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税务司接管京畿地的税务,这并不意外,因为本身这个制度就是这么设计的,只能怪他们当初没有拦住免役税。

  但是京城税务司一直没有全面接管,原因就在于大家都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太敢迈出这一步,同时朝中阻力也不小。

  然而,目前这个时机更是十分敏感,在别人看来,你张斐一回来,就连续三把火,将整个体制都弄得是天翻地覆。

  你这就是要对付我们呗。

  但这真是冤枉,张斐本也没有打算这么干,王安石也只是让他制造一些舆论,先宣传一下,这倒是可以,就是给那些权贵一个心理准备,因为这是迟早的事。

  令人无奈的是,这两拨人想到一块去了。

  导致这事情迅速发酵,尤其是那些税吏的行为,令朝廷也不得不重视,马上就在垂拱殿通过决议。

  会议刚结束,消息就传了出去,顿时引来一片骂娘声。

  税务司不但要全面接管税务,同时还会效仿河中府的税法,这真的是在他们身上割肉啊!

  这些权贵发展近百年,他们的很多亲戚也都不交税的,但他们的很多亲戚都是没有特权,这简直就是要一网打尽啊!

  张家。

  “吕校勘?”

  “见到我很意外吗?”

  吕惠卿问道。

  “哦。”

  张斐反应过来,伸手道:“吕校勘请坐。”

  吕惠卿坐了下来,“方才官家已经决定今年税务司将会接管所有税务。”

  张斐摇头道:“此非我所为,我也是很无奈。”

  吕惠卿道:“这我当然知道,不过如今说这些已经是毫无意义,关键是你们可有做好应对的准备。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挑起纷争,利用公检法去攻击所有人,使得公检法四面树敌,等到那时候,纵使你是公正的,那你也是错的。”

  欲让其灭亡,必先令其疯狂。

  你公检法不是要秉公执法吗?

  行啊!

  有能耐你就做到一视同仁,那就算你本事。

  古往今来,可从未有人做到这一点。

  尚未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商鞅,都避免不了车裂的下场。

  你这纯属找死啊!

  张斐点点头道:“这我也想到了,但我能做到的,继续谨守原则,如果我因此退缩,破坏原则,那只会死得更快。”

  吕惠卿道:“但谨守原则,可能也是死路一条,你们不可能与所有人为敌。”

  张斐稍稍皱眉,不禁问道:“吕校勘对此有何建议?”

  吕惠卿苦笑道:“不瞒你说,我今儿过来,可不是来给你出谋划策,我是为求自保,他们往后肯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利用公检法来对付新政,以前我尚能从中周旋,但现在肯定是不行了。”

  原来他是为这事来的,我还以为他是真担心我?张斐笑道:“吕校勘勿要担心,检察院不是御史台,不可能任人挥舞,只要不违法,那就不会有事的。”

  吕惠卿苦笑道:“你去河中府当过大庭长,应该是知晓的,许多事情,并非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张斐道:“但其实真的不复杂,比如说,你完全依照新法条例执行,纵使有所问题,在公检法看来,你也是无罪的。但是你若只是借新法名义,去奸淫掳掠,那你就是违法的。”

  吕惠卿道:“可任何群体都会有害群之马,一人的过失,会影响到整个新政。”

  张斐立刻道:“如果真发生此类状况,我会在庭上帮新政解释清楚,不会让新政的名誉受到打击。”

  吕惠卿问道:“你当真可以做到这一点,这会不会贻人口实?”

  张斐点点头道:“吕校勘请放心,这点本事我还是有得,无论如何,我都会维护新政的,我只会针对那些害群之马。”

  吕惠卿沉默不语。

  张斐问道:“吕校勘还有何担忧?总不能让我去包庇那些犯罪之人,到底他们犯罪,其实也是在变相伤害新政,这亦非王学士和吕校勘所愿?”

  吕惠卿忙道:“你误会了。你可记得,你在河中府是如何与元厚之合作的。”

  “记得。”

  张斐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道:“吕校勘是想效仿这种方式?”

  吕惠卿点头道:“假设其中有人违法,那我们也得为他们说话,否则的话,没有人会再愿意围聚在恩师身边。而且,我们这么做,对你也有好处,因为这将迫使司马学士他们更加支持。”

  虽说公检法强调政法分离,但是司法到底也是政治的一部分,也会包含在政治斗争之内,就不止是对错那么简单。

  吕惠卿一直都非常热衷于斗争,因为在他看来,必须要依靠斗争,去团结力量,这样才会有产生凝聚力。

  他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还是要借对付公检法来扩张自己的势力,同时又要求张斐对他们尽量网开一面。

  他才不会为了公检法着想。

  张斐思索半响,点点头道:“这倒是可行,反正吕校勘请放心,我是绝不会做出伤害新政的事情来。”

  吕惠卿点点头,虽然他对张斐始终有所保留,但是目前来说,张斐还真是没有做出伤害新政的事来,他有理由相信张斐,又道:“如今官家已经将税务一事,交予制置二府条例司来办,你有何想法?”

