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圣北狩,金国搜山捕海几番动乱让本就性情暗弱的先帝狗当初汴梁沦陷时的雄心消散无踪,一门心思的经营起江南这方天地。

  这让临安这个名义上的临时都府成了如今金宋实际上的首都,北方财富的流入加上江南一地近千年来的不断深耕成了流金淌银的繁华。

  特殊的时代背景赋予人们特殊的性格,偏居南隅,新登权位的相公史弥远为了消弭前任相公被刺的影响,颁布了净街令。

  此令一出,临安再无乞儿浪人托庇屋檐之下,无立锥之地的破败景象,为这个苟延残喘的金宋添了几分盛世气象。

  不过,事果如此嘛?

  陈凡走在这片依托城墙搭建的棚户房里,看着在屋檐下眼神木然呆滞的孩子,这才是临安繁华之下的真实。

  官家相公们心善,见不得生民夜宿冷风,无瓦避雨,临安的底层人便被塞到这个紧邻积肥池的偏僻地方,自先帝狗南巡定都到如今,百十年的岁月,这里也养成了新的秩序。

  月光流水般淌在地上,将路两边缩在垂垂欲动倒棚户下孩子瘦白的脸照的通透。

  他们透黑的眸子再不见半点孩子的剔透,灰蒙蒙的像是死去的鱼眼,惨白的皮肤在月光的印射下透明一样的质感,在夜风吹过棚户布片的呜咽声中显得诡异森然。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可陈凡看着阴影中探头观望的孩子,心绪还是难定。

  棚户遮蔽出的阴影中,断臂残腿的孩子比比皆是,间或夹杂着失去四肢,靠着躯干蠕动的孩子,在阴影的包裹下像是破茧失败露出头颅即将死去的茧蛹。

  陈凡沉默地看着他们,孩子们的眼睛如同木头,石头,像是一切死去的物质,无光的眼眸中,陈凡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良久的驻足后,陈凡迈出脚步,向着远方走去。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看向远处那座在这片被黑暗包裹着的棚户里唯一的光亮。

  陈凡目光的尽头是一间亮的像是烧起来的院子。

  这也是棚户区唯一的一间院子,与这方黑暗的天地不同,这间院子总是彻夜燃着熊熊地篝火。

  院子里,一群乞丐围绕着放声歌舞,肆意的享受着悲苦人生难得的欢愉。

  火焰印照下他们的影子在石块草堆的折射下夸张地扭曲着,院内虽灯火通明,可在这些张牙舞爪的影子层层覆盖下,凝聚成一潭深邃的黑水。

  人群中怪舞怪叫的牛二踩到什么东西,跌了一跤,惹得身旁的人哈哈大笑。

  他倒也不恼,站起身,将莫名其妙从土里翻起的细小腿骨踢进篝火中。

  在燃烧的愈发汹涌的火焰下,他的脸被烤的通红,在人群的簇拥中跳的越发癫狂。

  台阶上,整个院子里唯一一把完好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中年男人。

  他举着鸡腿看着院里舞动的乞丐,眼里满是厌恶。

  举起右手,将手中的鸡腿塞进嘴里,强健的牙齿瞬间便把这一根鸡腿骨肉撕的粉碎,细细地嚼咽进肚子。

  男人名叫钱四,是这群乞丐的头,也是这片废城地下的王。

  他抬起手,用指甲将牙缝里的肉剔掉,随意丢到地上,让趴伏在他身边的乞儿立刻骚动了起来。

  与院中恣意歌舞的乞丐不同,这些趴伏在他身边的清一色的皆是总角垂髫的乞儿。

  他们眉清目秀,体态匀称,虽面上不可避免的带着饥饿的枯黄,但比起棚户区那些肢体残缺的孩子和院子积土下只剩尘埃的枯骨,他们更具人形。

  虽然眼睛已经只剩下野兽的疯狂。

  这群幼兽疯狂的推搡挤拥,只为了争抢钱四丢在地上的肉丝。

  瞥了眼仅一人方圆的地面上层层累积,互相撕咬的乞丐,钱四终于笑了起来。

  这般令人不适的场景,对他来说却是极乐的享受。

  对于人成为畜牲,成为犬彘这种事,他似乎有着某种执念,每每看到这样的场景总能让他感受到某种别样的欢愉。

  这种愉悦驱散了他心中隐隐的不安,关于那个从他手下逃走的乞丐。

  这段时间,他总是会想起那个乞丐的眼睛。

  虽然心里很清楚,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但他的亲身经历让他明白,人的际遇不是注定的。

  就像当初的他何曾想过自己会成为现在这样,当然更主要的是那个乞丐神秘的根本不像个乞丐。

  想到这儿,本来稍微好了点的心情又变得差了起来,他看向身边围着的乞丐,站起身将最外围的两个乞丐提起丢进火堆里。

  在孩子和院中乞丐惊恐的眼神中,这份不适才算平复下来。

  这是那段悲惨过去带给他的馈赠,让他这条已经死了的命找到了重新活过来的方法。

  听着火堆燃烧皮肤发出的滋滋声,在乞丐的惨叫声中,他揉了揉眼睛,总觉得今日的月光分外的耀眼。

  看了眼天上大的似乎要把整片天遮蔽的月亮,钱四摇了摇头,挥手将牛二唤来。

  “四爷?”

