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应该 跳大神乏善可陈。

  大早上,她就被带着面具的巫师们领去了大后院,被一众人围在中间。尚没有弄清楚什么意思,巫师就手举火把,开始围着她转了。咣的一声响锣,闻蝉吓了一跳,围着她的巫师们就开始手舞足蹈地跳了。

  阳光照在地上,映得每张面具狰狞可怖。

  高殿外摆置了炉鼎,烟雾缭绕,徐徐升上高空。而就在缈缈烟霞中,少女听着四面八方的歌声,曲调奇怪,声音也怪,听得她头都要炸了。

  这些巫师们真是不消停,不光在后院唱跳,还要跑前院去,把李家的每个角落跑了个遍。李家是会稽本地的老牌名门,本朝开前,就已存在。这么百年下来,李家占地之广之大,一听说要跑遍,闻蝉脸就黑了。

  闻蝉跑得要吐血了。

  不光是跑,还要被围观。

  常有窃窃私语的笑声,在中间间隙时被她听到。然闻蝉无动于衷,淡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硬是熬了下去。

  折腾了一上午后,中午时,闻蝉去姑姑院子里用膳。在窗口,一从花木后,看到妇人低垂的姣好面容,闻蝉晃了一下神。

  日光斜垂,坐在窗下的女郎云鬓松挽,纤长的手放在手中一本书上,低头看得出神。她端端坐在那处,深衣婉婉,气质淑雅,谁见都要赞一声好风采。

  这正是闻蝉的姑姑闻蓉。

  翁主到来的架势从来不小。闻蝉刚到门口,环佩相撞、侍从簇拥,就被屋中的妇人听到了声音。隔着窗,闻蓉抬起苍白的面孔,对这个侄女和善一笑,招她进屋。

  闻蝉见她今日竟能起了床,看眉眼间的神韵,精神也很不错。想来今天,姑姑好些了?

  然才刚被闻蓉招到她身边坐下,就见闻蓉拉着她的手,亲切和气地问,“小蝉,今天跳大神时,大师和神灵沟通,你有见到你二表哥吗?”

  闻蝉:“……”

  闻蓉见她不应,有些着急,一张清秀明丽的面孔,对着女孩儿精致的容颜,又追问,“那你听到你二表哥的声音了吗?”

  闻蝉:“……”

  旁边嬷嬷咳嗽了一声,提醒女君注意,莫吓坏了小翁主。

  闻蝉猜得不错,闻蓉今日,精神确实比往常好,至少她没有恍惚,能正常跟人沟通。闻蝉没有带来她想听到的消息,她略有失望,却也没有崩溃,“看来这个法子不成啊。”

  “……姑姑,你真的相信请大神有用?”闻蝉想了下,提醒她姑姑道,“我听人家说,跳大神招魂,都是招死人的。招来活的,那都是妖物啊。”

  她说的很委婉,其实闻蝉心里想的是,那就是骗子。

  闻蓉觉得闻蝉说的很对。

  她紧握住闻蝉的手,眼睛发亮,很开心道,“小蝉,你这么觉得是么?!”

  “……是啊。”

  “你果然与你二表哥有缘……先前都没有人提醒我这个的。你说的很对,我想的狭隘了。”

  闻蝉干笑两声:没人提醒,是怕你发痴犯傻吧?

  精神抖擞的闻蓉,在思索片刻后,又生起了新的想法,“既然跳大神没用,那咱们去请仙下凡问路吧。”

  闻蝉:“……”

  “小蝉,你和你二表哥这样有缘。这法事,还得你来。”

  闻蝉:“……”

  “对了对了,天竺不是传来什么教吗?好像是什么佛的……小蝉,你跟姑姑一起去庙里捐些香火钱,让那什么佛保佑你二表哥平平安安!”闻蓉说道,扭头问一边嬷嬷,“拿我的名帖,去支些钱币来。”

  闻蝉:“……姑姑,你认真的么?”

