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代,乡下亲戚来县城,家里要是招待不开,一般都会按着互相的亲近程度来选择吃饭的场合。

  这是让乡下的亲戚回去能有面。

  爷爷膝下就大姑张翠云和张爸两个,加上爷爷奶奶走的早,所以两家人相当的亲。

  按照张爸的说法,当年要不是为了支撑张爸上高中,大姑不会主动嫁到乡下去。

  所以吃饭的地方,硬被张爸安排在了县营饭店。

  从张楚小时候记事开始,就知道在县营饭店吃饭是一件非常有面子的事情。

  当然到了这个年代,县里最好的吃饭场合,已经从县营饭店变成了新开的各个“大酒店”。而在朴素的乡人眼中,都比不上县营饭店的金子招牌有份量。

  略显老旧的礼堂式建筑,斑驳的大门,满是油腻的地面,极具九十年代的时代特色。

  陈兴表哥认为在这里吃饭太过破费,最后他是被张爸硬拽着进的饭店大门,要是换个场合,旁人看了还以为这两个正在打架。

  这也是妥妥的年代风俗,让跟在后面的张楚看得津津有味。

  三人占了一张半旧的八仙桌,张爸拿起菜单就往陈兴手里塞。

  “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小兴你千万别跟舅舅客气!”

  那张油腻的菜单在陈兴手里如同一盘炭火,仿佛怕被烧到手一样,他飞快的把菜单塞给了张楚。

  “小楚,你点!看有啥爱吃的?”

  陈兴又怕张楚不知事乱点贵的,让张爸太过破费,他马上又压低了声音。

  “放了暑假,我接你去乡里,想吃啥哥都给你做。”

  张楚也回忆了起来,陈兴表哥当年是炊事兵转业,虽然种了几年地,但是手艺比他姑妈还要好。

  张爸还想从张楚手里拿回菜单再递给陈兴。

  张楚拍了拍自己随身的书包:“老爸,我还要去晚自习,可没时间在点菜上耽搁。我来点这几样吧。”

  张爸听到张楚一口气点了四菜一汤,四道菜刚好三荤一素,还有两个是硬菜,这才点点头。

  “那就先上这些,不够再点。”

  旁边的陈兴满脸都是肉疼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一顿是他在请。

  “舅舅,我妈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服务员!”

  张爸接连招呼了四五声,一张桌子边正在嗑瓜子聊天的中年女人,这才不耐烦的、慢慢吞吞的站了起来。

  小木板夹着的开票单子被随意的扔在了张爸的面前。

  “叫那么急干什么?也没人跟你抢!”

  “吃什么,你自己写。”

  两个小辈都在,张爸也不愿意跟这种人计较,毕竟现在这种人太多了,他拿起笔开始写菜名。

  女人接过单子一看,立即皱起了眉头。

  “肥肠太麻烦了,换一样吧。我们七点半下班都不见得能好。”

  张楚注意到女服务员的目光有些游离,总是忍不住向左上角偏去。

  “那就换成红烧肉吧。”

  女服务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她转头就向厨房里叫一声。

  “李师傅,红烧肉还卖不卖?”

  厨房里传来了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

  “卖个p,告诉外面的,炖菜不卖只卖炒菜,也不嫌累人!”

  女服务员不爽的把单子扔在了桌子上,板起了脸。

  “都听到了吧,换炒菜吧!”

  张爸忍了怒气,又换成一道炒猪肝。

  “等着吧。”

  女服务员提前收了钱,懒洋洋的走了。

  张楚也有点来气,但是他也清楚现在的服务员基本上都是一个德性,只是没有当场发作,而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一个夹着公文包秃头男子急匆匆的走进了饭店的大门。

  刚才还浑身上下透着懒洋洋,万事都不想动弹的女服务员,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她三步并成两步,满脸是笑的迎上了秃头男子。

  “马经理,你回来了。”

  被称为马经理的秃头男子,装模作样的严肃点点头,“嗯”了一声。

  秃头马经理在往里走的时候,刚好路过张楚这一桌。

  他皱着眉头停下了脚步,伸出脚把陈兴带的化肥编织袋往桌下踢了几脚。

  “以后带着这样东西的人,先跟他们说好,把东西都放在外面,咱们这里是吃饭的地方!”

