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光市第二人民医院。

  一间独立病房里,苏光在陈谷的陪同下,见到阔别多年的妹妹叶千雪。

  只是少女的状况并不乐观。

  她躺着在宽大的病床上,静静闭合着双眼,一张小巧可人的瓜子脸苍白如纸,神情有些不自然,显然休息的并不安稳。

  “……”

  看着少女稚嫩的脸庞,苏光神情恍惚,第一时间是感到陌生的,与原本记忆中那个模糊的样子,完全重叠不到一块。

  可随后,又莫名涌现出一种熟悉……但却是不怎么好的感觉。

  他懒得细想。

  暂且归结为小丫头长大了……嗯,好像也没长多大。

  “医生说,气海自爆的情况,能活下来已经是生命奇迹了,以后的话……不能练武,也不能剧烈运动,因为身体留有不少永久性损伤,以后生活也得有人照顾……也说不好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陈谷搬来椅子,坐在旁边,望着少女拧着的细细柳眉,心绪复杂而难过:“都怪我……”

  千雪一直都是他们这个小团体里面,最漂亮,最乖巧,最懂事的一位,每个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小丫头,尤其是苏光,几乎什么脏活累活都不让干,宠的不要不要的。

  可如今却变成这个样子……

  “有办法治好吗。”

  苏光出言打断他。

  语调平淡无奇,稀松平常。

  陈谷怔了怔,忍不住扭头看他。

  从苏光的脸上看到的却是,过分的平静。

  黑色的眼眸宛如无底深渊,稍微凝视一会,就会产生莫名的恐惧。

  而预想中愤怒,痛苦,歇斯底里,通通没有出现,现在他就像换了个人,让陈谷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陌生和心慌。

  “有,但希望渺茫。”

  他尽力压下心底泛起的情绪,说道:“光哥,你知道吗?像这种现代医学无能为力的情况,人们就往往会将希望寄托于雾区的天材地宝,那些玄之又玄的奇物……”

  “我们以前在网上看到的,什么废柴一夜之间变成武道天才,100岁武道家返老还童,这些网上以讹传讹的流言,在我加入高武部后,发现都特么是真的,但是这种奇物,往往藏在人类至今没有踏足的雾区深处,那些高阶武者组队探索都要写遗嘱的地方……”

  “雾区吗。”

  苏光喃喃一声。

  雾区虽是人类的灾厄之源,但并不是不毛之地。

  虽然存在一系列科学无法解释的异常现象,千奇百怪的异种,恐怖多变的环境,但亦隐藏无数宝藏,一些甚至能改变文明进程。

  其实以他的视角来看,雾区更像是修仙界的十万大山。

  他收回思绪,看向身边的年轻人:“陈谷,我不在的这一年辛苦你了,好不容易上了岸,一个又一个的累赘拖着你,很无奈吧。”

  陈谷一愣,然后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说的什么话。”

  “去办理一下出院手续,千雪接回家,你家也不富裕,住院天天烧钱,一个月十几万,你爸妈应该早就有意见了。”

  “……”

  闻言,陈谷迟疑着。

  如果光是这样,当然没什么问题。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存在不方便的地方,因为自从苏光出了社会,叶千雪就跟他一块生活了,只是大多时间住学校宿舍,而且苏光也是她法律上的监护人,年年家长会都是会去的。

  他疑虑的是其他原因。

  不过,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你就是病人的监护人吗,我来说明居家照顾病人的事情……”

  陈谷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一个护士走了进来。

  看到苏光的时候,只觉眼前一亮,疲惫的心灵一瞬间有被惊艳到,也是下意识回避对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偷多看他几眼。

  讲完后,她同为底层出身,也忍不住唏嘘惋惜。

  多讨人喜欢的一个小姑娘啊。

  寒窗苦读十数载,好不容易熬出头,一鸣惊人考到全市第三,本来应该有个好的未来,怎么好端端就碰到这种倒霉事。

  现在未来没了,身体也废了,以后还会把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拖进深渊。

  “光哥,我先给你转了五千,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好好照顾千雪,就先不要出去找活干了,千雪大学报道还有三十多天,录取资格也没作废,看看人能不能醒过来。”