  闻蓉有了新的动力,已经不理会这个做客的侄女了。她兴奋地拉着嬷嬷的手,商量去寺庙、去道观,去各种能让她挥霍钱财的地方。她觉得跳大神没用了,但她觉得还有很多其他法子,她要继续奋斗在装神弄鬼的第一战线上。

  她很焦虑。

  她迫切地想找回丢失的二子。

  她的生命显得很枯燥,她没有旁的事可做,她心里,只剩下这一件事了。

  可怜可悲,无非是父母心罢了。

  闻蝉转向窗口,吐了口郁气。她这才真正意识到,姑姑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治了。除非真的找到二表哥,姑姑的病就不会好。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那个人了。很早以前都没有找到,现在到哪里去找呢?而且,所有人的心,心里其实都有个猜测――幼年走丢,未能找回,李家二郎,恐怕早就不在了。

  当夜,闻蝉回房,侍女在前提了灯,照亮前行的幽沉路径。下午翁主和闻蓉的谈心,侍女青竹也听到了。此时便侧头去看翁主在幽暗中清雅如许的面孔,问,“翁主真的要和李夫人去拜佛?”

  青竹说的动听,闻蓉哪里是准备拜佛呢,闻蓉是打算去寺庙撒钱。

  闻蝉想到姑姑狂热的样子,笑了一下,然后摇头,“不去。”其实照顾姑姑的人很多,她在不在,也不打紧。即使她在……反正姑姑也只记得一个虚无缥缈的表哥而已。

  青竹向她投去疑问眼神。

  闻蝉突地向她眨了眨眼,语气变得很活泼了,“青竹,莫非咱们在李家呆的久了,你真觉得咱们是在这里做客,没有旁的事了?”

  青竹微愣,提着灯的手晃了下。看旁边突而娇羞起来的女孩儿,她明白了。

  然青竹还是有顾虑,“……翁主,你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男婚女嫁,阴阳和谐,本就是人之常情,”舞阳翁主振振有词,推了青竹的腰一把,“让你们去打听消息,有没有打听到啊?别等我大姊来抓我回家了,你们还没探听到消息!”

  青竹眸中闪出了笑意,“婢子回去帮您问问,已经好几天了,想来护卫那边该有消息的。”

  闻蝉这才满意点头。

  而晚上入睡前,闻蝉终于从青竹那里,得到了自己想听的消息。青竹跪坐在翁主身后,帮翁主梳发,余光里,看到竹简上的字样。

  青竹不识字,此年代,寻常百姓,都是没资格习字的。然即使她不识字,只扫一眼,她也大略知道,最上面的那几个字,必然是“江照白”。

  江家三郎江照白。

  翁主追那人,从长安,一路追到会稽来。

  江家郎君自是风采卓然,才让她家翁主十分欢喜。翁主自来会稽,便吩咐护卫出去打探江郎的消息,问江郎是否真的在会稽,日常都做些什么,人情往来如何……女儿家慕少艾,大都如此吧。

  接下来几日,闻蝉都不再去管姑姑一家的事,李伊宁叫她去玩,她也不去。她把心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人上。

  护卫说,江三郎在会稽西城边,盖了竹屋,似是去当讲席了。闻蝉搞不懂他在干什么,但起码她知道,每天傍晚的某个时刻,江三郎都会出来打一壶酒,经过一个巷子。

  正是闻蝉与他“偶遇”的好机缘。

  ……

  计划了三两天后,闻蝉觉得寻到了最合适的机会。她特意梳妆打扮,明明已是美人,却硬是细细点妆,出府时,明丽大方,门卫看傻了眼,心脏狂跳。

  青竹小声提醒,“翁主,江三郎似乎对容貌并不关注……”不然您也不至于大老远地追过来。

  闻蝉羞涩一笑,“当然,江三郎自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他品性高雅,当是芝兰玉树,非一般人所能比。”

  青竹:“……”

  她说的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算了,翁主高兴就好。

  傍晚时分,一辆马车停在了某道巷口。闻蝉娉娉袅袅地下了车,接过青竹提前为她准备的一包糕点,进了巷子里。

  侍从们都守在巷外,舞阳翁主则在少人经过的巷中徘徊。

  手中提着糕点,当做是自己买来的;一会儿江郎经过时,便可惊喜地与他打招呼,与他“他乡遇故交”。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

