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年子月小雪生,您帮我算算吧。”

  旧街公园,中年男人坐在板凳上,低头看脚下铺开的白纸,上面确实写着“设计签名”四字,抬头莫名地看向眼前的男孩,约莫八岁出头,脸上还带着病气,却无法遮掩一身清寒冷俏。

  “你找错了人了吧?”

  “没错。”男孩低头看向中年男人的断指,“找的就是您。”

  男孩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纸上,男人表情犹豫,男孩又加了一张,男人开始迟疑,当第三张红色纸票躺在设计签名四字上时,男人眼中一亮……飞快收进口袋,还边嘟囔着:

  “唉,不是我端架子,实在是家里管得严,现在打击封建迷信的力度又大,不让算。”

  男孩没说什么,接过男人递来的折叠凳坐下,伸手在纸上写下三个字:

  付丞雪。

  男人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越算表情越纠结,抬头看着给钱的大爷,生怕到嘴的钱飞了。

  “您直说吧。”

  “你五行属水,生肖属龙,本是祥龙遇水相辅相成的好命,可是……――能先说说你这名儿的由来吗?”

  “承雪而生。出生时下了大雪,改回母姓顺便改了。”

  “难怪!”男人露出恍然大悟,娓娓道来,“看你面相不错,本该乘风破浪。可生于立冬本就严寒恐命苦,农历小雪又逢大雪飘摇,命中多水必泛滥成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命年切记离水远点,否则龙搅水,恐有水祸。”

  可不是,他前世死时,大雪飘飘,没记错,那年正是本命。

  是了!

  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因失脚踩到过路猫,被私家车迎面撞上,大雪覆盖的视线中,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极目远望,终于看清酒驾的人,正是新仇旧恨的陆绅――下意识摸上项链。

  “帮我再测个双字。”

  “您说。”

  付丞雪在纸上比划两下:陆诚。

  “耳土山,言成。土克水。堆土成山,克化水祸。偏旁耳,是为‘听’,意为‘知’。”又看眼男孩嘴边那颗显眼的福痣,男人叹了气,“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你的原名,父姓在前名在后,先有耳土山,才言成,若不遮掩原名,必能言出有物,心想事成。”

  付丞雪目光微震,没想到还有这一层。

  “……您算得很准。”

  准的,就像他前生写照。

  故事,还要从他重生前说起……

  …………

  那个夜晚是那么冷。

  冷得像是要把一生的冬天都堆积在一起。

  天空下着漫天白雪,风灌进衣服里,他裹紧风衣,慢慢悠悠在雪地里走着,步履蹒跚,视线在地面上放空……坏掉的路灯伫立街尾,大片阴影在脚底堆砌,黑暗贴着白雪相交,像极了阴阳两道。

  从不夜城驶出的豪车载着眼熟的小明星从身边滑过,呼啸的风带起乱发擦过脸颊,酒醉的车主伸出脑袋喝骂:

  “有病啊你,大半夜拐路中间存心找死是吧!”

  或许,他就是在找死吧?

  身体左摇右晃,频频受到定心引力的召唤,数次险些栽倒,又歪歪扭扭站好――许是喝太多的缘故。

  他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这次能醉成这样,可见是拼了命的。可就是这样,也只等来一个不痛不痒的答案。那个导演说:“小付啊,你知道,不是咱们不给你机会,但观众不买帐咱也没辙。”摊开手露出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任他敬遍了所有投资方的酒,也没有分毫办法。

  网络上滚圈的言论铺天盖地。

  什么――

  #丑人多作怪,奇葩当道!#

  #直播黑幕盖顶!#

  #论与导演成好基友的上位法则!#

  ――诸如此类。

  损人方法花样百出,令人叹为观止!

  他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主演的电影就落了这个下场,何其可悲?

  他演技不好么?

  身为老戏骨,演什么像什么,连新晋花旦都曾为他痴情的眼神折服。

  他不努力么?

