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遥离开官桥村之后便一路往东行去。他刚来到村子外的官道,两名男子已收到消息牵着马在路边等候。

  “少使!”两名男子看见薛遥,立刻半跪行礼。

  “传令玄武骑。”薛遥从他们手上接过马缰绳,翻身上马,冷声吩咐道:“追查竹林境翟西东的行踪。”

  “是!”一名男子应声抱拳,先一步策马而去。另一名男子跟上薛遥,向他汇报近日枢密院的近况。

  薛遥乃枢密院少使,枢密院俗称“西府”,与中书门下分掌军令与政令。枢密院的职责说好听是“佐天子执兵政”,说不好听主要的任务就是整天喊打喊杀,大到抵御外贼,小到打击流寇,哪里需要搬到哪里。

  玄武骑就是薛遥手中最精锐的一直部队,常年跟着薛遥四处征伐。

  “大人,您之前传信说当前首要任务是铲除九天门,今日为何突然对竹林境出手?”

  男子简明扼要地汇报完近日的朝中动态,想到刚刚薛遥下的命令略微又有些不解。九天门这种动摇国本的魔教除外,枢密院一般不插手仙门事物。

  “这些年竹林境有些得意忘形,隐有效仿九天门之意。”薛遥夹了夹马肚,胯下的马像闪电一般疾驰在夜里的官道。薛遥想起了村子里惨死的老老小小,又想到林晋桓,接着说道:“枢密院现在没有功夫动他,但堂主翟西东作恶多端,此番又深受重伤,正好借此机会敲打敲打竹林境里那疯女人。”

  手下默不作声地跟在一旁,心里觉得他们少使此言有理。少使就是少使,果真高瞻远瞩。

  “肖沛什么时候能到。”高瞻远瞩的薛遥想了想又问。

  “肖大人前些时日在安阳剿匪,接到您的传信即刻就出发了,大约三日后能到天水镇。”手下毕恭毕敬地回答。

  “好,我们在天水镇驿馆等他。”说着薛遥扬鞭,打马而去。

  * * *

  翟西东最近有些心力交瘁,一群不知底细的黑衣人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追着他咬。他已经被撵地换了三个分坛藏身都无济于事。

  这些人组织严密武功高强,非常不好对付。

  那天他好不容易从林晋桓手里死里逃生,刚刚回到凌云山的分坛。翟西东大气还没喘匀就接到线报说有一队人马突然要上门找麻烦,指明要拿他翟西东的命,现在大队人马已经围到了山脚下。

  翟西东平日作恶多端仇家太多,听完下属禀报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楚这是自己何时欠下的孽债。但眼下翟西东像一颗血葫芦,早已无力迎战,只得连夜奔逃。

  鬼修的复原能力虽然强悍,但他此时双臂尽失筋脉俱损,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恢复如初。

  邪门的是不管他躲到哪个分坛,那个分坛很快就会被这波黑衣人踏平。翟西东被逼无奈,只好躲进他的一个侍妾的小院。

  这天翟西东气若游丝地躺在竹榻上,貌美如花的侍妾围坐在旁侍弄汤药,一碗药还没喂完,蔡管家就被人从外一把扔了进来跌落在翟西东的塌前。蔡管家嘴里喊着救命,裆下已经尿湿了裤子。

  翟西东还没来得及发火,一群黑衣男子就一股脑儿地涌了进来,眨眼间就将他的小暖阁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肖多说,又是这几天追着他咬的那帮孙子。

  “各位。”翟西东挣扎地坐了起来,清了清嗓子,彬彬有礼地问道:“各位到底是哪路英雄豪杰,为何苦苦与在下为难?”