  并没有回答牛二,钱四看着依旧趴在地上将泥土都舔深几分的青年忽然伸手。

  动作如雷霆乍惊,牛二眼中的画面似乎卡顿了一瞬,待他回过神,那个青年已经出现在钱四的手上。

  被钱四掐着脖子的青年眼神低垂,如被主人掐住脖颈的幼犬。

  看着没有半分惊恐的青年,钱四开口道:“为何不怕?”

  “我的命是您的。”

  被掐住脖子的青年声音有些嘶哑,却依旧沉稳。

  他的话让钱四露出那一口森白的牙齿,放肆地笑了起来。

  他将青年丢在地上,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以后你就是我的干儿子了。”

  顿了顿,他瞥了眼身旁瑟瑟发抖,两腿之间沁了一地骚水的牛二,看好戏般看向死一样沉静地青年:“所以现在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干爹给你兜底。”

  青年听了这话,死一样沉静地眼睛第一次闪过一丝光芒,他死死地看着钱四身后的地方,一言不发。

  钱四顺着青年的视线看去,那是他平日随身携带的短刀,他看着青年笑得更厉害了。

  “这可不能给你,干爹教你第一课,想做什么要自己亲手去,明白了吗?”

  在这样鬼蜮一样的环境里,钱四的声音带着某种说不出的魔力,牵动着整个院子里人们的心神。

  青年看着钱四,露出了和他一样的笑容,张开嘴巴露出一口被泥土污的有些发黑的牙齿,向牛二走去。

  这与钱四高度相似的神情让牛二本就被恐惧折磨的心神彻底崩溃。

  作为钱四最忠实的后腿,平日里他总是会肆意欺压这群乞丐,来弥补之前几十年人生尊严的缺失。

  而这群被钱四收养,让他感觉地位遭到威胁的乞丐更是他的重点针对对象。

  虽然牛二并不认识这个幸运儿,但看到他眼中的残忍,牛二知道今天自己要倒霉了。

  越发逼近的刀刃在火光中闪烁着妖艳的红光,如同鲜血一样的诡异光亮每一次逼近都让牛二心中的恐慌更深一步。

  终于,在乞丐走到他面前之时,牛二的心灵彻底崩溃,他惨叫着瘫倒在地,却升不起丝毫反抗的勇气。

  夜晚的风无声的吹拂,让燃烧的火焰舞蹈般跳动起来,火光下,青年的影子越发修长,寸寸遮盖住牛二颤抖的身体,在青年的影子即将完全覆盖他的身体之时,一声噗嗤声在院内突兀响起。

  青年扭过头看着身后的钱四钱四,木然的脸上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睛,最后重重的低下头。

  “做事便做事,这么慢磨磨唧唧的能成什么事?”

  在意识消散之际,钱四的话传入耳中。

  看着院内被这突然一幕搞得战战兢兢的乞丐们,钱四满意地笑了起来。

  那群年青乞丐眼中看不到丝毫愤怒,纯粹的恐惧让他的欢愉达到了巅峰,他纵声笑了起来。

  牛二呆呆地看着被丢进火堆的尸体,听到钱四的笑声也笑了起来,他摆出滑稽的表情,夸张地拍了拍胸脯道:“四爷,您这个玩笑吓死我了。”

  “谁说是玩笑了?”

  牛二面色一滞,钱四方才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是玩笑,我怎么舍得你死了?”

  院内压抑的气氛钱四的笑声驱散,也跟着他纷纷笑了起来。

  其中牛二的笑声最为癫狂,在火光中涕笑着的脸扭曲的犹如恶鬼。

  在乞丐们的笑声中,钱四眯了眯眼睛,有些奇怪,怎么这月光越来越亮了?

  “砰。”

  飞入院中的大门让院内的笑声像被掐住脖子一样戛然而止,众人转头看向大门。

  火光照射不到的屋外,踩着夜色的陈凡带着一身月色悠然的走入院中,看着屋内的场景笑了起来。

  “诸位,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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