  从懵懂少年到世故中年,从跑龙套到男主角,他在圈内沉浮了二十年,蹲守龙套的室友一个个转行搬走,唯他仍在坚持,一头扎进南墙。

  他长得不好么?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种于大街裸奔都嫌长针眼的家伙闯进娱乐圈就是自找死路……可他原本长得并非不好,反而恰恰相反。

  若不是那场车祸……若不是那场车祸!

  他自幼习舞,八岁那年参加市级比赛,离全国决赛只有一步之遥。小村里租了辆巴士载着十几户人拖家带口地去给他喝彩助威,超载遇上酒驾,他生命中第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与车祸擦肩而过,在亲朋好友的鲜血里无疾而终……也是那时毁了容。

  有人劝他整容,他去了,因为旧伤,新脸还没曝光,就不得不再次进入手术室进行修复。

  或许就如旁人所说,掌纹乱的人总是注定坎坷。

  可他,不甘心呀……

  这么多年都没混出个人模狗样,怎么对得起横死的母亲――在翻车时把他紧紧护在怀里,怕他心如死灰还拼着最后一口气激励他,要做人上人,要让那个男人痛哭流涕地后悔当初抛下他们母子。

  是的――

  ――他、不、甘、心!

  还没有衣着光鲜地站在那该死的父亲面前,嘲笑男人的默默无闻,穷困潦倒,怎能就此止步?!

  身后车灯闪过,他重拾斗志,赶忙支配摇摇欲坠的身体往旁边躲去。一道黑影滑过眼前,脚下一绊,紧接着听到尖利的猫叫。撞击袭来,惨烈的摩擦声在耳边炸开,还未成形的想法顺着身体抛出的弧度,随脑浆一起碎裂在雪地上。

  雪,纷纷而下。

  夜,静如死地。

  那纷多的,原以为微不足道的陈年旧事,自记忆深处蹁跹而至。

  ――关于他的,和他父亲的。

  他幼时样貌极好,乌发白肤,秀鼻红唇,嘴唇上方有颗美人痣,像沾着饭粒没舔干净,旁人都说这是福痣,一生不愁吃穿。

  那时眉色太淡,孤高的风骨还未显露,最出彩的要数眼睛,近似丹凤眼,很古典,眼皮双得厉害,睫毛又长,在视觉上拉长眼尾,要不是线条不够柔软,往往会错看成桃花眼,笑时灵动水润,很是招人,总有不少咸猪嘴想占他便宜。

  他生性疏冷,不喜争执,只能皱眉躲进父亲怀里,冒出个头,惹得旁人哈哈大笑。父亲会把他抱在膝上,“蛮横”地挡下所有骚扰,一大一小坐在门槛上,脸贴脸,头埋着头,谁也插不进手。

  亲戚邻里总是凑趣啐一口父亲,老大不小还爱争宠,宝贝儿子被多看两下都要急眼,真不知羞!

  父亲也只是尴尬地回上一句:“哪有……”

  记忆中的陆家村也是极美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古建筑保存完好,在云市这个旅游城市常有驴友徒步拜访,村民和游客亲如一家,碎石小道上总是扬起欢声笑语,天南地北的口音不见违和。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是穷。

  他那时不知道“穷”是多致命的毒・药,可以让一个人背井离乡,抛妻弃子。

  落日余晖披在父亲宽阔的肩头,听蝉鸣鸟叫,看凡尘庸碌,两人享受着私密的二人世界,任旁人来来去去只交换着仅属于彼此的悄悄话,连母亲都要嫉妒一下,被两人冷落的无语。

  很多时候是父亲在说,他仰头数着父亲下巴的胡渣,并不是很懂。

  父亲用胡渣摩挲他因起痱子剃得光溜溜的头,和脸颊,他痒得咯咯直笑,糊对方一脖子口水,父亲恼极了也只会在他嘴巴上重重啃上一口,唾液交融的相濡以沫就像两条鱼,那是稀罕极了爱极了的,哭笑不得的宠溺。

  父亲絮絮叨叨闲不住嘴,咬着他的耳垂悄声嘀咕,分享着那些藏于心底无人可知的秘密……

  大概是关于理想抱负之类。

  可惜时隔日久,对父亲的音容相貌早已模糊不清,更何况是只言片语?