  翟西东嘴里这么说着,脑袋转得飞快,无时无刻不在想找个时机遁逃。

  “打你就打你,你管我是谁。”

  这时一个傲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屋里黑衣男子纷纷往两边让出了一条道,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个人。

  来者正是薛遥。

  “是你……”翟西东认出了薛遥,顿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薛遥已经不由分说地袭来,翟西东狼狈地在薛遥手上抵抗了几招,就在侍妾的惊呼声中被薛遥一剑砍下了脑袋。

  一代鬼修翟西东,就这么被薛遥趁机要了性命。

  以强凌弱,痛打落水狗,在九州仙门中向来很令人很是不齿。但薛遥自觉不是仙门中人,修道之人齿不齿,他实在是不甚在意。况且原本第一天他就可以取翟西东狗命,但他要在驿站等肖沛,横竖闲来无事,索性就让手下撵着翟西东打了几天,也算让他多苟活了些时日。

  等到薛遥带着翟西东的首级回到驿馆,肖沛已经到了有些时候了。

  肖沛眼睁睁看着薛遥把血淋淋的人头用破布裹着往桌上一扔,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你说你,人杀了就杀了,脑袋还带回来做甚?”肖沛有些嫌弃地坐远了一些:“你以前可没这些乱七八糟的嗜好,和魔道中人厮混了大半年就成了这样,果真近墨者黑。”

  “京里最近如何?”薛遥接过手下递过来的茶,垂眼轻轻拂了拂茶沫。

  “传闻你死了的那段时日确实乱了一阵。我压下你还活着的消息,那些魑魅魍魉就冒头了,圣上正在等待一个好时机把他们一锅端。”肖沛乃签书枢密院事,官名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薛遥的副手。二人从小厮混在一起,一起上房揭瓦危害四邻,有薛遥的地方就有肖沛。

  “老师可还好?”薛遥又问道。薛遥的老师就是枢密院正使赵景明,也是薛遥的义父,薛遥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赵景明年轻的时候也是作威作福的主,后来娶了一位远近闻明的母老虎当了夫人才收敛了一点。如今赵景明上了年纪,将金印高高一挂早早开始半致政状态,每天下朝就在家侍弄花草含饴弄孙。

  “听闻你出事那天他差点提刀上门宰了李韫。”肖沛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继续说道:“如今情绪还算稳定。”

  薛遥低头嗤笑了一声,眼里露出一抹凶光:“李韫那老匹夫,我以前真是小看了他。”

  当今圣上少年即位,早年大权险些被中书令独揽,好在薛遥的老师赵景明从中周旋。枢密院说是与中书门下分权而治,实际上枢密院分走了中书门下的兵权。如今枢密院正使眼看着就要告老,今上有提拔少使薛遥的意向,而这薛遥不但是皇帝少时的伴读,又是一个绝世刺头,中书令李韫就有些坐不住了。

  于是就有了一开始薛遥差点命丧乡野那一出。

  “上回你传信回来说打算利用林晋桓潜入九天门,圣上已经应允了。圣上瞒下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就是苦了我。枢密院正使整天盘算着还禄于君,少使死了位置空悬,徒留我一人可怜见的,领着一人的俸禄干三个人的活…”肖沛别的都挺好,就是话多,话匣子一打开就喋喋不休。

  “那恭喜你要脱离苦海了。”薛遥低头喝了口茶,将杯子往桌上一放,接着说道:“九天门少门主功力深不可测,且喜怒无常,很不好相与。”说着他又眨了眨眼,一本正经说道:“利用他潜进九天门太危险,我怕死。”

  “诶,不是。”肖沛一口茶叶沫含在嘴里,一时咽不下去,吐出来又觉得有辱斯文。他有些疑惑地说道:“你和他处了大半年,现在才来说他很不好相与?”

  “是啊。”薛遥开始睁眼说瞎话。“之前是我忍辱负重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感到有点害怕。怎么?不行吗。”

  肖沛默默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不想再搭理薛遥这个张嘴就来的牲口。

  “这些天有劳您将竹林境乌七八糟的事收收尾,三天后启程回京。”薛遥可不管肖沛答不答应,他自顾自把事情吩咐完便往门外走去。

  三日后,一群黑衣人在天水镇外官道上集结。马是高头大马,一批批油光水滑。人都不像好人,一个个凶神恶煞,吓得寻常百姓都绕道走。

  薛遥牵着缰绳远远地望了望官桥村的方向,随即调转马头。说来有些遗憾,他是真的挺喜欢那个村子。

  “出发!”薛遥抬手打了个手势。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整支队伍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向外蹿去,安静的官道上霎时扬起一片尘埃。

  只是没跑出一小会儿,薛遥的马就慢下来。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他渐渐放慢了脚步。

