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的黄昏格外热闹,旅店也是一样。来往的旅人都纷纷归来,三三两两聚在旅店大厅的饭桌上,吃了晚饭便去休息,准备第二天的路途。

  这个时候,往往很少来客人了。然而今天却是个例外。

  “老板娘,还有房间吗。”

  老板娘都把账本收了起来,听到声音,抬起头。

  战靴踏进地面上的声音格外清晰,再配上男人低沉的声线,他分贝不大,却几乎压住了在场所有的声音,一时间大厅内陷入了沉寂,所有人都看向门口的来者。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看起来接近两米,像堵小山一样把门都堵住了。他一身银色的铠甲上沾满了灰尘和泥土,背后的大剑却崭新地像是刚擦过,再加上他健硕的身躯和凌厉的眼神,足够让没什么武力值的商人心惊胆战了。

  然而老板娘开旅店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她只是点了点头:“有。还算晚饭吗。”

  战士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冲淡了他那满身不可一世的傲气,看起来不再那么吓人了:“再来瓶酒。”

  说着他走到角落里的空桌子边坐下,把背后足足有普通人这么高的大剑卸下,斜放在桌子边,金属碰撞木头发出一声闷响。

  因为好奇而观察着战士的旅人中,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似乎是认出了那把剑:“这剑是……天啊,这是第一战士!”

  第一战士的名头,整个大6谁不知道?从西铁出来的洛克乌,传说中的大力神海格力斯的后人,心怀正义的勇者。他的行踪不定,人们只知道第一战士在进行自我历练,这几年来,大6常常能听见他杀死了什么怪物、拯救了什么人的传说。

  在座的所有人,谁也没想到,今夜竟然有幸目睹了第一战士本人。

  众人议论纷纷,而洛克乌早就习惯了这种受人瞩目的场面。他就像是没听到似的,对着送上酒菜的老板娘致意之后,便专心致志地消灭食物了。

  直到又有人踏入了旅店,才让其他人的目光从洛克乌身上挪开。

  那是个小女孩,看起来还不到十岁,提着个花篮,一身纯白的长裙,带着笑意跳了进来,对着身边最近的客人举起手中的花朵:“买花吗先生?”

  旅店大厅人来人往,常常贩卖日常用品的小孩子进来,莱特旅店的老板娘出了名的心肠好,从来不赶人。可是卖花的,这还是头一遭。

  只是女孩脸上的笑容太过灿烂,白色的长裙就像是量身定制的,走起来裙摆一晃一晃简直就像是个天使。所谓萝莉的杀伤力是无敌的,就算是没多少人需要花朵,也都忍不住掏钱换回女孩的一个笑容。

  小女孩的生意因为笑容做的不错,一路往大厅里面走,停在了洛克乌的面前。

  她扫了一眼正独自喝酒的男人。洛克乌不笑的时候,那身悍然的气场和满脸的胡渣着实有些骇人,可是女孩就跟感觉不到似的,照样抿起笑容,对着第一战士把花一举:“买花吗,先生?”

  洛克乌瞥了女孩一眼,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跟着她露出笑容。男人只是把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天快黑了,还是赶快跟着寻你的卫兵回去吧。”

  别人看不出来,洛克乌怎么看不出来?女孩的手脚干干净净,白皙地像是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藕节,身上的裙子虽然没有花纹,但那昂贵的布料和崭新的程度,绝对不是一个卖花少女应该有的。加上刚进莱特之前,战士刚与一帮卫兵擦肩而过。

  难不成逃家是白霜贵族的习惯吗。第一战士扫了一眼女孩,莱特城真正意义上的主子,金色闪电,十几年前,也是从白霜逃家逃到莱特的。

  女孩的笑容一僵,随即看起来可怜巴巴地:“先生……不要揭穿我好不好?我只是想体验体验生活。”

  体验生活。

  第一战士的脸上不见喜怒,也只有贵族家的孩子才会说出这种话。底层人民的困苦她又怎么会真正懂得?洛克乌乐得当那帮贵族把小孩吓回家的黑脸,他的眉毛一扬,常年锻炼出的满身杀气不由得外放:“凭什么你体验生活,我就要配合你?”

  这搁其他孩子,早就被他凶悍的表情和庞大的身躯吓哭了。

  只是女孩非但没有害怕,那天空一般的瞳孔的反而亮起了光芒。她把手中的花小心翼翼地放进花篮里,笑容依旧:“不配合就不配合喽,我不过少卖一只花而已。”

  好像洛克乌身上都能把成年人震慑得心惊胆战的杀气并不存在似的。

  这时候男人才真的正视起女孩的脸,她一张小脸扬得老高才能看清洛克乌的脸,湛蓝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色彩,当洛克乌的目光与她对上的时候,女孩发现他并没有真的动怒,不仅没有退后,反而大胆地走到洛克乌对面,坐在桌边:“你是游侠吗?”

  “……”

  洛克乌给自己倒满酒,不作回答。

  女孩也不认生,继续开口:“我叫玛丽,你叫什么?”

