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荣大惊,立即不解地问:“宁儿何出此言?”

  谢嘉宁将方才自己心中的推断尽数讲给几人听,言毕,满屋寂静。

  谢怀荣认真思考着女儿的话,在屋内踱步少顷,亦觉她此言不无道理。

  可谢怀荣仍满面凝重,并未第一时刻做出决断。只因他若就此交了兵权,谢家三代以来的辉煌都将断在此处,并且此前为谢家子女铺就的武将道路也会尽数作废,如此一来,他何以对得起列祖列宗?

  放权,并非一件易事,否则古往今来也不会有诸多历史可书写了。

  尤其是谢家自始至终未曾做错什么,不仅对褚氏皇室鞠躬尽瘁,还为大历江山立下汗马之功。

  谢嘉宁见谢怀荣仍面露犹豫,便知他心中顾虑着什么,再次目色幽深开口。

  “爹,您若不愿交付兵权,那便起兵造反吧。”

  谢嘉宁一句更比一句惊人,再次震惊屋内所有人,谢怀荣猛然转头看向她,只觉女儿身中毒箭以后,性情便与从前判若两人。

  “宁儿此言又出于何故?”

  谢嘉宁眼中一片死沉,却无比平静地说道。

  “天子之心难以揣测,自古以来于臣子而言,都是伴君如伴虎。悬在我们谢家头上的这把刀,终归是要落下的,皇上既如此待我们,那我们反了褚氏又有何妨,只有我们谢家也坐上这天子之位,才能……”

  谢怀荣大惊失色,连忙打断其大逆不道之言:“宁儿,你可曾想过,谋反之罪一旦落实,是要诛九族的!”

  谢嘉宁并未被所谓的诛九族吓到,眼中神色丝毫未变,仍不慌不乱地继续道。

  “只要成功反了皇上就不会被诛九族了,但问题是,若想起兵造反成功,必须占据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如今国无外患,仅存内忧。万泰帝登基不过三年,年岁尚轻,根基尚浅,又放任阉党祸乱朝纲,迫害忠臣,此内忧反而助长谢家谋反之势,堪称良机。但良机不等同于天时,若想断定何为天时,还需看是否同时集齐地利与人和。

  地利,我们身处偏僻边疆,如想造反,无法一步就位围攻皇城,需从地方起势向中央包围。换言之,我们要从西南行省一路攻向皇京府。如此一来,兵过之地必然动乱,会引得流民四起、阻碍丛生,因此我们并未占据地利。

  人和,皇上登基之后,便逐渐将各地卫府的将领更迭替换,此举必是已有防范谢家之意,可笑我们此前竟未有察觉。如今各地都指挥使司都有皇上和阉党的人,唯有西南地带因有谢家坐镇,尚为铁板一块。但这样一来,我们想领兵造反必会事先被其他行省提防,加之无法动用虎符,二十万兵权一落千丈,便也失了人和。

  说到底,谢家最大的优势其实是民心。天下百姓与士卒何人不知谢大将军保家卫国之名?可此为双刃剑,这些民心是建立在谢家忠于大历江山之上,若谢家突然成了反贼,平白无故为百姓带来祸乱,民心便会流向另一方。失民心者,亦失天下。”

  谢嘉宁长篇大论地讲完,其余几人已是惊于原地,久久不曾言语。

  谢嘉宁却恍若不觉,平静地看向谢怀荣,盖棺定论道。

  “所以阿爹您看见了吗?我们谢家此时谋反是死,什么都不做也是死,还不如壮士断臂就此上交兵权,至少能明哲保身。”

  谢怀荣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女儿说了这么多并非真心想谋反,而是在用事实告诉自己,谢家已无退路。

  谢怀荣身为武将,虽不懂高深莫测的计谋,但却是个明事理的人,听完女儿用心良苦的劝解,当即便下定了决心。

  “好,宁儿说得有理,何况对于我们谢家而言,什么权势都没有家人的安危来的重要。我走到如今的位置,除了有精忠报国之心外,更重要的是想守护好你们。既然皇上对我们不义,此后这份殊荣不要也罢!”

  谢嘉宁听闻却再次断言:“不,阿爹,谢家的荣耀断不会止步于此。”

  见女儿又有高见,谢怀荣干脆不自己思考了,直接洗耳恭听。

  “方才我说过了,谢家的民心是把双刃剑,于我们而言是,于皇上更是。阿爹您身怀丰功伟绩,即便因抱病主动交了兵权,皇上只要未昏庸到头就不会对您不管不顾,甚至就算他昏庸到这个程度,其他臣子也会奉劝其下旨擢升您的官职,将您放到一个有名无权的位置。

  否则不说百姓会如何看待皇上,曾经您手底下那二十万士兵便会首当其冲对皇上感到寒心。皇上若这般行事,只会尽失民心和军心,得不偿失,所以他即便是为了做面子功夫,也必将给谢家留条后路。”

  其余几人都听出来了,谢嘉宁此话,除了明里暗里对天子表达了不满外,更主要的是想告知众人,谢怀荣主动上交兵权与被皇帝怀疑而剥夺兵权,待遇和下场将是天壤之别!

