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乱世中的江湖,难见情长儿女,难见霸王英发,难见佳人悠悠。

  铁骑所过,不知已碾碎多少豪情年少,更辜负多少长盼闺中人。

  有心为丈夫,无力去回天。

  悲欢无数,离合不清,醉里百花愁。慕尘灏不知女儿情,不懂家人思,只知自小乱世,战火平了一切,只知自小便如蛆虫,苟活于尸山血海之间,不解膏粱纨绔无病呻吟愁。

  鎏金戟帐中寒光,照得静静置在架上的铁衣烁烁,苏扈不怒自威,毫不介意戟上再多亡魂。

  有人说,他好高骛远,乐得自在逍遥去追那虚无缥缈成仙路。有人说,他心系众生,甘为普度众生去证那渺渺无痕敬佛堂。又有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苍天在上,万物不过蝼蚁,哪怕星辰再是惹眼,也不过抬手泯灭,天公最是无情,人,又岂可只为自己而活?

  罢,自身难济,又如何度得天下。终难得羡慕舍得红尘,赤步去觅境外桃源的超脱人。

  铁衣铮铮,大戟朝头颅悍然劈下,视死如归再无回头。有将解甲归田,苏扈不甲挥戟,欲死战天衍都兵长慕尘灏。

  漆墨的夜,不知已埋下多少未归人。黑暗中,再没有风光的大将军,再没有天衍兵长,有的,只是染红较生死的二人。慕尘灏展臂横枪,再度抵下贯首大戟,凶拳如待猎饿蟒,终趁势出笼,向着慕尘灏暴露在外的软弱腋下袭去。若中,便见血溅三尺,那拳就当真如大蟒一般,生生探入其腹中,将那些脆弱脏器悉数扯出。

  既是毙命,当不能令其如愿,慕尘灏提膝而前,旋枪转过鎏金戟,身形陡然后撤半步,玄而又险。单手拎枪,另掌中突现一柄半尺短刃,暗淡朴光流转,欲斩断凶蟒七寸蛇首。一拳力竭,苏扈独手回戟再挥,不留丝毫喘息余地,戟刃下拉,钩住银枪枪身逼得其收刀掌枪,盘戟再前,戟尖直刺慕尘灏面门。

  “咚!”一阵搏命兵响后,黑暗中闻一声重物倒地之音,再度陷入沉寂靡靡中。良久,隐约见某人自地面爬起:“这脚倒是出乎意料。”

  慕尘灏左脸微麻,一道血痕缓缓往外渗着猩红,静静看着眼前人,若非方才那脚,恐那杆大戟已是扎入自己的脑中,溅下满地白红。但这猝不及防的一脚,同样是伤得苏扈胃中翻腾,酸闷非常。

  账外的火光很是突兀地燃起,摇摇曳曳隔着幕帐极为刺目。苏扈站立双眼微眯:“不若困兽之斗,尔等,让我真的出乎意外了。”

  何为勇冠三军,何为百战不败,身为地方王麾下第一征伐将军,又岂是一般城池兵长可以比拟的?话音落,慕尘灏目光微凝,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银枪。

  再看眼前人,犹如换了个人一般。或者,现在的苏扈,才是那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身负万千亡魂的大将军。扑面而来的杀伐气,压抑的人几乎难以呼吸,一步一步,踏过无尽尸体而来,不可战胜!

  不披战甲,不麾兵马,仅靠手中戟,仅靠杀伐气,镇压众生!

  再一戟劈下,仿佛不是人间兵,而是迎面一座山岳压来,要将山下人全部镇成粉末,消于无形。

  恍惚间,不及慕尘灏反应,一道白痕自帐外划来,只见白光轻挑,若剑挑华山之势,宛剑抵五岳之形。

  不过三尺剑,担下一座山。

  “燕凌川,倒也是个妙人。”看剑势,未等识清眼前人苏扈便收戟开口道。一衫紫袍,燕凌川执剑入帐,与慕尘灏并排而立,回道:“不过一被迫反抗的穷苦百姓罢了。”

  苏扈摇头:“燕城守过谦了,我苏扈征战这些年,莫说这天衍都,就是再大上几倍的城,也不见得有二位这些本事。”话锋一转,再道:“我倒是有些好奇,二位为何肯屈尊这小小天衍都,若是真有些意思,怕是混个地方王也不成问题吧?”

