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夜晚的烟花,在一刹那明亮了起来。凌烟将自己的手从顾樵生手中抽出,转身小跑着离开,到拐角,还不忘告诉顾樵生一句,明天见。欢欢喜喜的样子就像孩子得到了最心爱的宝贝一样,简单的不得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凌烟满心欢喜的念着这句话,眼里心里都是蜜糖一样的味道。

  寒冬腊月的天,她的这帮兄弟也不曾亏待过她,将她的新床铺的厚厚的,软软的。只是坐着,就能感受到满满的安全感。

  只是等了很久,也不见身边人挑开她的盖头。屋内蜡烛昏昏暗暗,似乎被风吹着,将灭不灭。

  “相公。”她这样问着。许久才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嗯。很是低沉。

  “等以后,你教寨子里的兄弟识字,然后我和浅月去换些钱,咱们就下山做生意,带着这帮兄弟,再也不当匪徒了好不好?”

  “当土匪不是很自在吗?怎么想起下山了?”顾樵生这样问着,手却紧紧攥着,大概还需要一刻钟吧,只要在等一刻钟就好了。

  “不是被逼急了,谁又愿意别着脑袋过日子呢?我可不想,让我们以后的孩子也这样,担惊受怕的生活着。更何况相公你……”

  话未说完,便听得门外有急促的敲门声。

  “凌烟,官府攻上来了。”门外是封浅月的声音,若不是难以抵抗,他绝不会来打扰凌烟的。

  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凌烟站起来后,手也被顾樵生拉住。

  “别去。”他很少求人,七岁后再没有求过任何人了,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这样的话。只是凌烟不知道罢了。

  她只是将盖头放到他手心,依然笑的漫不经心:“等我回来继续。”豪气万丈的样子,真像个女将军呀。只是凌烟不是将军,也没能够凯旋。

  那一战,朝廷大胜。

  顾樵生再见到凌烟的时候,已经不是读书先生顾樵生了,而是兵部侍郎顾凯歌,凯旋高歌之意。而凌烟,则被缚于牢笼中,等待着秋日到来,生命凋落。

  牢房中很是潮湿,散发着恶臭,凌烟就双手被铁链吊着,唯有足尖点在地方,手腕处也已经被勒出很深的血痕了。棉麻的囚服上,早已被血迹浸透,辨别不出原来的颜色。

  “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见我了。”

  凌烟背着光,头发凌乱遮住她的神色,只有话语,虽然沙哑却还是透出些漫不经心。

  “你,不恨我吗?”

  顾凯歌这样问着,丝毫未察觉到自己嗓音里的颤抖,是在害怕吗?连他自己都未曾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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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恨你做什么?何况我们做的,本就是掉命的勾当。”有气无力的模样,可说出来的话语,总是透出些勃勃生机,这样的女人,是不是永远不会让男人怜惜呢?

  “不过,你如今也是个当官的,帮帮忙,放过我兄弟怎么样?”

  “你叫我来,便是为了同我说这个?”顾凯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只是听狱卒说,牢中的这个犯人,为了要见他,先是绝食,后是各种折腾,被狱卒揍了许久,险些丧命,竟然只是交托他这句话?

  “你山寨里的其他兄弟,视罪行轻重而判,参军和流放的多些,主谋,主谋大概都同你差不多,等着秋后问斩吧。”

  “浅月,他呢?他没有杀过人,更没有犯过什么严重的罪行,他能活下来的吧?”

  明明是问句,只是她这样问着,就像被马蹄践踏过的野花一样,努力向上着,攀附着所有的希望。

  “死罪。”冷冷硬硬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便直接宣判了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说封浅月的死罪时,他的内心竟有些雀跃,这样的情绪,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连你也不能救他吗?”

  顾凯歌忽然很生气,这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就快死了?竟然一点都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吗?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

  城外驿站旁,顾凯歌稳稳的骑在马上,如同看待蝼蚁一般,看着地上趴着的封浅月。收回了自己脚,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厌烦。

  “她昨日就随军出发,若是能建立工业,日后,便再也不必扛着犯人的名头活着了。你若是真为她考虑,就以后老老实实的活着吧。”

  为了救封浅月,凌烟彻底翻供,不知和大理寺的人说了什么,第二天便被宰相的人接走。七日后,便随军队出发,去往北疆了。上面的人说的是对她招安,若是她真的能建功立业,或许,这辈子就不必低人一等,也再也不必担惊受怕。而封浅月也被赦免。真真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只是封浅月却偏偏不识好人心,放他离开,竟然还死死纠缠?真是没有良心的人。

