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吓坏了,以为三奶奶怎么了。青花姐更是大叫着“奶奶”,当场就开哭。

  我叫着“三奶奶”,眼泪也包不住,跟着冲过去。

  我爸速度更快,像出笼的猎豹,从我身边飞腾了出去。

  三爷爷更是急呼着“修兰”,声音听得人心紧,跑了起来。

  可是,三奶奶却大声哭骂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你回来干啥?你还回来干啥?你咋不死在外面?你咋就不死在外面啊?天啊天啊,你要是活起呢嘛,你也要捎个信回来嘛!你一走就是几十年啊,我们孤儿寡母一大家子……”

  我们虚惊了一场,心落下来,可悲伤又起来了。

  从来没见三奶奶那么伤心过,老泪纵横,骂声沙哑悲怆。那时候,她不再是所有人的三孃孃,只是个守了45年活寡的老怨妇,脆弱,凄然,一声声牵动所有人的心,一声声催下所有人的泪。

  她半身瘫痪,但却滚下了轮椅,弱小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三爷爷满脸泪水,坐在地上抱起三奶奶,任由她的拳头砸着他,任由她骂着他,却是老脸贴着三奶奶苍老的面部,嘴里只有喃喃不断的一声声:“修兰,对不起。修兰,对不起……”

  旁边,青花姐站在那里,抹着泪,哭得也好伤心。

  我爸见状,对所有人挥了挥手。都不用他说话,大家便默默地含着泪,各自散去。

  结果是我也一个人穿过大坟地,回家去了。我爸留了下来,陪着三爷爷和三奶奶,中午饭都没有回来吃。

  那个叫小野的日本女人,其实我还是应该呼她为三奶奶的,但我一直没叫过。她在我们家里住了三天,不怎么出门,对我妈、我妹和我都挺好,她显得很有修养,非常礼貌、温和。

  可那三天时间,三爷爷也没有上来过我家,就在三奶奶的老屋呆着。老屋,也曾经是他们的洞房。大院子的人只有吃饭的时候,看到他们开门吃饭,也和大家聊天。

  我要上学,也没下去过。但我知道,三爷爷陪着三奶奶,那叫做弥补多年的过失。我爸晚上出诊回来,也要下去看望二老。

  三天后,小野去了市里住宾馆,等着三爷爷,说是还要回台湾去的。三爷爷推着三奶奶,带着青花姐,到我家吃饭,去各家各户转一转,聊天,吃饭。甚至还去附近的村子、集镇,拜望三爷爷年轻时的那时还活着的朋友们,还去过成都。

  那些日子,三奶奶过得特别幸福,似乎皮肤都红润,整个人年轻了很多很多。

  只是三爷爷没有给每家每户给钱,却并不让人失望。因为正好那年我们镇里农村通电,他把整个村子的费用都包了下来。听我爸说,整个许家沟村三百多户人家,平均每户四百多块,三爷爷花了十五万多。

  当然,每次出去回来,三爷爷总要带好吃的给我和妹妹,给院子里的孩子们。他总是笑眯眯,声音洪亮又亲和,阳光而温暖,赢得了我们所有人的尊敬。

  半个月后,初夏,三爷爷要回台湾去了。走的头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三奶奶的老屋里面。那老屋,原是曾祖留下来的六间拖尾瓦房,但后来分家时,我爸没要房子,单独出来修了,于是大爸和二爸各要了两间,先后拆了另修房子了。剩下二间留给三奶奶住。

  进老屋之前,三爷爷给我脖子上挂了一样东西,是一枚黑色的木珠子,像算盘珠一样。我不知道那有什么用,但三爷爷说是三奶奶要我挂的,于是也就挂了。

  那次进屋,我只是走到了外面吃饭的隔间里,里面有一间屋子是三奶奶和青花姐的卧室,挂着老花布帘子,我根本没进去,因为三奶奶不准我进。但我妈和青花却进去又出来,因为厨房就在后面。妹妹丫姑都蹦蹦跶跶地跟在我妈身后,进来出去的。

  旁边的那间老屋我没兴趣,因为半垮了,我爸说修一下,三奶奶说不用住那么大的地方,于是也就算了。

  虽然就在吃饭的屋子里呆着,听我爸和三爷爷、三奶奶聊天,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异样。这屋子里有一股子浓浓的冷气,像是从里面卧室里散出来的,一阵一阵的,让我右眉疤热、背心凉来脚心麻,只是并不很严重。

  这种情况让我有些害怕,隐隐感觉到三奶奶的卧室里有些什么东西。只不过有三奶奶在,小花也在我旁边,我只能大着胆子,装着什么事儿也没有。我爸说过“不吼不闹不问”,我也记着了。

  孩子好奇心重,我很想有机会带着小花进去看看,但又胆子小,不敢,当时感觉挺矛盾的。而这个机会,我一直也没等来。

  第二天,三爷爷离开了。他的离开,是我童年里的另一场悲剧。第一,他是带上三奶奶走的,他说要让三奶奶过最好的晚年生活,我舍不得三奶奶;第二,青花姐也跟着走了,三奶奶一定要带她走,我也舍不得青花姐。

  他们三个人的离开,并没有那么狗血。因为那天我要上学,中午和妹妹放学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我妈才告诉我的。我当时就懵了,怔怔地站在那里,直盯着我妈,像傻了一样。