  “原地休整,我去去就来。”说着薛遥俯身从手下的马背上一把抓过裹着翟西东脑袋的破布头,掉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奔去。

  “哎,不是,这还没走多远呢,你……”肖沛一句话还卡在嗓子眼,薛遥已经没了踪影。

  * * *

  这场火烧了三天四夜才熄,等林晋桓将能找得到的骨殖入土为安已经是七天后的事了,除了第一天的时候他差点原地入魔,后来的几天又平静了许多。

  薛遥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我以为你走了。”林晋桓看着薛遥骑着马向他奔来,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确实快要走了,薛遥想。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上背的布包裹往地上一抛,从里面滚出了一颗血淋淋头颅。

  林晋桓仔细一看,半晌才认出那是翟西东的头。若不是林晋桓想象力丰富,根本看不出这是被揍成猪脑袋的东西是颗人脑袋。

  “瞧瞧你这人,真记仇。”林晋桓看了一眼,便一副非礼勿视的样子转开了视线,继续专心干着手里的活。

  薛遥这才看到他正在给村里人刻碑。

  “怎么把人揍成这样了?”林晋桓接着问道。

  安慰的话到嘴边又被薛遥囫囵吞进肚子里。他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了才会为了这货连挑了三个鬼修分坛追杀翟西东。薛遥原形毕露正欲挖苦林晋桓两句,突然看到他熬红了的眼,又闭了嘴。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那一瞬间他有些逃避似地急徨地想和林晋桓告别。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鬼使神差地,薛遥问了一句。

  “回家吧。”林晋桓转过头冲薛遥笑了笑,手里继续专心地刻碑,嘴上漫不经心地说:“离家好些年了。”

  “既然这样,那我就此别……”

  是时候该走了,肖沛他们还等在官道上。薛遥心里想。

  林晋桓手里的刀刻偏了一撇。

  “不如你随我回一趟家吧。”林晋桓匆忙打断薛遥的话,他手中的刻刀一停,又放缓语调认真地解释道:“我家条件还可以,虽然比不上京城,总归比这穷乡僻壤好些。家里也有精通毒理的亲戚,兴许可以瞧瞧你的毒。”

  刚说完这句话林晋桓就知道自己此事办得鲁莽,实际上他对薛四的了解甚少,除了知道他是京城人士,在家排名第四,其余一概不知。

  把不知底细的人往家中领实在是很没有道理。

  但如果事事都讲究一个道理,那么世上就没有那么多悲欢离合了。

  * * *

  天九门的老巢就在蜀中,薛遥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有料到天九门居然敢大剌剌地把总教放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简直就是蔑视天威。

  难怪他们枢密院遍寻西域,都没有摸到一丝蛛丝马迹。

  迦楼山山脉绵延数千公里,说来这也不是什么隐秘的地方。山脚下铺展着成片的良田村舍,农人在田间劳作,四周一派繁荣景象。就连薛遥少年时都曾随老师来此地游历。

  任谁也想不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大毒瘤九天门就坐落在这里。

  林晋桓带着薛遥走走停停,一路和薛遥介绍着此处的风土人情,甚至行至一座市集时还有不少人沿路和林晋桓打招呼。

  薛遥在那么一瞬间有点怀疑枢密院的情报是否有误,林晋桓根本不是什么九天门的小门主,而是哪个地主富户家的傻儿子。

  两人逐渐远离人群,林晋桓带着薛遥来到迦楼山脚下,原本这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头,看着无甚特别。但薛遥跟随着林晋桓的脚步往山里走去,不消多时,眼前凭空出现了两座横插入云的山峰。山顶上亭台楼阁隐在云间,一条数万阶的石阶沿着陡峭的山峰盘旋而上。

  “九天门?”薛遥站在石阶下的界碑前,挑眉望着林晋桓:“这就是你家?”

  九天门名扬九州,声名实在太过狼藉。在这青天白日下,界碑上“生人勿进”这四个字都透着一股群魔乱舞。

  “惭愧惭愧。”林晋桓朝他拱拱手,一副温良躬俭的样子。

  “你果然不是个好东西。”薛遥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抬腿往山上走去。

  几天前薛遥放出了一只鸟传讯肖沛。

  信上写着:顺利进入魔教,尔等先行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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