  “你哪儿来的花?”洛克乌的目光落在她放在桌子上的花篮上,问道。

  她同样看向花篮,那之中剩不下多少花朵了,看来女孩的一天战绩丰厚。她从中拿出一朵娇艳的玫瑰,笑嘻嘻地开口:“我用钱买的啊,你到底是不是游侠呀?”

  “勉强算是。”

  “什么叫‘勉强算是’?”

  战士把酒杯送到嘴边的手一顿:“游侠没有归处,我有。”

  “有归处的持剑之人叫战士,对吗?”女孩眼珠一转,“可你看起来风尘仆仆的,也不是莱特人。”

  “我在历练。”洛克乌干脆也不喝酒了,把桌上的果盘往女孩面前一推,“你是谁家的孩子?”

  玛丽也不客气,道声谢后,从果盘中拿起一个苹果就啃,含糊不清地开口:“特拉蒙啊,这还用问?莱特除了新来的贵族就只有我们特拉蒙一家,那些新贵族还不到有我这么大孩子的年纪吧。”

  这倒也是,莱特城里就特拉蒙一系旧贵族了。白霜这些城邦的新旧贵族的矛盾那可是出了名的,洛克乌了然地点了点头:“还是块回去吧,这么晚了你在外面着实不安全。”

  “放心好啦,我肯定会在天黑之前找到卫兵的。”玛丽踹了踹椅子,满不在乎地开口,“你到底叫什么?”

  男人沉默了半晌,还是报上了自己的名号:“洛克乌。”

  “不是吧?!”

  玛丽惊讶地都忘记合上嘴巴了,随便搭讪就搭讪了一个了不起的战士,她也真是好本事啊。女孩怔了半天才想起来怎么说话:“你你……你真的是第一战士?不是吹牛?”

  洛克乌笑了笑,没再说话。

  女孩的眼睛里都快冒出星星了,她激动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洛克乌身边:“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很多地方,我把花都给你,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这在洛克乌眼里还真没什么好讲的,男人笑了几声,摇了摇头,指向门外已经黑下来的天空:“说好的天黑之间回去。”

  玛丽咬紧嘴唇,这么轻易地放洛克乌走她有些不甘心,可是在传说中的第一战士面前,她又不想表现得格外任性,女孩想了半天,最终蓝色的眼睛一亮:“几天后金色闪电会有一次宴会……你要是在莱特,他知道了肯定会邀请你,到时候让我爸爸带你来我们家,你再给我讲,行不行?”

  第一战士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知道我在莱特?”

  女孩与天空同色的眼睛里闪着聪慧的光芒:“我说知道,他就一定会知道。

  然后金色闪电安迪尔果然知道了第一战士就在莱特。

  宴会上,洛克乌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喝酒,他对政治上的东西不感兴趣,就算是战士平时里懒得动脑子,也明白安迪尔把自己邀请过来只是来为宴会增添光彩,第一战士受邀,这说出去多好听。

  他是因为答应了玛丽才来的。然而特拉蒙本人并没有在。

  莱特的贵族全在这里,为什么特拉蒙不在?

  金色闪电人看起来草包的很,对面子功夫还是很认真的,酒是好酒,度数也高。男人自觉自己不过时个布景板,到时候特拉蒙来了,跟着他走就是,也没多想,忍不住多喝了几瓶。

  只是喝了几轮,特拉蒙依旧没有来。

  战士微醺,他依靠在桌边,不经意地听见有人走了过来,对着安迪尔悄声说了什么。金色闪电喝了点酒,听到消息,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站了起来,显然也是借着酒精的光,不小心把秘密的事情说了出来:“我们最后的麻烦也被根除了!”

  洛克乌一愣。

  莱特最后的麻烦,金色闪电最后的麻烦。

  怪不得特拉蒙没来。

  洛克乌酒醒的时候,看到的是地牢的天花板。

  宿醉很是痛苦,再加上他隐约记得揍翻了莱特大半个城市的守卫,闹得那么精彩,浑身上下都疼得要命。男人揉了揉额角,坐了起来。

  昨晚在宴会,几个按捺不住的贵族当场问了出来,特拉蒙的确是死了。

  斩草除根的道理洛克乌还是懂的,特拉蒙已死,那玛丽也恐怕……

  他只记得自己当场掀了桌子,要取安迪尔的人头,之后的记忆便不是很清楚了。第一战士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

  政治斗争?死个孩子的确没什么。

  然而就算是他清醒着,也会对着金色闪电挥起剑。他答应了玛丽,诺言不能实现,但是他能够帮女孩复仇。

  “洛克乌?”

  那是一个温婉的声音。男人抬起头,一个少女。她手握着法杖,浅得像是玻璃一样的瞳孔中闪烁着悲恸与焦急。少女的长发垂在脸边,也遮不住那鱼鳍状的耳朵。她脸上淡淡的鳞片和金发在地牢中微弱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光芒。

  亚特兰蒂斯人。

  然而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如女神。

  战士眯起了眼,他知道白霜和亚特兰蒂斯的关系密切:“谁?”