  张斐道:“一切如常。”

  “嗯?”

  吕惠卿似乎有些不明白。

  张斐道:“我们越是积极应战,反而会中了对方的圈套,我觉得我们要做的就是按部就班,一切如常,以不变应万变。”

  吕惠卿稍稍点头。

  这吕惠卿前脚刚走,那司马光后脚便至。

  见到张斐,司马光先是问道:“你可知道今日会议的结果?”

  张斐点点头:“刚刚知晓。”

  司马光不禁是一声长叹,“唉老夫最为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呀!”

  他当初不敢挺身而出,担任改革变法的重任,就是担心处理不了这种情况。

  其实公检法是更符合司马光的理念,肃清吏治,节省开支,轻徭薄赋,但是他认为,这难于上青天,要不然王安石也不会去另外想办法。

  他原本以为,强调司法,慢慢肃清吏治,是可以避开这一点,但不曾想,税务司的出现,打乱了他的部署,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张斐笑道:“司马学士与其在这抱怨,就不如帮点小忙。”

  司马光问道:“怎么帮?就事论事,公检法本就没错,只是想要做到事事都依法,几乎又是不可能的。”

  张斐道:“也是有可能的。”

  司马光赶紧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道:“关于齐州谋反一案,其实已经给予我们一些启发。大家之所以害怕,乃是在于当下法律条例,还是过于严苛,这反而会增加执法的难度。刑罚过于严苛,执法就得相对宽容,反之,刑罚若是能够宽容一些,执法反而能够更加严格。”

  如秦国那样,刑罚严苛,执法也非常严,肯定是玩不下去。

  在一个范围内,刑罚和执法是有相对性的,律法太过严苛,执法就得非常宽容,不然的话,肯定会出问题。

  现在宋朝很多刑罚也是非常严酷,这导致很多的判例,都是从轻处理,因为人都有恻隐之心,百姓是真不容易。

  公检法是要尊法,这肯定会增加公检法的难度。

  司马光捋了捋胡须,“你的意思督促立法会修改刑罚条例?”

  张斐点点头,“现在对方显然是要对付执法,那么减轻刑罚,对于执法是非常有利的。还有,立法会应该加速通过契约原则。”

  “契约原则?”

  司马光又问道:“这是为何?”

  张斐道:“因为一切的本质,都是金钱在作祟,只要百姓过得富裕,国库充盈,那他们的一切阴谋诡计,就都会显得无足轻重。反之,稍有风吹草动,公检法就可能会彻底崩塌,河中府的成功,在于百姓的负担是越来越轻。立法会得通过一些,利于民生的法律条例,这样执法也会相对容易。”

  司马光思索一会儿,点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行,到时我去找富公他们商量的。但是你们也得万事小心,如今所有人都盯着公检法的,稍有失误,可能会酿成大祸。”

  张斐却是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再小心也是会犯错的,唯一推卸责任的办法,就是一切都遵循规则,到时无论对错,也就不会贻人口实。”

  司马光呵呵道:“你这是歪理正说啊!”

  张斐笑道:“但是要做到这一点,远比不犯错还要难啊!”

  司马光稍稍点了下头。

  张斐原本不想去催促立法会通过他在河中府的判例,但如今对方在提速,立法会也得赶紧跟上。

  但他也只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还不至于手忙脚乱。

  因为他在入仕之前,已经考虑好如何应对皇权这个问题,如果不想好这一点,去贸然推行法治,那就跟慢性自杀没有区别。

  应对的办法其实也简单,没有别的,就是财政,只要财政向好,赵顼就能够做出一定的牺牲,反之,你干什么都是在破坏皇权。

  就是这么现实!

  这也是为什么张斐向吕惠卿承诺,绝不会冲撞新政,因为他是不具备行政权,而且他强调政法分离,他就得通过王安石去改善财政,事业法不就是他通过王安石去颁布得么,他当不会去破坏新政。

  司马光和王安石这对前世的冤家,对于他而言,是缺一不可。

  司马光走后,那许芷倩便是来到厅内,又面露担忧地问道:“张三,当下局势很严峻么?”