  我妈吓了一跳,连喊我名字,问我怎么了?喊了好一会儿,我才突然放声大哭,就坐在地上,喊着三奶奶,喊着青花姐,喊着三爷爷。

  那种突然失去的感觉,至今想起来,就像是有带钩的刀子扎在心上,然后钩子扯着肉,狠狠地绞动着,无限的疼痛。

  直到我妈骗我,说三爷爷、三奶奶说的,每年都会带着青花姐回老家来,我才没哭了。但那天中午,我吃饭吃得很少。那年我九岁,但已经知道什么叫做离别和思念的滋味。

  听三爷爷说过,我知道台湾那边挺好的,明白青花姐会过得很好,但不知道她是否会像我想她一样想我,可能会吧?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借口去大院子玩儿,来到三奶奶的房门前,看着那老旧的门,就忍不住想哭。

  门上锁了,一把新锁,但我有钥匙。我知道是我爸锁的门,在他的药房里偷到了钥匙。

  我很伤心,摸摸胸口那颗珠子,什么也不害怕,因为还有许大文、许大明、许天波这三个小伙伴跟着我。他们也没进过三奶奶的屋,也想去看看,而我,只是想念三奶奶、青花姐和三爷爷。

  当我打开门后,看到了饭桌子、板凳,不禁想起头天晚上快乐的晚餐,又有些难过。我真是不开心,吃饭的时候,三爷爷他们只字不提要走的事情,一点迹象也没有。

  而许大文三个人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里屋去了,许天波还在里面好失望地说:哦,没得啥子嘛,跟我奶奶的卧室差不多哎!

  我听着这话,也掀花布帘子进去了,确实没什么。那里面一架老床,挂着黑纱帐,床上被子、枕头收拾得很整齐,一口石柜子和一个老旧的大衣柜。

  我皱着眉头,想不通,因为身体没有异样的感觉。这里屋不是有什么冒冷气的鬼东西么?到哪里去了?

  小花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它表现也非常正常。

  只是看到墙上青花姐的奖状,我又有些忍不住想哭。她每学期都全镇第一名,优秀少先队员,三好学生。我不行,全镇没第过一,就第二、第三,优秀少先队员和三好学生倒是有的。

  许大文还给我开玩笑说:“犬娃大爸,想你婆娘了哇?等她长大了,就要回来嫁给你的撒!”

  这个家伙,比我小一辈,理应这么叫。

  许大明和许天波听得哈哈笑了起来。

  我心里不舒服,推了许大文一掌,直接掀翻在地。他也没敢发什么火,爬起来一副要哭的样子。因为我那一批孩子里,打架我是第一,那时小花盯死着他,就像要咬人的样子。

  然后,我把青花姐的奖状从墙上小心地撕了下来,装在口袋里。后来拿回了家,放在我装书的箱子里,保存了很久很久。

  许天波从小长得壮实,胆子比较大,在我撕奖状的时候就指着旁边的墙壁说:“哎,我们去祠堂屋里看看哇!”(这个家伙跟我平辈,后来去了少林寺练过,现在是个包工头,但运气不怎么好,日子过得一般般。他的家里,爆发过一些挺有趣的事,以后再说。)

  祠堂屋,我们老家同姓人家的祭祀屋子,相当于其他地方的家族祠堂了。但我们许姓的祠堂屋里没供祖先的牌位,只是挨着三奶奶的老屋,平时都锁着,门槛很高,双扇老门,里面分内堂和外堂。

  内堂都存放的是打好的棺材,我们那一带,上了五十岁的人,都兴提前做寿木的。做寿木也很讲究,得挑日子,做法事。三奶奶一般不做这些事,我们这一带都是陶先梦在做。

  外堂墙壁上全是符纸,一层又一层。此堂空而高旷,因为没有分楼层,站地仰头就是屋顶。那里一般是空的,只有死了人,发丧前才在里面停尸,做法事。

  祠堂屋旁边,还是许天波的家。

  那些年,也不知多少逝者那里停过尸。据我爸说,许家老祖许楚成湖广填四川后,没三十年,我们这边分支老祖许道文买了这边的时候,那祠堂屋就存在了,大约有两百年的历史了。

  我的曾祖就是道文老祖的九孙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孙子,是道文老祖年九十而得子,名为许其九。本书记叙的我的家族,也就是许老九传下来的根根苗苗。(有时候我都想腾出时间和精力为我许家撰家谱,但实在是能力有限,而且很多人物已不可考了,这也是遗憾。而湖广填四川的各大家族中,有谱者也太少了,这是事实。后来我才知道,这里面原因挺深!)

  当时,许大文一听就有点吓,连说:“算了嘛,算了嘛,里面有鬼的!”

  许大明瘦精精的,有点热情,说:“怕啥子呀,三孃孃的棺材还在里面,她是神孃孃哦,会保佑我们的。这是白天,又不是晚上,没鬼出来的。”

  许天波也旁边扇起风来,而我想起三奶奶的棺材来,也就同意了。

  但我却说:我们没有大门钥匙,怎么进去?

  大门钥匙都在整个许家大族长那里,算起来就是许天波他爷爷,我得叫许祥林大爷爷。

  许天波得意地说:“不用担心这个,我看见过青花姐在后门底下摸钥匙,然后开后门进去的,我们就走后门呗!”

  提前打好的棺材,是不能从祠堂屋正门存进去的,不吉利,所以那里有后门,方便存棺。

  许天波的话把我吓了一跳,问他什么时候看见的。他神秘兮兮地说:“嘿嘿,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半夜的时候,青花姐还推着三孃孃进去。我也是在后门茅坑里看见过的。你们说,她们进去干啥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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