  谢怀荣沉思片刻,一锤定音道:“我今日就派人快马加鞭传信至京城,告知皇上与满朝文武,本将军突发重疾,身体抱恙,日后再不能习武带兵,愧对皇上对本将军的信任,因此愿辞去总军大都督之位,主动上交虎符,放弃手中兵权。”

  谢嘉宁替其补充:“阿爹,还要即刻派人封锁我们于骑场内遇刺的情况,皇上和阉党的人远在京城,必还不知晓骑场内发生的真实经过。待您突发重疾的消息传出,他们只会认为您是身中毒箭后侥幸救回一命,从而上交兵权。这样一来,您虽未身死,皇上和阉党的目的也达到了,便可对谢家放下警惕,关于那十名刺客身死之事也不会再过多追究。”

  她眯起狭长的凤眸,语气加重了些:“而这其中重中之重便是,绝不能叫皇上与阉党知晓——真正身中毒箭之人,其实是我。”

  谢怀荣重重颔首:“放心宁儿,此事我会处置好,绝不叫皇上和阉党的人看出端倪。不过……”

  谢怀荣话音一转,高大的身影中突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看向女儿的目光中满是沉痛:“宁儿,我们虽拿皇上无法,但你双腿中箭一事,我必叫阉党背后之人付出代价!”

  谢嘉宁静静听着此话,眼中情绪起伏不明,少顷问:“阿爹,您想做何?”

  谢怀荣叹了口气:“我们谢家虽在朝中无甚势力,且你阿爹我此前于辽金之战和封海之战中结识的同僚,如今也在阉党的打压下多数辞官还乡。但还有一人,乃是我生死之交,现于朝中官拜正一品,态度中立不曾结党,此人或可助我们打探阉党内情。”

  谢嘉宁终于眸色一亮:“何人?”

  谢怀荣肃声:“大历开国功臣的后人,如今的内阁首辅,国公宋呈。”

  谢嘉宁眉心微动,旋即看向另一旁的谢源景,她隐约记得兄长曾与自己提及过宋家。

  谢源景察觉到她的目光,替其解答:“小妹,这位宋国公便是我此前与你提到过的,我同窗好友宋柏(bó)辞之父。”

  谢嘉宁经此提醒,终于恍悟,她对宋柏辞印象颇深。

  不仅是她,天下文人恐怕无一不知这位少年天才之名。

  宋氏柏辞,天纵之才,出身百年世家。其六岁作诗,八岁赋文,十一岁科举连中三元,一举成名。

  如此便也罢了,古往今来,诸如神童金榜题名之事亦不少,可此人天才到什么程度呢?其考取状元后,本是直接入了翰林院,那一年却恰逢北海外敌入侵,十一岁的宋柏辞请命以参军之职随军出征,辅佐主帅谢怀荣为其出谋划策。最终,那场战役仅以少数兵将便大败北海倭寇,被后世称之为用兵如神。

  此便是承文年间,与辽金之战齐名的著名战役,封海之战。

  也是这场战役真正打响了宋柏辞惊世之才的名号。

  自此之后,宋柏辞官阶一跃而上,十三岁官拜正二品,震惊世人。然而后来仅隔一年承文帝便驾崩了,万泰帝即位。新帝宠信宦官,并未再重用此人,宋柏辞便隐于朝廷之中,不争功名利禄,几近销声匿迹了。

  而谢源景之所以与其相识,一是因他年少时期曾与宋柏辞同在一所书院就读,彼时谢源景十三,宋柏辞堪堪九岁。二是因封海之战时,谢源景曾随父出征,他与宋柏辞本就相识,这一战过后两人更是成了莫逆之交。三是因谢宋两家本就交好,两人虽天南地北各在一方,但常代表家族书信来往,始终没断了情谊。

  谢怀荣继续提议:“我与宋国公乃至交好友,有关阉党行刺一事,我可传信于京城宋家,请他帮忙打探一二。”

  谢嘉宁敛了敛眸,沉声道:“如此,我们便静候京城消息了。”

  ……

  那日过后,谢大将军重病一事迅速传遍天下,更是不足一月便传入了京城皇宫。

  听闻爱将抱病的消息,皇上亲派了手下北司之人马不停蹄赶至边疆。

  又过一月有余,北司的太监连同众司卫抵达了临关府,那太监第一时刻便代天子问候了一番“虚弱”的谢怀荣,当然,此举主要还是为了从谢怀荣手中取走虎符,交替兵权。

  走完该走的流程后,北司的太监又称,皇上念在谢大将军劳苦功高,即便今后不能再领兵作战,也欲拟旨擢升其为正一品太保、并敕授爵号封其为定国公。

  一切正如此前谢嘉宁的推测。

  唯有一件事出乎了她的预料。

  皇上欲于朝廷之上亲封谢怀荣为定国公,因此北司太监此次前来边疆并不只是为了口头传言和收回虎符,还准备一路护送谢怀荣入京。

  太监曰:皇上特地吩咐了,当朝国公怎能屈居于边疆之地?因此特派奴才等人前来,务必请谢将军举家迁入京城,自此伴在天子身侧为大历尽忠。

  谢嘉宁一听得此言,便知大事不妙。

  这年纪轻轻的皇帝竟然杀心如此之重,即便谢怀荣交了兵权,仍不打算放过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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