  张斐笑道:“是有一点,但都在预计中。因为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斗争,毕竟他们就只需要往池塘里面倒上一盆碳灰,池水就会立刻变的浑浊,可你想要将这一池水变清,那可就非常困难。”

  许芷倩轻轻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张斐道:“我只能是见招拆招,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对于公检法的攻击,是永远都不会停止的,因为人性就是贪婪的。”

  原本张斐打算多放几天假,但是出了这事,他必须得马上回检察院,稳定住军心,那许遵也是这么建议的。

  检察院

  “听说这几日院里很是热闹啊!”

  放假归来的张斐,是一脸轻松地与齐济、王巩闲聊起来。

  “何止是热闹。”

  齐济好似强颜欢笑道:“咱们检察院如今过得可真是如履薄冰啊!”

  “是吗?”张斐笑问道:“此话怎讲?”

  齐济郁闷道:“那场官司结束后,就有许多百姓上门求问,好似无论什么事,我们检察院都能够为他们做主,而之后关于税务司接管税务的消息,传出来后,百姓又将这功劳全记在咱们检察院头上,无不赞美。”

  张斐道:“这是好事啊!”

  齐济摆摆手道:“这可不是好事,如今百姓对我们的期待那么大,但是我们真的能否扫清世上不平之事,那可不好说。倘若做不到,就可能会引来百姓的唾骂。”

  王巩笑道:“不但如此,京城的权贵,已经对我们是恨之入骨,肯定也是处心积虑地想办法对付我们。”

  齐济问道:“张检控,税务司在齐州,尚且遇到那么多的问题,更何况是咱京城,几乎就没有一个权贵不逃税的,还有那些宦官,倘若税务司调查他们的话,那咱们也抓告吗?”

  张斐皱眉道:“宦官也逃税?”

  齐济往门外瞧了眼,然后小声道:“听说就那中贵人蓝元震,在京畿地至少也得有上百顷土地,但从未听说过他有交过税。”

  他们JJ都没有,要钱干嘛?张斐暗自嘀咕一句,又道:“这是税务司的问题,他们拿出证据,咱们就告,他们要怪就怪税务司,怪咱们干什么?”

  王巩道:“但如果税务司网开一面,就有可能会有人来告税务司徇私枉法,咱们又怎么处理?”

  齐济是连连点头。

  想想都睡不着觉,这简直不要太难。

  张斐笑道:“若有证据,那就提起上诉。我们不要受到外面的舆论影响,也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这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违法,犯不着咱们来害怕,这是什么道理。”

  “张检控说得很对。”

  只见许遵走了进来。

  三人立刻起身行得一礼。

  许遵坐下之后,又道:“只要你们以身作则,严于律己,就无须害怕,其余问题,怪不到你们头上去的,本官将会一力承当。”

  齐济、王巩顿时无地汗颜,但也令他们备受鼓舞。

  许遵又道:“当务之急,我们检察院还是得扩充人员,以当下检察院的人力,可能无法应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们对此有何建议?”

  齐济、王巩不免看向张斐。

  张斐忙道:“这事我是真不擅长。”

  王巩若有所思道:“以前我朝的司法权力,其实相对是比较混乱的,如转运司也有专门的司法审理,更别说那提点刑狱司,而如今司法权力皆归公检法,这些官署作用不是很大,不如先从这些官署招募人才,甚至可以建议朝廷罢黜这些官署,如此也能够整合司法权力。”

  许遵点点头道:“言之有理,我朝政令迟滞,就是在于冗官,职权过于分散,如今这情况,若不整合司法职权,对我们是非常不利的。行吧,我明儿就跟司马学士谈谈此事。”

  由于北宋的特殊军政、行政制度,导致东京汴梁变得尤为特殊,跟地方州府就宛如两个过度。

  这里面利益纠葛,真是盘根错节,其复杂性,远不是河中府能够比拟的。

  如今对方已经将税务摆在台面上,接下来公检法可能会面临非常复杂的税务案件,而在京城的公检法中,只有警署完成编制扩充。

  这是因为赵顼要将皇家警察打造成一支武装力量,他对于警署扩充是非常支持的,如今皇家警察取代许多巡卒的职权,慢慢的将禁军束缚于军营中。

  但是皇庭和检察院并未进行大规模编制扩充,而且之前一直都是双轨并行,旧司法制度也一直在运行中,很多官员都具有司法权力。

  但税务司只能跟公检法对接,公检法也确实要寻求整合司法权力,否则的话,到时又是一笔笔糊涂账。

  这也的确是当务之急。

  因为对方是不会再给公检法太多时日,其实对付公检法,也不需要太动脑筋,到底整个朝廷是存在系统性腐败的,有着太多的素材。

  二更时分。

  孟府。

  “孟知院在这大晚上找我们来,是有何急事?”

