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 第156章 天子委屈

小说:长命女 作者:我想吃肉 更新时间:2024-08-18 07:10:59 源网站:顶点小说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1】

  凡进了考场的考生, 无不有此期盼。在他们步入考场的时候, 并不知道他们当中谁能够被取中、谁又会被黜落。更不知道他们这一批人在后来会被称为“六十进士”又或是“丙辰进士”, 名为戏言中水货的代名词。往日取进士一次不过二、三十人, 人数更少的时候也有。如今新君开恩,将名额翻番再添零,人们不免要有一个无聊的猜——若是照往年的录取, 谁能上?谁会下?

  这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后来很令这些“丙辰进士”暗恼, 但是在步入考场的当时,因为“六十”竟是人人怀着十倍的期盼, 并不计较有没有水份。再水, 也是那些连考场的边儿都摸不着的人所不能比的。

  考生们使出浑身解数, 一场一场的考过。整个京城都很关心这次科考的结果,心怀社稷的想为国取贤、展示国家的安定, 有点小算盘的主意就更多了。与考生有关的人, 都盼着自己的亲友以中。更有一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 思忖着如何从取中的进士里择一佳婿。

  能考中进士的,本领都不会差,相貌也不会太差。所可惋惜者, 贡士里有不少是已经有妻有子的, 可供大家选择的可能三十个都不到。

  桓嶷对这批进士的心思并不纯,开科第一不是为了取士, 是为了安定人心、安抚仕林, 然后才是为国取贤。【六十个人, 】桓嶷想,【还有得挑拣呢!】他之前也经过几次不定期的进士科考试,根据经验可知,这些进士中的一部分在做官上并不能为人称道。

  【好在有纪公主持,那样的废物应该不多。】

  开科是先帝定下的,跟桓嶷的关系就不算太大,其期盼之情也不如自己亲自决定的事情那么强烈。桓嶷只管稳坐两仪殿,等考试完了,纪申与严礼等人评出卷子的等第,排好了次序拿来给他看。

  纪申拿来的是所有贡士考卷的排名,一个也没给闪出去,桓嶷打开了一看,长长地拖了好几尺。上书考生的姓名、籍贯、每科考试的等第,请桓嶷来看。纪、严等人都知道,每到考试,考前行卷满天飞,桓嶷这儿不知道被多少贵戚念叨了多少回。对考生的情况,两人也都做了功课,预备着桓嶷问。

  岂料桓嶷并没有问,只说:“虽只取六十人,其余不中者,也都赐帛十匹,让他们宽裕地回家吧。”

  严礼道:“圣人,一次取六十人,是从来没有的盛举!绝不少!”

  桓嶷笑笑:“我知道。”说完,提起朱笔,开始圈名字、涂名字。写写画画,他居然不用问这二位,仿佛每一个人他都很熟的样子。严礼突然生出一点不大好的预感,犹豫地看了看纪申,口唇微动,又抿紧了。

  纪申安静地等着,他排的次序,不敢说完全公允再无异议,毕竟文无第一。但是他都有他的道理,保准是没有过份的地方。录六十,前一百名他都非常仔细地挑拣过了。

  贡士的名单很长,桓嶷从头到尾看完也花了半天的时间,已到了用膳的时候。桓嶷抬起头来,有些歉意地笑笑:“纪公与尚书一同用膳吧。”

  吃饭的时候,严礼不安的情绪更浓了,匆匆扒了几口饭,桓嶷笑道:“可是不合胃口?”严礼也说不清自己这是一股什么情绪,只好讲:“这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取士。”桓嶷道:“必是妥帖的。”

  用完了饭,桓嶷扯过名单继续又涂又写,很是仔细。其间指了几个人的名字:“将这几人的卷子取来我看。”严礼慌张着派人取了卷子来,桓嶷对比了一下,调了几个次序。又过半晌才算看完,将他涂改后的名单展示给纪申、严礼去看。

  纪申与严礼看了之后,都想:【明明是个少年天子,为何不见锐气?我等排这次序,已是想到少年人的脾气,给圣人安排了几个能陪着说话的人了。怎么又将他们黜落,反选了几个四平八稳的?】老臣们不敢马上就高兴,反常即妖,桓嶷做太子时规行矩步,他们却看得出来,桓嶷不是个没主意的人。有主意的年轻人,必有锐气的。

  尤其是严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使劲儿看了一回名单,也看不出毛病来,只好将这名单拿出去公布。与此同时,又准备起了进士宴,地点设在皇家池苑,水面遍开莲花,极是清凉宜人。

