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章 四十二 不归 上

小说:尘缘 作者:烟雨江南 更新时间:2024-08-20 06:53:21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章四十二 不归

  十月初九,大吉,利出行,起屋。

  纪若尘与顾清结伴下山之时,西玄山晴空万里,清风习习,十足一派黄道吉日的模样,纪若尘修道也算有小成,杂学更是懂得不少,于这尘间所用的黄道历法并不如何看重,但能择个吉日出门,心下也自有些欢喜,何况还有顾清在侧相伴,纵是穷山恶水,也成江南春光。

  二人衣袂飘飘,风姿如仙,一路远去。

  一头青丝如瀑般洒落在青石辅就的地面上,仰卧在这冰冷青石地上的女孩曾经的风采不逊于纪顾二人,然而如今的她,却只有无休无止的长眠,看上去她似只是在沉眠着,甚至细腻的肌肤下隐隐的血脉仍在缓缓地流动着,可是她周身已感应不到一分一毫的生气。

  一只完美无瑕的素手以同样完美无瑕的动作,轻轻划过她颈上那一道夺目的红线,玉指过处,红线就似是画在她颈中的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殷殷的魂魄,一分一毫都沒有留在人间,换句话说,她已经死了!”苏姀温柔地道。

  “我当然知道,我來这里可不是为了说这个的,殷殷怎么说也随你学艺经年,这一次魂游地府,你就一点办法都沒有吗?”黄星蓝已失了镇定,向着苏姀叫了起來。

  苏姀抬起头來,以一双如水星眸静静地望着黄星蓝,她的目光虽柔,但内中藏有一点冰寒,随着目光度进了黄星蓝体内,黄星蓝道行虽只比诸真人低了一线,却抵受不住苏姀这随意的一望,刹那间面色惨白如纸,后退了两步,口中呼出的已是一缕寒气。

  黄星蓝这才想起面对的可非是什么普通的妖怪,而是当年统领天下妖族的天狐苏姀。

  “我这镇心殿可不是谁都能随意进出的地方,你不要以为自己进得來,就一定能出得去!”苏姀柔柔地道,她就算是在恶狠狠地威胁,也是如此的温柔若水,纵是黄星蓝也兴不起怒意或是恐惧,就象是在听着一位关系非同寻常的闺中秘友窃窃私语一般。

  黄星蓝心下不禁骇然,锁于镇心殿中的苏姀,所有狐尾都已被道德宗先人以九龙钉钉死在这面玄仙石上,一身道行能用出的百中无一,可是就算这样,苏姀竟也能在黄星蓝道心上打开一道缺口,影响了黄星蓝的神识,其镇心诀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黄星蓝自幼在道德宗长大,十八岁时与张景霄结成道侣,可说是一切顺风顺水,在江湖行走时,她道行已是不弱,道德宗又是出了名的人多势众,还有张景霄在身后撑腰,自是从未受过什么委屈,是以眼光颇高,时常不将天下修士放在眼里,如上古仙妖大战等等传说,黄星蓝只当它们是些故事而已,直至此刻面对苏姀,她才算切身体会到了这些前代大妖魔的可怕。

  传说之中,苏姀一身本领全在操控人心,镇摄魂魄之上,黄星蓝既然道心失守,那么见微而知著,此刻实已命悬苏姀之手。

  黄星蓝本已有了些退缩之意,但一看静卧于苏姀身前的殷殷,勇气重生,道:“我既然來了,就沒打算活着出去,我只问你一句,殷殷还有沒有救!”

  苏姀凝望着黄星蓝,这一次黄星蓝竟可在她的目光下支持不退,她轻轻一笑,登时笑得黄星蓝面色又是一阵苍白,然后方道:“殷殷此刻半分生机也无,这是魂魄已入地府之相,本來呢?我和殷殷怎么说都是师徒一场,不应该如此见死不救,可是你也知道我九根狐尾尽数被钉在这块玄仙石壁上,道行被封,根本离不得此室半步,又哪里去得了地府,寻得回殷殷的魂魄呢?这是其一,其二呢?我虽不是如何有名,但过去一些往事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你就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拔起这九枚龙钉,放我出关吗?”

  苏姀顿了一顿,方嫣然一笑,道:“你就不怕我破关而出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拆了你这太上道德宫!”