  “能醒过来,我就去大学跑跑关系,身体不行,那就转成文理科生,虽然没武生吃香,但怎么说好歹有个大学读……”

  “钱不够就再跟兄弟要,别不好意思开口,老子都买车买房了,不差那点钱……有事就先走了。”

  开车送他们回到郊区的老房子后,陈谷急匆匆的开口告别。

  “好。”

  “今天太忙了,明天一起吃个饭,再去看看老院长。”

  “行。”

  目送陈谷开车走远,苏光抱着不省人事的少女回到里屋,他感觉像抱着一个娇小的骨架子,小丫头身形消瘦的可怕。

  医生说以后好好调养就行。

  但所言并不尽然。

  他路上的时候,用自己目前尚且孱弱的神魂探知了一下,发现少女的生机正在消逝,微不可查,但缓慢且坚定。

  这大概源于“气海自爆”,给身体带来各种的损伤。

  而昏迷不醒,则是神魂受损。

  若是在修仙界的时候,这种程度的伤势,苏光徒手就能分分钟治愈如初,但现在,能力各种削弱,灵气修为不在,此间灵气也异常稀薄,俨然一副末法时代的景象。

  就稍微麻烦一点。

  看来还得去雾区一趟,假借外物之力才能彻底治愈。

  一个月时间也绰绰有余了。

  至于此次妹妹遇袭事件,苏光表面不言,但心里却有考虑,肯定要有所表示,不过,当他通过沟通天地,感应气机,却发现其中的因果错综复杂,而矛头也隐隐指向自己。

  “看来没那么简单。”

  “事到如今,先修仙吧。”

  也得适当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条件了,总不能一直都麻烦陈谷,人家现在算起来了,但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苏光收回思绪,关门关窗拉窗帘,屏蔽外界视线,然后盘腿在床上坐下。

  随后。

  一个无形的黑洞出现。

  刹那间,游离在整个暮光市的灵气被引动,从四面八方一窝蜂似的汇聚而来,抵达房间时,因为过于浓郁,甚至化为一道道宛如实质般的氤氲,涌进深不见底的气海之中。

  片刻。

  苏光睁开眼。

  一抹青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练气三层,这个星球的灵气比想象中的更加稀薄,就算抽光灵脉恐怕也不够到金丹的……不过,暂时也够用了。”

  ……

  ……

  “花两个甲子的寿命发动九九天衍大卦,只为算我位置?袁铁卦,你莫不是昏了头了?这次是大道磨灭了,还是域外天魔入侵了?”

  修仙界。

  这是连合道修士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极地冰湖中央,苏光独坐在一个开凿出来的冰洞前,手握一根看似随处采来的竹子充当钓竿,头也不回的对千里迢迢而来的老者说道。

  “呜呼哀哉!”

  “岂不闻,朝闻道夕可死矣?”

  老者说话的时候,满是冰渣的山羊胡一颤一颤:“自封天城一战,道友可谓名动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破碎多少修士道心,我辈皆茫然,劣等灵根,不练功法,不服丹药,财法侣地尽无,哪有人能达到此等境界,大乘期,敢问世上有几个大乘?你莫不是仙人转世?”

  “仙人转世?”

  苏光淡淡的笑了一声。

  笑声似有嘲弄,有无语,有感叹,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然后,他又自顾自的点头:“难免你们会如此觉得。”

  “还请道友解惑。”

  见他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老者捋了捋胡须:“我听闻天幻仙子和子微仙子正满世界寻你,一片痴心,世人皆知……”

  “并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在思考。”

  “情非得已情非得已……”

  “你可知,我出生于一家寻常人家,一介穷苦凡人?”

