挺住啊,好孩子……你可别死啊,轩儿……不要撇下我一个人……这是我,温姨娘跟你在一块儿呢。你听见了吗,孩子?只剩下咱们两个人啦,就咱们两个人啦……”

毛鹤轩还是在黎明到来时死去了。不论温淑琴怎样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这个受了致命伤的孩子,不论温淑琴怎样用自己滚烫的胸脯紧紧地贴着他,搂抱着他,全都无济于事。毛鹤轩的手脚都变凉了,喉咙中嘶哑的呼哧声停止了,而且全身都开始变得僵直了。

温淑琴给毛鹤轩合上微微睁着的眼睑,又替他把指头上带着血迹和淡黑色墨水痕的、有多处抓伤并且已经僵硬的双手放到胸前,然后默默地坐在死去的孩子身边。现在,此时此刻,温淑琴心中沉重的、不可慰藉的个人痛苦——丈夫和小儿子两天前被叛军士兵吊死在村中一棵老杨树上——在这新的死亡面前好像消退了,被雾气挡住了,减弱了,温淑琴突然产生了一个锐利的念头:她懂得了,在那条可怕的深广的人间痛苦的长河——被大火照亮的黑色长河中,她的痛苦只是不为世界所见的一滴水珠,那条河的河水淹没和冲毁了河岸,泛滥得越来越广,越来越急速地向东涌去,把温淑琴在人世这短短三十年中赖以为生的一切都冲到远方去了……

清晨慢慢来临。好象颜色已经被冲刷掉的苍白朝霞懒洋洋地露出了曙光。一群乌鸦呱呱地叫着低低地从玉米地上空飞过。玉米杆被冰冷的晨露打湿,不再沙沙发响,萎靡地耷拉下来。从堑壕那边传来一阵阵低沉的洋枪射击声。

温淑琴双手抱住膝头,看着死去的毛鹤轩。这孩子的鼻子,上额和两颊泛出一层毫无光泽的蜡黄色。在耷拉着的下颏和左颊上,暗红的血迹已经干了。一绺黑色的头发粘在额边。

在没有除草的玉米地行垅之间长满了莠草,凋谢的莠草穗上挂着晨露。温淑琴站起身来,用露水洗净粘乎乎的双手,撒长衣裙上撕下一块布,用露水蘸湿,开始为毛鹤轩冰冷的面庞擦拭血迹。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用这块湿布把孩子耷拉着的下颚兜起,在他头顶上打个结。

这时孩子颈间的一条红绳露了出来,下面拴了一个小小的粗玉雕成的菩萨牌。

“您看见了吗?菩萨啊,”她忍着泪说。“您看他们把村里的人,把这孩子,把我弄到了什么地步啊……我现在可怎么是好呢,菩萨啊?请您告sù

我,给我一个答复吧,大慈大悲的菩萨,给我指出一条路吧……我的父母、我的夫君、我的小儿子全都死了,在这人世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温淑琴一边呜咽一边数落,痛不欲生地哭了好久,后来,她脸朝下倒在地上,觉得自己好象正在往下飞,飞进一个黑洞洞的深渊。她把粘着血的菩萨像放到毛鹤轩的里衣上,然后走开几步,跪在地上开始挖坟。

去年秋天雨水很少,长满杂草的耕地又干又硬。温淑琴俯下身子用两只手刨着,艰难地把一块块干土搂到自己身下。她的手指挖疼了,指甲边出现了一个个痛得钻心、渗出血来的倒刺。她坐下来,擦了一把汗。她想了想,又从衣襟上撕下一块长布条,把它分成十个大小相等的布条。她这件洗破了的、沾满露水的长衣裙,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堆破布。温淑琴靠牙齿帮忙,把十个手指缠好裹紧。她口渴难耐,把一棵湿漉漉的青草嚼了好一会,又厌恶地把苦涩的淡绿草团吐出,然后接着把坑望深里挖。

树林后面突然响起了杂乱无章的炮声。炮弹刺耳地尖声呼啸着从温淑琴的头上掠过,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有三颗炮弹就在离玉米地很近的地方爆zhà

开来。一阵气浪把温淑琴和死去的毛鹤轩掀到了垅沟里……

温淑琴的耳朵嗡嗡作响,眼睛也被灰尘迷了。一团棕褐色的尘土象浓云似的在玉米地上方飘动,遮蔽住天日。毛鹤轩的身体还是那样一动不动,直挺挺地躺在不远的地方。

温淑琴稍等了一会,揉揉眼睛,走到毛鹤轩身边,把周围被爆zhà

的气浪折断的一簇簇干蒺藜搬开,抱起孩子的尸体,搬到还没挖完的坟坑旁边。她一面倾听远方的枪炮声,一面不住地挖坟,一直挖到傍黑。她的胳膊又累又痛,仿佛要断一样,她觉得口干舌燥,但露水早已干了,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解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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