  严礼陪同桓嶷出席了宴会,期间,桓嶷一点异常也没有,很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鼓励诸进士,又戏言两句,亦不失少年人的活力。

  “六十进士”大受鼓舞,个个立志要为桓嶷鞠躬尽瘁,又个个踌躇满志,恨不能立时指点江山,使君王倾心。桓嶷却有他自己的打算,这场宴会他中途离席,离开前即对严礼道:“进士的卷子不是你出的,你也是副主官。下面的卷子却要你来操持了。”严礼是吏部尚书兼的副主考,接下来选官,就是他的职责范围内了。

  严礼赶紧答应了,一场酒也没有吃好,回家就开始琢磨着出题。

  领宴之后雄心壮志几乎要满溢出来的进士们则面临着下一场的考试,这一场考试不淘汰人但是更磨人。他们这些人,已取得了踏入官场的入场券,但是入场券上没有标记座位号,座位号得另取。

  严礼现在就干着发座位号的事情,一时之间,严府热闹极了。严礼命人取了铺盖,跑到吏部的值房里一直住到了开考。

  桓嶷听了,不由对纪申笑道:“我对纪公好吧?”示意后面的事情交与严礼主持,纪申只在最后把关,免得纪申一把年纪有家不能回。

  其时桓嶷正在与纪申论政,还在东宫时,桓嶷就经常请教纪申,如今更有条件了。纪申数次蒙他宣召,已知他并非只会串亲戚的仁弱天子。被开了玩笑也只是笑笑。

  桓嶷打起完,即问纪申国策。纪申道:“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陛下持国,当宽严相济。”桓嶷道:“太宽泛了。”纪申道:“臣请试言之。”

  “请。”

  纪申道:“先帝想给陛下一个安稳的局面,也尽力去做了,如今看来,海清河宴,陛下可以垂拱矣。实则不然!”

  桓嶷紧张了起来:“怎么说?”之前最愁没事干,后来接受现实了,现在告诉他其实不是?

  纪申道:“海清河宴是先帝的海清河宴,不是陛下的。陛下以为,自己与先帝比,如何?”

  “自然是远远不如的。”

  纪申摇头道:“不然。陛下体自先帝,天份岂会差了?所差者,先帝做了三十年的天子,才有了这样的海清河宴,先帝镇得住。陛下可是才登基呀!”

  “不是海清河宴吗?难道有隐患?”

  纪申道:“一个三十年的皇帝主政,与一个一年的皇帝主政,能一样吗?”

  桓嶷自我解嘲地道:“原来差的是我?”

  “是时光,不是圣人的不足。陛下将这些隐患一一解决了,就有自己的太平天下了。”

  桓嶷非常感兴趣地催促道:“纪公快说。”

  纪申于是一一给他指出:“其一是人心,先帝末年‘四凶’横行,士民心中的伤痕至今还没有平复,互相之间的信任已大不如前,人人有提防之心,您要安抚他们。其二是吏治,看似安稳,皆是先帝老臣,陛下需要考虑自己要用什么样的人,臣等老矣。其三是边患,先帝将边将梳理完了,武将不会威凌新君,但是他们与您相交不深呀。这就要说到最要紧的一条,圣人,您做太子的时候是怠政的。”

  最后一句未免诛心,桓嶷红着脸,问道:“如之奈何?”

  纪申道:“请示百姓以宽。”

  “好。”

  “请陛下选贤任能,罢黜昏庸。尤其是亲民官,百姓能有几个得见天子呢?与他们打交道的都是亲民官,亲民官好,百姓夸朝廷、谢天子。亲民官不好,百姓就会认为是朝廷无道、天子昏乱。”

  “好。”

  “臣请陛下不要兴边事。”

  “好!”桓嶷又添了一句,“若是有边患呢?”

  “能维持就维持。陛下,先帝给您留下一些将领,可您了解他们吗?您知兵事吗?知道什么时候该用谁吗?”

  桓嶷默:“好。”

  “陛下,不可再怠政了。”

  桓嶷道:“我为天子,善择执政,执政选贤与能,贤者治民。”

  纪申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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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桓嶷相谈甚欢的纪申此时并不知道,他高兴得实在太早了!

  就在两人谈完话之后的第三天,严礼把进士们又考了一回,这回列了个二十人的名单,下面缀着四十个认为还不够成熟、不适合马上做官的新科进士,将展开两尺长的一轴纸拿给纪申审核。

  纪申看完也只略动了一下次序,他也知道,这里面肯定有人情。宰相的任务就是调和阴阳,水至清则无鱼,其中有些人因家世好而得到一个更好的官职,纪申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看一些好苗子没有被筛下去,即与严礼一同将这份名单呈递给了桓嶷。

  这张单子比之前短了很多,桓嶷小半天就看完了。依旧是执朱笔写写画画,涂写的地方也比上一张少了一些,不多会儿,桓嶷将改完的名单再还给纪申。

  纪申看了之后,不动声色地转给了严礼。严礼抖着手看过去,几乎要昏厥,不详的预感终于应验了——你们父子怎么又来了?!