  闻蝉走入巷中,捂捂疾跳的心脏,有些迫不及待。

  夕阳余光照入巷子,照在女孩儿纤长的身影上。她忽而有所感,一回头,看到巷头,走进来一位宽袍缓带的紫衣郎君。

  那郎君逆着光,容貌看不清。但他身形颀长,玉带长绦,行走间沉静的步调、手中提着的酒,都宣示着他的身份。

  日影葳蕤,岁月幽静,他慢慢走近,在夕阳余晖中发着光,有独特的韵味。

  初冬的巷子里,少女低下头,余光看到他袍边翻滚的金色云海纹饰,渐渐放大,扑卷而来,这一切让她感到一种紧张的窒息感。

  定定神,闻蝉摆出自己最好的仪姿,向他走去。

  她不知道,在同一时间,一少年郎爬上墙头,意外而惊喜地看到了她。

  李信坐在墙头,笑眯眯地迎接这天降的缘分。

  明月清风,闻蝉走在清宁的巷子里。侍从们不知道翁主的心思,只照原来那样,不远不近地吊在后面跟随。舞阳翁主像是独自一人在走深巷一样。不过她已经不需要那些没有眼力劲的侍从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

  李信就在上方,陪着她一起走。

  他有时候在墙上走,有时候跳到树上,有时候又站在别人家的屋瓦上。

  夜间轻微的声音,沙沙沙。闻蝉忍不住去想象,那个狂妄无比、自大无比的少年,这时候,是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头顶上方呢,还是已经走快了几步,无聊地蹲着等自己。

  雾色茫重,风从正面吹来,冬夜本来就凉,然此时此刻,这番冷凉中,闻蝉品出了几分“相依相许”的味道。她不觉露出笑容来,心中快活。

  头顶就有声音问她,“笑什么?”

  闻蝉:“……”

  李信一开口,就把她从想象的美好中打回了现实。对啦,与她同行的人是李信,李信还打着她的主意呢,她有什么好开心的。

  闻蝉的脸就垮了下去。

  头顶少年问,“你又悲什么?”

  闻蝉觉得自己成了他眼中的笑话了,不想理他,快步往前几步。又听到熟悉的沙沙声,李信定还是不着急地跟着她。老实说,有个看似了不起的少年陪着她走夜路,确实觉得安全好多。

  很快出了小巷,入了夜市的街。她从灯火中穿越,市集热闹,和长安的夜市别有不同。小贩在叫卖,妇人在讨价,老人背着手指指点点……闻蝉走得慢了一些,眼花缭乱,她一一看过去。

  身边也没有人吭气打扰,很长一段时间,闻蝉都忘了还有李信跟着她。

  她挤出了夜市,整整衣襟,留恋不舍地将目光从身后移开,重新走入了巷子里时,耳边仍能听到一墙之外的喧哗声。李信陡然说,“知知,你已经走了小半个时辰了。”

  闻蝉正心情愉快,于是“啊”了一声。

  头顶的少年很惊讶,“你不累么?像你这样的小娘子,走这么多路,一般都会累的啊。”他语气里充满了遗憾。如果知知累了,走不动了……不就给他提供机会了吗?

  结果李信冷眼看着,闻蝉看夜市看得很开心,走路也走得不知疲倦,根本没有累的意思。

  闻蝉眼珠一转,就知道李信打的什么主意了。实在她天天被打主意,打得她已经很有经验了。心里嗤一声,闻蝉不理他。

  李信对她冷淡的态度一无所觉,“看来你走了不少地方?”才这么有精力。

  闻蝉叹口气,觉得再不吭声,李信能一直说下去。她摸摸仰得酸楚的脖子,心情复杂又充满向往地叹口气,“并没有啊。我阿父说,黄沙弥漫、马革裹尸的塞北,绿水萦回、青山环绕的大妍厢,还有阳光明媚、异域风情的川西……世上漂亮的地方有很多,但我是女儿家,我一辈子都走不到那些地方去。”

  李信低下头,看着巷子里走着的少女,他说,“为什么你一辈子都去不了?”停顿一下,“你想去,随时可以去。”

  闻蝉心想你懂什么,她阿父阿母已经很疼她了,但现在战乱连年,她最好乖乖待长安,哪里都不要去。

  李信说,“我带你去。”

  闻蝉再次抬头看他:“……”

  他说,“知知,你开心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我随时听候你差遣。”

  闻蝉:“……!”

  她停住了步子,很吃惊、很震撼地仰脖子,去看墙上蹲下来看她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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