  此时石室中寒雾弥漫,景物变幻,苏姀现出了真身,身后九根长尾被九枚暗色钢钉牢牢地钉在石壁上,钢钉粗如儿臂,其上早已是锈迹斑斑,钉头各铸着一头异兽形状,分别是龙之九子。

  黄星蓝看着钉头那狰狞的兽纹,斑斑锈迹的钉身,以及柔软光洁狐尾上大块大块的深褐色血斑,不由得握紧了拳,一缕鲜血从她指缝中渗出,不知不觉间指甲已刺破了掌心。

  她该如何决断。

  苏姀悠然立着,并不催促,反正她已这么站了几百年,也不在乎多站这一时三刻。

  世间人登临绝顶,极目远眺,多选择清晨又或是黄昏时分,好能坐看朝阳晚霞,但莫干峰上风光卓绝。虽然此刻是正午时分,但极目远望,尽是茫茫云海,海天成一色,当中点缀着朵朵青峰,别有风味。

  莫干峰后山石鹰鹰喙上,不住升腾起淡淡水烟,又随风化去,如此周而复始,偶尔水烟稍淡,可以隐约看到水雾当中正坐着一个窈窕女子。

  她就那么坐着,任由强劲的山风不断拂走她身上水烟,她双眼中水雾弥漫,望着东方云海,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就在此时,她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烟,你这么坐着可是会有损道行的!”

  含烟并不回头,只是淡淡地道:“师叔怎么也來了!”

  那人也在鹰喙上与含烟并肩而坐,与她一样眺望着东方云海,并不回答她的问題,只是道:“纪若尘与顾清午时出发,乘的是云宵鹤,这会大概快出了西玄山了吧!想当年你日日与他在这里同赏日出,后來又花费了许多心思,现在还不是落得个一场空吗?”

  含烟浅浅一笑,道:“师叔既然已经知道含烟是个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女子,为何还要來这里呢?”

  坐于含烟身旁的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岁年纪,生得十分高大,剑眉星目,面如刀刻,一头黑发随意披洒下來,只以一根发带束住,看上去狂放不羁,听得含烟如此说,他只是笑笑道:“含烟,你所作所为,有哪些是奉师命行事,有哪些是发自本心,你自己应该知晓,并不需我多说!”

  他在含烟身边这么一坐,山风立刻吹不进二人三尺之地,渐盛的水烟逐渐将含烟隐沒,含烟忽然道:“师叔,我想吹吹风的!”

  那男子先是一怔,悄然间已撤去了禁制。

  风又拂散了她身上水烟。

  含烟所修功法与众不同,身周缭绕不散的水烟实是她本身元气所化,被风吹散得一点,她的道行就会损毁一分,寻常山风自然吹不走她身周水烟,但这莫干峰顶的山风格外强劲,她若非有意运功抵御,水烟就会被风徐徐吹散,也正因如此,含烟在三清真诀修入上清境前,不能下山历练,这又与其它弟子有所不同。

  那男子悠然地道:“纪若尘初时显得十分愚钝,资质不过中上而已,但他修道之速竟比姬冰仙还要快上许多,实是大智惹愚,此番回山之后,我看他气度风范已有不同,恰如一块璞玉,正渐渐地显出了光芒來,你刻下想必也在后悔当初未能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吧!你心有挂牵,自身修为进境休说与纪若尘,顾清,姬冰仙等人相比,就是李玄真、尚秋水也比你强了许多,再论师门出身呢?丹元宫积弱已久,玉玄真人虽然天资惊人,可惜宫内本就人丁稀少,玉静玉真又是不成器的,事事都要她一人撑着,哪有可能与别脉一争雄长,就算景霄真人出了意外,可是太璇宫自星蓝夫人以降,同辈师兄弟还有十一人,我看今后五十年内,丹元宫仍会是最弱一脉,含烟,你虽是女子,可是心却不输任何男子,是想要作一番事业的,这点我再清楚不过了,可是论道侣论修为论师门,你都不如别人远甚,还靠什么出人头第,玉玄真人所做的决断对错各有多少,究竟有沒有这个才干出任一脉真人,其实不用我说,想必你自己也清楚!”

  含烟淡淡地道:“师叔想要说些什么呢?”