  “建功立业?朝廷就是这样对你说的,还真是好笑。”被关于牢中的这段时间,封浅月憔悴的厉害,整个人不见血色,像极了病入膏肓的模样。

  “凌烟她,分明的送死罢了。我们做山匪这些年,暗地里,收了不少宰相的生意,都是见不得光的玩意,顾凯歌,你所崇尚的律法,到头来,也不过是这些权贵手中的刀柄罢了,你还真是可悲啊,生生给别人做了棋子都不知,真是可怜。”像是嘲讽,封浅月从地上爬起来,佝偻着背,同古老神话中尸变的恶魔一般。

  “我若是没猜错的话,去所谓的从军前,凌烟她,一定是见过宰相的人吧。”不带任何疑问,封浅月自信的这样问道。而后转身,虽步履蹒跚,却不见任何狼狈。

  “你要去哪?”

  “我去找她。”

  顾凯歌双手紧紧攥着缰绳,双手都被勒出了青黑色的痕迹,终是叹了口气,策马回城。而往后余生,他常常会后悔,倘若当年,自己真就不管不顾的跟着封浅月一样,去找凌烟,那么,是不是自己的后半辈子,都不必怀着愧疚与遗憾生活呢?然这样的结果当真便也只能是想想。

  此后余年,他独自一人官场沉浮,勾心斗角间,也曾彻夜难眠。细细想来,原来还是之前在土匪窝的日子里过的最为舒心与惬意。娶了个老婆,终究是逢场作戏,到底意难平。

  景泰三年,他任职枢密顾问,同吏部严查宰相及其门生。历时一年7个月,共斩杀宰相及其党羽两千七百八十余命。史称景泰之乱。

  最后一次见宰相,是在枢密院的宅子里。

  一夕间沦落,门生死伤大半。那个叱咤朝廷几十年的人,就在他面前求他。

  “太刚易折。你如今这样,倒也不怕遭报应吗?”

  他稳稳做着椅子上,手中还转着青花瓷的杯子,茶水晃来晃去,却是一点都没有洒出来。

  “您还记得一个叫做凌烟的女子吗?泰禾十五年,她随军出征,却几乎沦落到军妓的位置。永安之战,这个女人以自身做为诱饵,后不幸牺牲,死时状极惨,听人说,是被生生痛死的。”

  “一个女人罢了,无端端的,上什么战场?”

  “是了,官员而已,无端端的,收什么贿呢?”

  那场交谈,不欢而散.

  他说话时,不辨喜乐,这些年,他也终于失了自己。封浅月有一点没有说错,被他所信奉的,到头来,也不过是这些权贵手中的刀柄罢了。他只是想证明一点,错的不是律法,而是人心。对于那些将律法试做刀柄的人,终究会被剁伤,不见尸骸。

  景泰四年,他得圣上眷宠,得了壶上好的桃花酿。

  酒香醇可口,和着月光,朦胧间,他仿佛看见,那个长的不那么好看的女子,踏着一地的月光而来,着一身华纱,大红色的,穿在她身上那样的好看。

  然后她说:“小相公,我们,还没洞房呢。”

  他就忽然笑了,之后,她为他生了6个孩子,四个男孩,两个女孩。

  男孩英勇善战,女孩温文尔雅,却没有一个同她一样,大大咧咧,疯婆子一般没规矩。他想,这一定,都是他的功劳,不然,凭借凌烟那样的女人,怎么能带好孩子呢?她连自己都带不好。

  这样的生活,还真的是好啊。

  顾凯歌终于还是死了,死在本该是凌烟二十七岁的年华里。他这一生,刚正且直,冲撞了不少达官贵人,为了守护律法,守护京城下的百姓,甚至以身犯险,去了土匪窝,而后又屡屡查封贵族权吏,百姓说,他的个好官。只是冷冷清清,没有人情味。

  有的人说,死在他手里的官员太多,终于为帝所不喜,赐了壶毒酒。

  只是很少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

  他终其一生,也不过想证明自己,想要真正为百姓做些事情,可善于恶,正与邪,终于还是让他不知如何面对。朝廷未必就是对,土匪未必就是恶,于是他便只好只遵循律法。可后来恍然发现,自己也不过别人手中棋子。

  他并非冷漠没有心肠,午夜梦回见,也常常会有一个粗鲁的女人,强势的入了他的梦境,那时,他会笑的那样温暖。只是梦醒了,才能知道一切都是空的罢了,这些,旁人都不必知,也不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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