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昭阳殿内的气氛是沉闷的,殿内早已掌了灯,齐齐整整的两排河阳花烛熊熊燃烧着,灌在里头的沉香屑化出一缕悠远而神秘的烟,将江沉璧的面孔衬得有几分不真实,如梦似幻。

  江沉璧却恍若入定,端端正正地坐在嫣红缂丝百鸟朝凤塌上,没有依在靠背与引枕上。

  “娘娘”,忍冬托着一碗百合清粥,跪在一旁,低低唤了她一声,她一愣,随即悠然醒转,淡淡道:“何事?”

  忍冬的声音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娘娘,您已经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了,喝碗粥,垫垫肚子罢?”

  江沉璧眼睑低垂,缓缓地说道:“难为你了,”又伸手指了指面前的紫檀木雕花镂金案“先放那儿罢,本宫想独自待会儿……”

  “娘娘,在这么下去,便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呀……”忍冬直欲再劝下去“罢了,你且先下去。”江沉璧偏过头去,不再看她。

  忍冬无言只得默默退下。

  江沉璧想起这些年,与萧璟清的时光,是那样的美好,那样的令人神往……

  今夜的夜色格外的浓,黑压压的夜空似墨盘中尚未化开的墨一般,粘稠的好似腊八时节富贵人家精心熬制的腊八粥一般,却又没有一丝光亮,处处渗透着一股几欲令人窒息的压抑。

  “陛下驾到……”还未等内监通报完毕,萧璟清就径直闯了进来。

  呵,该来的总会来……

  江沉璧理了理耦合色掐腰绣金连理枝蜀纱大镶大滚凤袍,缓缓伏地“妾身恭迎圣驾……”

  萧璟清对她尚存有一丝疑虑,且江家现任族长江肇思乃三朝元老,关中数一数二的百年世家,门生无数,在朝中亦极有威望,所以此时也不便直接撕破脸皮只得道:“皇后,辛苦了……”

  落座后,萧璟清一面慢慢品着茶,另一面则率先挑起话题:“皇后可知寒妃午后薨了……”

  她拢下纤白手臂上的十八子昆山玉菩提手串在手中把弄着,也不觑着他的脸色,一脸惋惜:“哎!竟有此事?妾身竟不知。”又义愤填膺“明儿个定要好好打发内务府总管来问问,定要好生治治这群眼中没了王法的东西!”

  萧璟清看了她一眼,悠悠道:“朕听梦莺薨前的话语,想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所以有些话想要当面问问皇后……”

  沉璧低垂着额头,心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但还是不得不撑起脸来,道:“陛下尽管问就是。”

  萧璟清玩味的看了她一眼:“梦莺说你在她产后灌了药以至于她绝育,此事……可当真?”

  她含笑看着他喝下那杯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之色,随机一闪而过。

  在两日前她的父亲江载渊府上迎来一位贵客,那人自称是正在长宁关外集结军队随时准备进攻的的燕国皇帝林常荥帐下的右丞范昱,他代表燕国的皇帝向江载渊承诺,一:一旦燕军入了关,江家就是从龙之功,世袭罔替的齐国公,而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也将要成为燕帝最为疼爱的女儿——慧福帝姬的驸马,江载渊脑门一热,便同意了,事后想起来欲图反悔却也无可奈何,悄悄地飞鸽传书给前线的各位江党将领,着人一部分人退兵,一部分人里应外合,好一举攻破长宁关,长驱直入抵达神都,颠覆萧家的社稷江山。

  她忆及这些,密匝匝的睫毛似寒鸦展翅般,掩住黑白分明的眼,嘴角浮起一种近乎于无的冷笑:“没错,是我干的——”

  语气中透露着不屑与张狂,甚至都忘了宫中是不能对皇帝“你”呀“我”呀的。

  “你为何要如此做?”萧璟清听得话音未落,心头便忍不住一颤,捧在手心里的茶盏险些掉落,亏得桂公公眼疾手快,才连忙捧住了。

  说到底他还是失望的,他原以为她会矢口否认,再攀咬寒梦莺一口,说她不顾上下尊卑,乱嚼舌根子,萧璟清面色一冷,他没想到,江沉璧会这么爽快的承认。

  “为何?”她凤目轻睁“陛下还要问妾身为何,”她噗嗤一笑。

  “你为何如此狠心?既害了梦莺,更害了朕……”

  “狠心?”她掩面一笑,“在这宫中有谁不狠心?若都还是未出阁前那般的单纯,怕是早已在宫中死了不知多少回了,且宫中人心险恶,嫔御众多,人人都想坐上这万人之上的宝座,若是我再软弱无能点,又哪儿还能任由着我坐上这皇后宝座,更何况是安安稳稳地坐了数十年?”