  桓嶷也把名单上姓杜的都给涂了,又饶上两个姓赵的,他比他爹还进化了!

  桓嶷只当没有看到严礼摇摇欲坠的样子,道:“就这样吧。”

  严礼踏上半步,被纪申沉默地拽住了。纪申心里想了很多,前几天桓嶷问政时候两人一问一答都还记在他的脑子里,说好的安抚呢?

  桓嶷自有他的考虑,纪申说得没错,他做太子的时候蜷得太久了。一个人,不干点实事,谁拿你当个人物呢?太子也是这样的。为什么说新君容易被老臣辖制?难道亲爹特意给儿子留坏人?当然不是。纪申对他说的都是实话,再赤诚不过了,你不干事,哪里来的威望?没有威望,怎么能让这些人精服你?

  也许老臣还觉得是为你好呢?你不会干事儿,我给你干了。简直不能更贴心了!

  但是他毕竟是新手,桓嶷本打算再蛰伏两年,不过纪申既然说他怠政,他就先动一动手指。

  纪申还是沉默,桓嶷也就不说话。严礼憋不住了:“圣人,天下为公。”

  桓嶷虎着脸,就是不说话。纪申叹了一口气:“圣人,他们合适。”

  桓嶷道:“我曾立誓。”

  纪申道:“不迁怒,不贰过。”

  桓嶷接口道:“不幸短命死矣。”【2】

  严礼从来不知道桓嶷能够伶牙利齿若此!仿佛不是那个沉默的太子,而像是他的某一个亲戚。纪申道:“臣请陛下三思。”

  桓嶷摆明了不想再考虑。严礼在一旁卷袖了:“圣人!”纪申反而叫了他一声:“尚书!”旧日恩怨纪申都明白,杀母之仇,如果说顶了,谁都能直接撂挑子,这事儿只能缓着劝,不能与他争。

  纪申和起了稀泥,请双方都再想一想,至少有些人别说不是杜庶人的亲近血缘了,甚至根本不是名门杜氏的人,就因为姓个杜,那得多冤?皇帝是可以有小脾气的,但是不能有害国政。当年桓琚任性的时候,已经当了二十年的皇帝了,控制力还在都惹出乱子来。现在桓嶷才上任,不能就这么干了。

  纪申的心里,已经有了个迂回的路线,硬压着严礼不让他吵。桓嶷将二人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他也不点破,也有点想看纪申要怎么做。默许了纪申的建议。

  严礼头昏目眩,被纪申一气拖出了两仪殿才吐出一口浊气来:“纪公!这样能行吗?”

  纪申道:“圣人心里憋着一口恶心气呢。”

  严礼一句无礼的话就要冲口而出,又咽了下去,一时有点害怕:【不在进士科就将人黜落,必要取中了进士,再让他干耗着就不授官。这记仇记得也太狠了。】恹恹地问纪申:“纪公打算怎么办?若要力争,恐怕这将是新朝第一次与圣人的争辩了。”

  纪申道:“还是要劝的。”

  “不听劝呀。”

  纪申道:“尚书不是劝,是争。论起孝道来,没记错仇呀。”

  “杜庶人就在后面,一条绳勒死了也随便他!”

  “那又要说他无趣了,堂堂天子再去动一个庶人。”

  “那就……”

  “慢慢来。尚书,先不要透露出去,只说名单还要斟酌。”

  严礼灰头土脸地道:“我还在值房里再住几天吧,您可快着些。”

  于是纪申又折回去,再与桓嶷肯谈。

  桓嶷见到纪申又折了回来的当时就笑了,笑容一闪而过,肃容等着纪申的新词。纪申沉重地一礼,声音很慢地谢座,坐下来之后,双眼很是忧虑地看着桓嶷:“圣人,当年很难过吧?”

  桓嶷别过脸去,纪申又说:“臣等总想圣人都照着书本来,这样臣等省心啊。”

  桓嶷的脸又转了回来。

  纪申也闪过一点笑,继续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可是当年得忍,为了大局嘛。其实先帝当年也恨,也忍了。臣知道圣人的苦处。”

  桓嶷哽咽地道:“纪公知我!”当年他“不能有戾气”,恨意哪是那么容易就消的呢?不过是装作无事发生罢了。哪怕是劝他不要有戾气的梁玉,他也不信她就放下了。

  纪申道:“当年是为做一好太子,如今要不要做一个好皇帝呢?”