  燕凌川不答,回问:“不想,苏扈将军不也是甘为人下,当一头悬腰间的苦命人?”苏扈听闻,略显愁闷,抚手轻揉脑门:“真是苦恼啊,说个话还要斗上一斗,还不如你家兵长上来就打来得实在。”

  突然,苏扈甚是癫狂得笑了起来,笑弯了腰,笑出两行浊泪,许久方才止住:“其实以前也遇到过不少夜里前来劝和的蠢货,真当自己是周围山间地头的隐世神仙,度一方人和平安定。狗屁,狗屁!还不是让我一刀一戟的砍成烂泥丢出去喂了人喂了狗,哪有什么所谓的和平,要么相峙无争,要么绝对镇压,否则,人永远会觊觎别人手中的所有。野心,远不像胃口那样容易满足。”

  笑得十分累了,苏扈伸手拭去凝在脸庞不肯落下的泪珠,眸色趁着隐约的火光,耀眼得可怖:“人呢,就是哪怕撑死,也要去尝尝那些没尝过的东西的味道。”

  轻叹一口,苏扈叹,燕凌川叹,似是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又是长舒一口紧绷气。一旁,慕尘灏不言语,抹去脸上微凝固的鲜红,静静地看着二人,不懂他们为何而叹,因何而叹。

  生逢乱世,只是所坚持不同,于是只能刀戈相向。

  “报!苏将军,天衍都有兵来袭!”或许是战斗太过突然,惊得他们失了分寸乱了阵脚,此刻,方才记起他们无人可敌的大将军,一士卒匆匆跑进帐中,黑暗中却是隐约看到三个身影,微愣,登时回神。又听苏扈冷漠的声音:“此时此刻,还用你说?”

  随着士卒高喝,又有大批的兵将擦着兵戈铁衣涌进,趁着夜色,趁着火光,唯有一道道刀光剑影,一道道凶狠眸光亮得怖人。

  火把浓烟滚滚,照在了微微凉的铁甲上,照在了缓缓流的血泊中,照在了慢慢僵的尸体上,以及所有活着人狰狞充满求生欲望的脸上。

  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苏扈转过身,背过慕燕二人,缓缓走到置铠架旁,一手拿戟,另一只手轻触铠甲紧致的纹路,嗅得几丝血气与悲凉。

  “不说了,说累了,不知多少人与我争论,争论不过的,都被我杀了。”

  慕尘灏俯首,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被皮质的鞋子包裹得严丝合缝,却依旧有种被浸泡得甚是难受的错觉,可能,非是得杀穿这里,才能解脱。

  主帐再承不住摧残,向着帐内所有人塌去,想要用自己微末的重量,与几个倒霉之人同归于尽,之后,便是满目残垣。待众将士极为狼狈地在帐下爬出时,已经不见了自家苏大将军与那名紫袍剑者,唯有眼前一人,横枪而立,漠然相对。

  人总是一种奇怪的生灵,遇到恐惧的事,或想着逃,或想着消灭,绝不会想着弄清它的本来面目。

  于是,有兵士看向横枪者的眼神有些压抑,越看越发觉得胸闷,不由得双目一红,怒发冲冠,吼叫着,朝其冲了过去。旁边的人几乎是没缓过神,下意识跟着他高喝,顺势跟着他冲去。其他人见有人向前,茫然发怒,也跟着不知所谓地吼叫着,举戈冲了过去。

  率先冲锋的那兵士,最先跑到了慕尘灏的面前,刹那的犹疑,刹那的迟钝,便立刻凶狠地用刀劈向慕尘灏的脑袋,用尽最大的气力,力求最快得斩开眼前人的头颅。慕尘灏不会给他机会,未等他的刀劈来,或者,还在他向这里冲来时,或许更早,慕尘灏早已提过手中银枪。

  “噗嗤!”长枪破甲,血液喷涌的声音总是格外刺耳,仿佛无常自身畔游过,恍惚间经历一遭鬼门关。

  这是一个小卒,或为前途,或为生存。可惜,没有他光耀门楣的时刻,更没有他斩杀敌将的风姿,只是一枪,所有希望破灭,化作一抔黄土,淋做鲜红,洒在本就污浊的大地。只是一枪,性命已失,手中那引以为傲可保全性命的刀被失手丢躺在凄冷的地面。

  其他人眼中,那杆枪挑起了百斤重甲大汉,血挥如雨,感到深深地震撼与警示。无人问津方才那人无畏的英勇,无人问津方才那人激励的高呼。死了就是死了,无人会努力去记住,一个突然变作亡魂的可怜人。

  可,同样没有人因为眼前的震撼停下冲锋的脚步,依旧向着如山岳一般不可攀的杀人者冲锋。

  或是杀,或是被杀。迫切的求生欲望,竟是又激发出大量的杀机,狼群一般,为了雪地那块滚热的碎肉,拼命向前。

  慕尘灏抽枪,已无生机的尸体被抛在地,砸起大滩尚未凝固的腥红血液,抡枪朝前。

  来几人,便杀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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