  “我不是敌人。”她缓和下来表情,勾起一个带着善意的笑容。但是随即,那笑容被担忧破坏了:“你跟我来,现在特拉蒙的势力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她想帮自己。洛克乌想了想,昨晚的宴会上,好像的确有这么个姑娘,她大概是看到了自己大闹宴会的场面,只是……

  “为什么?”

  来自海底的少女叹了口气,眼中有斑驳的泪光闪过:“因为不想看到无辜之人被害的,不止你一个。”

  说着,她的法杖向地面一落,金属碰撞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门锁应声倒地。

  “快点,现在……或许还得及。”

  洛克乌推开门,跟在少女身后。亚特兰蒂斯的姑娘一路飞奔,白色的裙角就像是盛开在地牢中的铃兰,她的魔法相当了得,明明看起来弱不禁风,但真的跑起来,洛克乌都有些跟不上。只是她的魔法仅限于拖住追兵的步伐。金色的头发没有沾染上鲜血,就算是直直把剑对准她胸膛的敌人,少女也只是击昏,并没有对任何人痛下杀手。

  “你到底是谁?”

  乘上抢来的马,洛克乌禁不住再一次开口问道。

  少女一甩金发,清秀的面庞在阳光之下干净的像是婴儿。那双浅色的瞳孔对准了洛克乌,她扯起淡淡的笑容,一勒马绳:“柯拉。”

  然后,两匹马绝尘而去。

  只是他们终究没有赶上。

  触目惊心的血红让第一战士的心沉了下去,柯拉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惊呼出声,那原本很是温柔的声线在颤抖着。

  “不,不不……”

  她跳下马,整个宫殿空无一人,满地的尸体,不论男女老少。没了特拉蒙,整个莱特的贵族便都在金色闪电的掌控之下,这里……甚至还没来人收拾现场。

  满地的血迹,柯拉的浑身都在颤抖着,她跑了进去,白色的长裙扫在地上,殷红的血液染在上面,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纵然是洛克乌,也不禁闭上了眼。

  他们在寝宫找到了玛丽的尸体。

  小小的女孩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是亲眼目睹了什么鬼怪。对她来说,那些持着武器的士兵的确是鬼怪,白色的床单被大片的红色泅湿,一如她给洛克乌的玫瑰那样鲜艳。

  几天前还对着陌生人绽开灿烂笑容的女孩,还把整个篮子的玫瑰亲手赠予自己的女孩。

  洛克乌走向前,他小心翼翼地将玛丽的尸首抱了起来。伤在颈动脉上,纯白的裙子已然变成了红色――那些士兵甚至都不给她一个痛快。

  他没有生气。这种权利的纷争,第一战士见得多了。

  只是那种无力感,不可遏制地席上心头。男人根本无法燃起怒火,银色的铠甲上同样染上了血液,真正冷静下来时,洛克乌悲哀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种事情发生在西铁,洛克乌能做什么?他还是什么都不能做。安迪尔对莱特做出的贡献,足够弥补他手上所有的血债。就算是第一战士,他也明白旧贵族对这个新城市的威胁。金色闪电不能杀,哪怕是他害死了玛丽。

  “……我不敢相信。”柯拉的声线软软地从男人背后传来。她的语气中带着痛苦,但是更多的却是震撼,“他……他竟然是安东尼教出来的。”

  第一战士没有将少女的叹息听进去。

  以剑为铲,洛克乌亲手为玛丽挖的坟墓。柯拉找来的鲜花,娇艳的玫瑰还带着早上的露珠,红得刺眼,这便是玛丽的墓碑。

  男人将那小小的身躯放了进去。

  泥土与鲜花覆盖出了她的躯体,洛克乌站了起来,背对着柯拉:“如果你不来,金色闪电想怎么处置我?”

  柯拉怎么不明白第一战士的意思,她摇了摇头:“不,这并不重要……我只是……”

  “他想怎么处置我?”

  洛克乌的语气中带上了质问的语气,少女呼吸一窒,旋即叹了口气。她的声线中还残存着泪水的痕迹:“他,安迪尔……他说,等到一切都处理完了,便会在公众面前将你处以死刑,哪怕这会遭来西铁的责问。”

  “你救我一命。”

  “不!”柯拉有些急切,“我这并不是救你,我只是想或许有你,特拉蒙的后人还能留下。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你没有欠我人情,第一战士,我也不需要这个。”

  “你还救了玛丽,哪怕是失败了。”

  男人转过身来,他的影子几乎将柯拉完全藏在阴影之下。那双褐色的眼睛里,罕见的流露出直白的痛苦。

  柯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少女垂眸,眼泪再一次落下。

  第一战士的身躯矮了下去,他的膝盖碰到了地面,金属护膝发出一声闷响,柯拉猛地瞪大眼,可她还没走向前,洛克乌再一次开口。

  “我以我的性命担保你的性命。”第一战士抬起头,诺言掷地有声,“以玛丽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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