  “那我就做不得儿子了。”

  纪申想了想,问道:“难道要天下姓杜的都改姓吗?”

  桓嶷道:“我看着别扭。”

  【那你取进士的时候怎么还取了呢?你这心眼儿不大好!】纪申不客气地道:“别扭也一起才吃了酒。”桓嶷赌气道:“我就是试过一回,还是受不了。”

  纪申被气笑了,越笑越忍不住,一阵笑声过后,纪申也只给桓嶷留了一个“三思”,又辞了出去。去了政事堂便将黄赞、萧司空请了来,如此这般一讲,二人都颇为难。纪申这般已是做得不错了,劝比争要强。纪申找了他们来,也不是为了发牢骚,也不是为了求援,而是摆明了:皇帝这事儿大家都有责任,都得软和着劝他。走吧,排队上。

  黄赞推萧司空上前,萧司空推辞不得,也去与桓嶷谈心。他先有准备,将杜、赵两家的情况对桓嶷摆了出来,共几枝、几房,彼此之间的关系如何,并非所有姓杜的都是一条心,也不是所有姓赵的都合谋了。

  桓嶷反问道:“他们得势的时候,难道不沾光?”

  萧司空狡猾地回道:“臣敢保证,登基改元大赦天下他们都没有被赦还。”

  桓嶷不再说话。

  黄赞再也不能躲避了,上来便对桓嶷道:“圣人,您为何不诛杀杜庶人呢?”

  桓嶷摆出了难以形容的表情,黄赞道:“一样的道理啊。”

  桓嶷道:“我再想想。”

  然而除了三位执政,再没有人敢自己上前去劲桓嶷了。杀母之仇,打算怎么劝呢?亲近如陆皇后,跟着生气都来不及了。别人就更沾不上边了。

  便在此时,纪申轻车简从,一身布衣,一张名帖,叩开了袁府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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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嶷闹脾气的事情,虽然政事堂捂着,还是传了出来。梁玉听说了之后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当年那么样的绝望,那么深的悔恨,至今仍是她心中最痛的一笔。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这件事情,包括袁樵。整整半个月,她不敢去看亲生儿女。

  但是纪申来了。

  袁府慌张得厉害,从上到下紧紧张张将他迎到了堂上坐着,三代主母一齐出来,又派人去把袁樵从县衙里薅回来。

  梁玉与纪申一打照面,没开口便先落泪。纪申等她哭完,才说:“老朽羞见夫人。”

  梁玉哽咽道:“我知道您来是为的什么,您总是有道理的。可是……我们哭不能哭,笑不能笑,也太惨了。”

  纪申一声叹息:“夫人,还请为国为民忍耐一回吧。”

  两人来去几句,袁樵一头扎了进来。纪申无奈地道:“我又不是上门打劫来的。”俏皮话说得人紧绷的神经略松一松。

  纪申对袁樵道:“做你该做的事情吧,考核又要开始了。我一个老头子,也欺负不动人,只与夫人单独说几句话,可否?”

  袁樵担忧地看了梁玉一眼,梁玉吸吸鼻子,点点头:“行。”

  袁樵一手一个,挽着刘、杨二夫人,将堂上让给了纪申。纪申又叹一口气,道:“圣人的难过,谁能不知道呢?只是不能有害国政。夫人,不是天下姓杜的都是一家人啊。”

  梁玉也机警,回道:“那他们也不能得寸进尺。”

  纪申果断地道:“当然!”又无奈地说,“夫人,当年的案子,断案的也有老朽,当时已是快刀斩乱麻了。律法摆在那里,以夫人之见,要怎么判呢?”

  梁玉道:“您要问我,我也问您,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来,他们真的不是一家人了吗?还是同气连枝,等着熬死我们好翻身呢?”

  纪申叹道:“夫人知道人心啊。”

  梁玉摇摇头:“我不知道的,从不知道人心有多险恶。这只是我的主意,圣人怎么想,我管不着,顶多不去他跟前煽风点火罢了。天下姓杜的那么多,我总不能闲招来这么多人来等着我咽气。可三郎,您说,当太子的时候蜷着,当了皇帝还不能有脾气,是不是太惨了?”

  纪申道:“受国之垢,是为天下主,受国不祥,是为社稷王。圣人是要做圣明天子的,如果从现在就开始随心所欲,我很担心将来呀。”

  梁玉一怔,道:“行吧,我去见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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