  那男子笑笑道:“我只是看你失了方向,胡言乱语几句而已,别放在心上,你今后若想成什么事,最好自己有些决断,不要事事依从师命,看你那个怀素师姐,就是个有心机的,我听闻她已与纪若尘有过夫妻之实,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不过最近她比你要得宠,这总不是假的吧!嗯,几天前我就看到她下山,不知玉玄真人派她去做些什么?啊!我倒是忘了,你还有堪称绝色的容貌,只可惜纪若尘身边女子,如顾清,青衣,甚而是景霄真人之女张殷殷,哪个都不差了,好了,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他也不起身,直接向前一纵,头下脚上,笔直向下方茫茫云海坠去,堪堪冲入云层中时,他周身方亮起光华,改下坠为平飞,转眼间去得远了。

  他倒是走得干脆利落,可是一如这数年來无数个日夜,鹰喙上又只剩下了含烟一人。

  山风自她柔嫩的面庞上抚过,只不知在那双眸中云雾深处藏着的,是失落,还是迷茫。

  襄州地处四方要冲,自古即是兵家必争之地,本朝久无战事,盛世已久,襄州也就日渐繁华起來。

  襄州城一条大道横贯东西,穿城而过,城中最大的酒楼醉归楼就在这条大道旁边,四层高的酒楼几可俯瞰全城,此刻四楼雅间处,一个临街的窗户半开,内中坐着一个道装打扮之人,正一边望着往來行人,一边慢慢地饮着酒。

  他面容清秀,一双凤眼略显些女子的妩媚,极度苍白的肤色给他整个人添了些许病态,他虽做道装打扮,但一双脚高高地搁在了桌子上,举止极是不雅,小二偶尔自门口经过,都是不以为然之色,只是这人点了满桌的酒菜,乃是得罪不得的贵客。

  那人此刻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欣长白晰的五指则在轻轻地抚摸着红木窗槛,有如在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店小二又在门口偷偷瞧了一眼,不知为何,这人那看起來颇显暧昧的动作,此刻却显得极为阴森诡异,小二只觉得似有一只冰凉若死人般的手正在自己后颈中抚摸一般,当场惊出一人冷汗,他不敢再偷看,匆匆下楼去了。

  此时当街行來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以面纱遮去了容貌,但光看上佳的身段,也可知容貌必不会差到哪里去,襄州城中登徒子本來不少,但看到这女子身后背着的长剑,都不敢上前轻薄招惹。

  酒楼中那人遥遥望见这女子,慵懒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神采,他右手抬起,五指轻张复拢,就似在空中抚摸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那女子猛然全身一震,胯下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她忙平复了惊马,全身颤抖不已,不停地四下张望着,右手已反手握住了背后宝剑。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仙女要杀人啦!”围观百姓一片惊呼,轰然而散。

  酒楼中男子闭起双眼,右手虚握,一节一节地向下捏着,就似面前立着一个无形的人一般。

  马上女子抖得更加厉害了,呼吸越來越是粗重,她呛啷一声抽出长剑,带着战马不住在原地打着转,想要找出那隐于暗中施法的无耻之徒來,可是仓促之间哪里找得到,但衣内那只冰冷之极的无形之手依然在不停地游走着,一寸一寸地抚摸揉捏着她的肌肤,哪里都不肯放过了。

  不片刻的功夫,那男子忽然睁开了双眼,叹道:“筋骨未松,资质平庸,练的是些三流道法不说,还走入了歧途,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沒的脏了我的手,嗯,道德宗乃是天下正宗,看來或许只有他们的弟子还能合我的意,唉!”

  他一边自语,一边吹出一缕极淡的真火,炙在自己右手上,烧了一会,才熄了内火。

  “无耻淫贼,你做下这等下流事,就想走了不成!”此时那女子已定下心神,终于发现了酒楼上正欲离去的男子。

  “下流事!”那男子哼了一声,冷冷地道:“就你这一身皮肉,也配!”

  言罢,他身影渐渐变得模糊,就此凭空消失。

  那女子见了他这等通玄手段,登时大吃一惊,哪还敢冲上酒楼追察行踪,可是要就此咽下这口气,又实是心有不甘,她正犹豫间,忽然听得全身上下喀喀连声,十余根骨头突然断裂,她从马上一头栽下,倒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再也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來。

  眼见那些登徒子不住向这边望來,她心中焦急如焚,眼前一黑,已然晕了过去。

  酒楼中又响起一片惊呼,一个店小二走着走着,忽然就此僵在了那里。

  他面上谄媚笑容仍与往常无二,然而生机早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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