  谢筠忐忑不安地问道。

  裴文也是疑惑地看着孟乾生。

  如今这战斗已经打响,他们也是草木皆兵。

  孟乾生却是笑道:“今日我听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想分享给你们。”

  谢筠、裴文相视一眼,均表示困惑。

  大半夜让我们过来,分享有趣的事?

  你就这么有精力吗?

  谢筠问道:“什么有趣的事?”

  孟乾生道:“今儿下午,大名府转运判官徐盛回京听候调任,晚上他请客吃饭,在席上,他跟我说了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河北水利都监程昉,要弹劾大名府团练副使程颐鼓动黄河水兵,违抗皇命,犯上作乱。”

  裴文闻言大惊,“真的吗?我怎从未听说过。”

  他们御史台消息可是非常灵通的。

  “你先听我说完。”

  孟乾生道:“在去年年末之时,程昉想要调集黄河水兵去修建河道,但是依我朝制度,是不能调用黄河水兵去修建河道的,因此程颐拒不执行程昉的命令,结果程昉就上书朝廷,你们都知道,那程昉可是官家非常信任的宦官,于是官家亲自下令,调用八百名黄河水兵去供他修建河道。

  可当时天寒地冻,水兵哪里受得了程昉的暴虐,于是就商量着,一块逃往城里,大名府许多官员都怕得罪程昉,不敢开城门,还是那程颐下令开的城门,将水兵放入城中。

  因此受到程昉的记恨,故而才有之前那句话。”

  “这不可能。”

  谢筠道:“大名府就在边上,如果程昉真要弹劾程颐,奏章应该早就送到京城,我们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孟乾生道:“你难道忘记,前些时候,不是有御史弹劾程昉在河北胡作非为,袭扰民生,令河道百姓是苦不堪言,且当时张三刚刚回到检察院,程昉哪里敢告,不过是吓唬人的。”

  谢筠听罢,道:“所以孟知院找我们过来,就是告诉我们这事?”

  孟乾生问道:“你不觉此事很有趣吗?”

  谢筠摇摇头,这故事毫无惊喜可言,不就是宦官与外臣的斗争,这种事每天都有发生。

  孟乾生啧了一声,“程昉为何会担任河北地区的河防大臣?”

  谢筠道:“好像是王介甫举荐的,因为几年程昉在大名治理河道有功,再加上王介甫的新政也要兴修水利。”

  孟乾生问道:“程昉又是谁的人?”

  谢筠道:“他是一名宦官,自然是官家的人。”

  孟乾生又问道:“你可知之前弹劾程昉的御史又是何人吗?”

  裴文道:“好像是盛陶。”

  “还有一点,你们可能不知。”

  孟乾生道:“目前韩相公坐镇大名府,程昉在河北路胡作非为,韩相公能不知道吗?据徐盛所言,其实韩相公十分厌恶程昉,只是碍于官家和王介甫的脸面,故而隐忍不发。”

  裴文突然道:“孟知院的意思是,将此事捅到检察院去?”

  孟乾生抚须笑道:“这里面关系是十分复杂,倘若让检察院来处理,那一定十分精彩。”

  谢筠皱眉道:“可是要告去检察院,也得拿证据来,检察院跟御史台可是不一样。程颐只是放逃跑的水兵入城,这不能算是违法行为,我看检察院是不会搭理的。”

  孟乾生摆摆手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朝廷是明文规定,不能调用水兵去修理河道,但是官家却亲自调用水兵供程昉所用,公检法会如何处理此事?如以皇命为先,那些水兵就属于擅离职守,而程颐就是犯下窝藏嫌犯之罪。”

  裴文嘴角微微上扬,道:“如果能够将此案塞给检察院,可就有好戏看了。程昉是官家和王介甫的人,而程颐是司马君实他们刚刚举荐上来的,况且司马君实那边早就看程昉不顺眼,只要将此事爆出来,上面一定会引发争执,而检察院又得秉公执法,到时不管怎么判,都会得罪人。”

  “正是如此。”孟乾生点点头,道:“现在我们只需想个办法,让检察院去调查此事,只要检察院介入,那程昉干得那些勾当都得被爆出来,最后指向的是.。”

  谢筠神色一变,“这事可不能让别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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