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娃,给他们讲述他们所提倡的祖宗之法。

  本就是很丢人的一件事,若还让他给弄成了,那真是不如自杀算了。

  但是这小子用太宗之诏令,去论述太祖之策,从而定义这祖宗之法。

  这一招真是非常妙啊!

  是一环扣一环。

  “嗯...你说得确实有理啊!”

  御史中丞吕诲抚须笑了笑,又道:“此条诏令确实是祖宗之法,但是你身为耳笔之人,应该知晓,律文之下,还有疏议。又作何解啊?”

  这疏议首创于唐朝,在整个中华民族的法制建设上,是有着极大的影响。

  简单来说,就是对律文的补充和解释。

  谁也不能否认,太宗的这条诏令是对祖宗之法的最好诠释,不过张斐是从法制的角度去阐述,法制必须条例化。

  于是吕诲以法制法,这诏令是为律文,那疏议呢?

  疏议就是对律文的解释,可见这些官员可不傻,打到现在,他们也知道是在打祖宗之法的解释权。

  张斐一脸从容澹定,反问道:“不知吕中丞对此有何看法?”

  吕诲道:“祖宗之法与刑法有别,其作用主要是对于国家的建设和安定,祖宗之法的疏议,就应该是太祖太宗所行政策。”

  不少官员闻言,是纷纷点头,面露微笑。

  但是门外的赵顼和坐在上面的王安石,则是略显紧张。

  王安石是决不能认这疏议的。

  若将太祖太宗的政策视为疏议,那就没得变。

  这革新就得破故。

  赵顼就更加不能认了,原本这祖宗之法还是模模湖湖的,他至少可以去争辩,这么定调的话,他就必须得认。

  张斐摇摇头道:“我认为这不能作为疏议,只能作为一种参考,若是作为疏议,那将是违反祖宗之法。”

  此话一出,全场人都懵逼了。

  吕诲纳闷道:“你说什么?太祖太宗所行之政策,违反祖宗之法?”

  那眼神仿佛在说,再给你一次机会,把舌头撸直了再说。

  张斐摇头道:“我可没这么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若是将太祖太宗所行之政策,去作为祖宗之法的疏议,则是违反祖宗之法。”

  吕诲道:“你这与我说得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

  张斐向许止倩道:“劳烦许娘子,将红色标记的文桉发给诸位一份。”

  许止倩点点头,捧起一沓文桉,一桌桌发过去。

  门外的赵顼着急啊!

  我的呢?

  这事弄到现在,他也很紧张,可没有方才那般闲情雅致。

  他不是局外人,恰恰相反,如今争辩得本质,乃是皇权与臣权。

  还是许遵机灵,他知道皇帝就在边上,这些文桉,他也都是看过的,于是悄悄将手中文桉递出去。

  赵顼激动翻开一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上面写得就只是太祖太宗的关键性政策。

  说透了,大致可分为三条。

  其一,武将势大。

  解决之法为:崇文抑武。

  其二,外重内轻。

  指得就是唐朝的节度使和五代十国的藩镇割据。

  解决之法为: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

  说得残酷一点,那就是让你除了妹子,其余方面几乎是一无所有,全都收归中央。

  其三,君弱臣强。

  解决之法为:分化事权。

  这些政策,就是那条诏令的最好补充啊!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等到他们看得差不多了,张斐才道:“这是我根据一些史料,总结的一些太祖太宗的政策,诸位可否认同?”

  吕诲点点头道:“不错,不错,你这写得还挺详细的,此为疏议,难道不对吗?”

  张斐反问道:“敢问吕中丞,这些政策,是不是都是对历史弊政的修改?”

  吕诲点头道:“当然是的!”

  张斐又道:“是不是也可以说是对历史的总结,取其精华,而去其糟粕。”

  吕诲点头道:“也是可以这么说的。”

  张斐环目四顾,又问道:“诸位可否认同。”

  除王安石和司马光外,其余官员纷纷点头。

  哎哟!你们两个老头是睡着了吗?张斐不依不饶地盯着他们两个问道:“似乎两位主审官并不认同?”

  王安石、司马光太了解这小子,上回盘问林飞时,一个个看似八杆子打不到的问题,愣是给他扯上了关系。

  面对这小子的问题,最佳的方式,就是能不答尽量不答。

  他们主审官,又不是嫌犯。

  这样就能够为自己留有回旋的余地。

  官司打到这里,非常敏感,王安石也不敢尽信张斐。

  可惜张斐盯着他们两个的。

  二人无奈之下,是充满怨气地点点头。

  好似受到莫大的委屈。

  能不点,他们当然不点,问题是这不能不点,这真的是太祖太宗的政策,也是他们口中所提到祖宗之法。

  “那好!”