  隐约想起,是在他四岁的时候,父亲收到一封来自京都的信,说是同窗写来的慰问。他知道那是骗人的,自从接到信后,男人盯着他沉思的时候比以往更多,却反而不像过去那般毫无保留地倾诉。

  依稀记得是个黎明。

  他被清晨的寒气冻醒,那寒气从没合紧的门缝刮来。

  先是看到桌上倒扣的相框,卡在全家福角落的照片没了,是他的满月照。相框下放着存折,并不是家里那张,也许是父亲的私房,背面写着密码,力透纸背的刚硬字迹出自父亲。男人在门外听到响动,惊了一下,没敢回头。

  他从床上下来,几步小跑过去打开门,仰头盯着猛然回头的男人,不明所以地小声唤道:

  “父亲?”

  男人神色复杂。

  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早记不得男人的脸,却还清楚地记得那个眼神――如同等待自首的犯人。

  浅棕色的眸中晃动着犹豫,通红的眼睛写满焦虑,而疲惫却爬满视线,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像走在万丈高空的独木桥上,一错不错地紧紧盯着他。

  深沉得吓人。

  注意到他光着脚丫,男人眉头一紧,放柔声音先哄他:“乖宝儿,先回床上,地上凉。”

  他却不管不顾,愣愣地问了句:“你要走了吗?”

  年轻的父亲立刻泪水盈眶,踉跄地快步走来,把他狠狠抱入怀中,密不透风的距离让人窒息。

  男人的头埋在他的发顶,哽咽呢喃:“你会恨我吗?”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沉默以对,男人却像催眠一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许诺,不知道到底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郑重:“会回来的……阿爸会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眼前。宝儿,你要等爸爸!相信爸爸!!”

  湿凉的液体从头顶滑进脖颈。

  明明早上寒气还很重,那液体也该是冰的,却带着烈火般的温度。

  甫一接触皮肤,就像遇到火的纸,让颈边的血脉连同心脏一起蜷缩起来。

  有什么东西渐渐从心脏中抽离、蒸发,如同缺氧一般,难受极了。他只好缩起脖子,不自在地把父亲推开,拢起眉头不太高兴地说:

  “你走吧,快点……一会阿妈醒来,该难过了。”

  男人是中戏高材生,早年跳级上大学可谓风光无限。成年时就学大四,离毕业只差临门一脚,身为独子为完成老母死前抱孙遗愿,中途休学,葬母、生儿、育子一事接着一事,一耽搁就是多年,他总想着再等等,等儿子再大些上了学,他就能放心地远走他乡拼搏人生,可妻子总是不理解。那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没多少文化,似乎总担心他一旦飞黄腾达就会抛下她不管,只想把他拘在这个小村里过些平平淡淡的生活,可他毕竟不甘心啊。

  他从小凭着“别人家的孩子”这个身份长大,傲气才华一身,怎么甘心龙陷浅滩,郁郁不得志?

  只能抱着儿子流下男儿泪:

  “对不起,宝儿。你别恨我……”

  付丞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他不恨他,真的。

  许是当时太过年幼――连爱都未及浓厚,更何来恨意?

  …………

  “喂喂?”

  一双手在付丞雪眼前挥动,男孩从记忆中抽身,对重新坐下的男人说:

  “要是取艺名,您说怎么改?最好改动不要太大。”

  艺名?

  男人纳闷,但拿钱办事,还是认真想了下,提笔写了一个字:傅。

  “你看‘傅’丞雪,怎么样?”

  “怎么个说法?”

  “甫通‘父’。你原姓陆,承父姓。既不愿改回父姓,可以以‘甫’镇姓,借运消灾,此后必贵不可言,只是会留下一个隐患。”

  “什么隐患?”

  “有借有还,此后必要好生供养生父,若不小心造成伤害,恐怕纠缠不休累成劫,害人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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