  那个马经理不轻不重训了女服务员一句,看也不看张爸三个,笔直往大厅后面去了。

  张爸被气红了脸,似乎要说些什么。

  “舅舅,忍忍,忍忍!人家是经理。”陈兴表哥急忙拉住了自己舅舅的手,低声提醒。

  这个年头,能当经理的都是有一定分量的人物,可不如后世那样,满大街的都是各种“经理”。

  张楚暗自哂笑了一声,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县营饭店最多还能撑半年左右就会被裁撤,而且是全体直接买断走人。面对一帮子从上到下马上就要“失业”的人,他不是脾气好,而是懒得与他们计较。

  又一阵高声谈话声传来,三个男人走进了县营饭店,瞬间打断了现场较为尴尬的气氛。

  中年女服务员正准备看张爸的笑话,听见这声音就一转头,笑容再次在她脸上出现。

  “哟,这不是许总么?可有日子没来了。”她的话里带着熟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

  女服务员用眼睛飞快的扫了一眼跟在那个“许总”身后的两个人,听口音似乎是省城来的人。

  这位“许总”大约四十出头,大热天还穿着长袖白色衬衫,领带如同缰绳一般把他的脖子勒得很紧,那满头发光的发蜡起码用了小半斤,就算是苍蝇落下也得摔个三迷五道。

  “这不是又来了么。”

  这位“许总”笑着招呼了一声,又转了一圈,挑了个最干净的大圆桌带着两位客人坐下。

  女服务员看了一眼“许总”夹着的一本黑色的大本子,明显有些眼热。

  “许总,还是老样子上菜?”

  “许总”点头:“老样子吧,今天我请两位省城的朋友吃饭,只管把好菜上上来。先说好,两位可不能跟我抢单?”

  两位客人互相看一眼,都忙说还是自己一方来买单。

  “许总”把黑皮本子小心的放到桌上,然后把眼一瞪,高声叫了起来。

  “两位既然来桃城找我作这个买卖,那就是许某的朋友。不要跟我抢买单,否则咱们这个生意就不好做了。”

  这话听着豪气,但是一旁的张楚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上辈子摸爬滚打几十年,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这位“许总”的音调虽然高昂,却隐隐透露出一个“虚”字在里面。

  “小兴,你这次来县里,是不是因为你的好事将近了?所以来请舅舅下乡一趟,去趟女方家谈一谈日子啊?”张爸调整了一下情绪,开始打趣外甥。

  陈兴的脸当时就红了,张爸一开始还以为是陈兴有些害羞,可看着看着发现陈兴眼睛里有泪花在泛,他才把脸拉了下来。

  外甥的婚事出问题了!

  张楚早就知道表哥是为什么来的县里。

  前世她表嫂人不错,就是表嫂家里的父母实在是太过奇葩。

  陈兴与刘雪娟打高中起就开始谈朋友,后来表哥参军后又转了几年志愿兵,刘雪娟一口气足足等了他七年,算得上是情深义重。

  在表哥参军的第三年上,陈家是准备提亲的,可刘家认为当军嫂太吃亏,说要等到表哥复原才能应允这门婚事。

  但到了第四年,刘家父母就反悔看上了村里的万元户,非逼着刘雪娟嫁人。

  表嫂一口气跑到表哥驻地周边躲了半年才打消了刘家父母的念头。

  陈兴参军七年,最终磨不住刘家的威胁,只能专业回乡。而且他专业进工厂的名额也给了刘家的小儿子。

  表哥回来后,只要陈家提及婚事,刘家父母就装聋作哑。先是让表哥把工作找好,后来又嫌弃表哥种地喂猪没出息,这婚事就又拖了一年多。

  如果张楚没有记错的话,这一回是刘家父母彻底摊了牌。

  他们要八千块彩礼,一分都不能少,表嫂的嫁妆就只有表嫂自己攒的那千多块私房钱。

  “我爹和我娘,这些天整天在算计家里的那点东西,房子值多少钱,家里的老牛值多少钱,想把家都荡干净了给我去提这个亲!”

  陈兴眼圈红着,咬着牙满脸的不舍。

  “可家里父母以后的日子怎么办?还有小佳和三儿还在读书,我总不能让家里彻底完了吧。”

  “我.....昨天找到雪鹃,我说我们掰了算了。”

  “她在我家门口哭了半夜,求我带她走。”

  “我就躲到县里来了.......,过些日子,也许她就想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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