  “自是有了解的。”老者点头。

  “当年仙测大会,我被检测出劣等灵根,机缘巧合被带入修仙界,当时,我壮志凌云,料想我的修行之路,可能会有坎坎坷坷,不会一帆风顺,但也应该能稳步高升,可百年光阴转瞬而逝,我再茫然回首时,已是垂垂老矣,芳华不在,而灵力境界……却仍是练气一层。”

  “……”

  老者默然。

  可笑吗?不可笑,苏光的遭遇,正是修仙界千千万万资质平庸之人的缩影,从出生起,绝大多数人未来能走多远就已注定,但乡野出身,光是身携灵根,其实已是万中无一。

  “那一年,我切肤之痛的体会到先天资质对修行的桎梏,真如天堑鸿沟般不可逾越,所谓的逆天改命,根本不存在,只是某些小说戏剧性的必然条件,我也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天将降大任的天命之子……所以,我便放弃了。”

  “回到凡间,我纵情山水,游戏人间,与高手决斗,与佳人同游,与诗人作对,与明月长终,在人生最后的时间里,随心而动,随性行事,自然而然,未曾想竟出现转机。”

  “年迈的身体重新焕发生机,原本抗拒我的灵气将我簇拥,灵气境界因此节节攀升,以前那些被我视若天堑般的桎梏,全然无视,随后便是你看到的,世间难遇敌手。”

  “怎会如此!”

  老者听的眉头紧锁,心惊胆战。

  苏光并不理会,缥缈的声音仍在继续:

  “那时,我能看到天空的寂寥,能听到清风的吟唱,能感受到万事万物的律动,天地与我交流,灵气顺我指引,此为古人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你,你悟道了?”

  老者瞪大了双眼。

  悟道,这便是传说中的悟道!

  世间有此机遇者寥寥无几,但无一不是飞升仙界的大能,但他不理解:“此等纵欲玩乐,如何悟道?”

  “那年,我化凡入世,自觉放情纵欲,实则机缘巧合的走向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这条道,修的不是身,而是心。”

  “心?”

  老者不解。

  “其修炼方法即是心法,品千茗,观万花,品人生之百态,看世间之变化,或许在外人看来,我是在虚度光阴,不思进取,实则都是对【心】的修炼,对【道】的探索,我看到树,我思考它如何生长,我看到水,我思考它如何流动,我看到事,我思考它如何发生……多看多思多亲历,慢慢的,我就能透过形而下的器,看到形而上的道了。”

  “形而下,形而上……”

  老者陷入沉思。

  他在弥蒙之中隐隐感知到什么,却还差点什么,并不真切。

  “所谓悟道,首先,你知道什么是道。”只听苏光语声悠悠,侃侃而谈:

  “生命的本质乃是自然的常道,合乎自然常道,是为明智,认识常道,才能无所不包,无所不包才能不偏不倚,不偏不倚才能顺应自然,顺应自然才能顺乎天道,顺乎天道才能长久……总结一下就是领悟天道,顺应天道,成为天道……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其实我也是蹉跎千年才得以明悟。”

  “奇也!妙哉!”

  闻此一言,老者顿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一双眼睛愈发明亮:

  “着相了,老夫着相了!寻常修行本非你道,回归凡俗,乃贴合自然常道,随性行事,是为顺应自然,随心而动,是为顺应天道?”

  “道常为而无不为,如是而已,如果哪天我不再顺乎天道,那么一身伟力也会消逝,所以我很少做违背本心之事。”

  苏光点点头。

  “今日听君一席话,振聋发聩,耳目一新,请受老夫一拜!”

  老者当即一拜。

  这些话,字字珠玑,对悟道的理解,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此番讲道,哪怕折寿千年来听一次也是值得。

  可随后,老者又惆怅起来。

  “红尘炼心,看似简单,可我辈修士终究还是人,终究无法超脱俗欲,高高在上惯了,便很难说服自己化凡入世,去掉一身伟力,撇清一切与修仙界的关系,亲身入世寻道,体验如同蝼蚁虫豸般的凡人生活,此道,也非吾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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