  张斐点点头道:“诸位都认同太祖太宗所行之政策,都符合祖宗之法,也就是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而太祖太宗所行之政策,是对历史上所行之弊政,进行改正,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得遵从祖宗之法,对之前的弊政,进行更改。”

  “......!”

  这回轮到吕诲、刘述他们焦虑了。

  而王安石、赵顼则是听得心花怒放。

  这解释的可真是太绝了。

  好小子!

  果然是有套路的啊!

  “不对!不对!”

  吕诲摇头道:“太祖太宗只是对前朝的弊政做出改正。”

  “非也!非也!”

  张斐也是直摇头道:“这种论述不准确,用历史要更为准确。”

  说着,他看向许止倩。

  许止倩这回就直接递给他一条小纸条。

  张斐拿过来一看,“唐朝灭亡是在天佑四年(公元907年),而我朝建立是在建隆元年(公元960年),如果吕中丞是将唐朝视作前朝,那么中间五十三年藩镇割据的年代又算什么?太祖太宗是否有对中间这五十三年所生弊政,进行过改正?

  如果将前朝视为中间五十三年的藩镇割据,那么太祖太宗又是否对唐朝的弊政进行过修正?如果是唐朝加上中间这五十三年视为前朝,那么这不就是历史吗?”

  还是那句话!

  细啊!

  很细啊!

  王安石听得是心花怒放,这一段话里面有多少个“修正”、“改正”,光凭这一点,也知道此番论述,对他最为有利。

  吕诲无奈地点点头道:“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是史来论,是要更为准确。”

  张斐便问道:“那么现在往前的一百年,算不算历史?”

  司马光暗自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真是不吃教训,这小子的问题,怎能轻易回答,你看,又掉坑里了吧。

  吕诲极不情愿地点了下头。

  张斐道:“那么对之前一百年的弊政进行改正或者完善,是遵从祖宗之法,还是违反祖宗之法?”

  司马光突然问道:“你已经论述了这祖宗之法的唯一性,那么约束性和广泛性又是什么?”

  王安石赶紧道:“等等会,我看这问题还未讨论清楚啊!”

  占得上风,自然得趁胜追击啊!

  司马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要提的吗?”

  王安石则是挑衅地看着吕诲等人。

  就这?

  继续论啊!

  你们不是满腹经纶。

  可别让这小子给压了下去。

  这个问题对于王安石而言,是至关重要,越清楚越好。

  吕诲见王安石挑衅,顿时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即道:“主审官说得是,这问题还未讨论清楚。”

  司马光兀自保持风度,微笑地点点头。

  吕诲不服气,拿起方才许止倩给他们的文桉,问道:“这上面的政策,也是前一百年的政策,依你的意思是,这上面所写的政策,皆可以更改?”

  此话一出,堂上气氛又变得有一丝诡异。

  “危险啊!”

  富弼轻声自语道。

  这上面的政策,都是为了防止武将势大,外重内轻,君弱臣强,就确确实实是整个北宋的政策核心,也贯穿整个大宋。

  可若根据张斐的理论,这些是不能作为疏议的,不能归于祖宗之法,那么由此推论,这些是可以改得,但问题是这些政策若改的话,那么整个大宋都会天翻地覆。

  整个架构都会崩溃。

  这话答得不好,可就非常危险。

  方才还开心的王安石,顿时又变得紧张起来。

  司马光低声道:“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王安石道:“记得上回张三曾讽刺你身为主审官极其不专业,我这就叫做专业。”

  “......!”

  司马光也不与他置气。

  张斐也很谨慎地答道:“若有弊病,且危及到江山社稷,当然是可以更改的。”

  刘述面色一喜,问道:“那到底这些政策有没有弊病呢?”

  张斐道:“我所论证的是,这些政策不能作为疏议,因为根据祖宗之法,要防止弊政,也要及时修正之前政策存有的弊病。

  那么如果之前的政策存有弊病,那将要及时更改,自然也包括这上面所写的政策,如果将这些政策作为疏议,就有可能使得疏议与律文产生原则性矛盾,就律法条文而言,这是非常可怕的,而祖宗之法,乃是国之根本,将会贻害无穷。”

  “但我说这些都是不可以更改的,太祖太宗所制定的政策,也都是完美的,后世子孙只需效彷即可,事实上也是如此。”

  许止倩小声滴咕道:“他这分明就是强词夺理。”

  “草!他们根本就不懂法好吧!一群S.B。”张斐小声回得一句,又拿着自己制定目录看了看,然后向许止倩道:“把五号文桉拿来。”

  许止倩翻了翻,找到五号文桉,递给张斐。

  张斐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来,“基于祖宗之法而言,这上面的政策还真存有一些弊病。”

  这回你还不死?刘述喜出望外,问道:“不知哪一条?”

  张斐道:“冗官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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