  她的唇际泛起一丝冷笑,“是啊。那时,我还没想到,若是她生下皇子,又颇得您的宠爱,那我与少禛的地位便岌岌可危,至于吗雯缳也不过是对她的施舍罢了。”

  萧璟清的面孔顿时阴沉得如山雨欲来的天空:“好……好……好的很呢!”他大手一挥,转过身去:“来人!”

  立时桂公公便从殿外走进:“陛下,有何吩咐?”

  他的手背在身后,在满地的三尺见方的金砖上踱了几步,为着泼天的怒火而微微颤动的肩膀预示着他内心的恨意:“传旨——皇后恃恩而骄,目无帝尊,藐视皇威,全无上下之尊卑,虽幸沐天恩,母仪天下,贵为帝后,然其天性善妒,华而不实,有失妇德,难为中宫,废其为庶人,幽禁长杨宫,非死不得出。”

  她依旧笑靥如花,笑的愈加放肆了:“陛下,您难道忘了,如今圣都危急,叛军一旦攻入,大周便是亡了大半,而有望复我大周的,唯有我的少禛一人!”她斜倚靠背上,慵懒地瞧着保养得极好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道,“况且——我身为皇太子的生母,大周的国母,一品魏国公家的嫡长女,关中李氏族长的外孙女……您,敢动我么?”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

  萧璟清怒极反笑,他看着江沉璧,眼中尽是深邃的墨色,仿佛能望到人的心底去。

  他抬起手,狠狠地捏着她的下巴抬高了几分,指节“格格”作响,声音却充满着慵懒与寒意,这种寒意,迅疾地从心底迸发出来:“是么?”

  他如今已是恨极了她。

  她的下颌竟然有种被捏碎的感觉,仿佛还能听见骨骼裂开的声音。

  沉璧刚要答话,他便松开了她的下巴,顺着她优美的颈线慢慢下移,轻抚着她脖颈的手却突然收紧,语气森冷凌厉,犹如月圆之夜草原上的群狼啸月一般,不由得让人心生畏惧,“你以为朕不敢么?”沉璧闻言脸色骤变,似是看见了一头猛虎垂垂老矣之前的疯狂。

  她不得不双手用力尽力掰开萧璟清的手,无奈两人力气悬殊过大,任是沉璧耗尽了全身的气力也未能撼动萧璟清半分,渐渐地,她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眼前人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意识似乎也越飘越远……

  她看着萧璟清眼中泼天的恨意,心中陡然升出一股快感,然而现实的疼痛迫使她从眼角滑落出一行清泪。

  她,虽不怕死,但心中亦是绝望的……

  他,要杀了她!

  他,一个许她一世尊容的男人,如今却要为了几个孩子而杀了她!

  无穷无尽的悲凉一层一层的,似洪水般,乌压压漫过她的心头,脖子上的痛觉及心中的不甘逼得她落下泪来,萧璟清见她眸中似有水光潋滟,又担心少禛,心底的怒火不由得消了几分——终究,他还是宽宏的,他还是怜香惜玉的。

  他的手有一刹那的松懈,江沉璧知道,他的“宽厚”又发作了,他的心又乱了,想到这儿,她在心中不由得又快活了几分,嘴上勾起一抹弧度,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她,赌对了……

  她思绪越飘越远,似乎看见了少缜带着重兵归来,屠尽所有叛军,收复失陷的州府,重新建立大周朝,赢得民心——而她就安安静静地做一个盛世太后,奉以天下养。

  他似是不忍心,缓缓抬手,抚上她的早已不再年轻,有些松弛的脸,轻声道:“朕……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你……自行了断罢……”

  她的思绪顿时被拉了回来,抛弃了多年以来养成的娴雅气质,等她愣了好一会儿,顺过了气,方才不顾形象地大吼道:“不!凭什么?本宫是大周的国母,皇太子的生母,将来的圣母皇太后……”

  萧璟清眉头一皱,他从未见过她如此行迹疯魔的样子“来人,皇后病了,扶她去休息!”

  她额上青筋暴起,狠狠一掌击在面前的紫檀木雕花镂金案上,连带着案上的一碗百合清粥都打翻了,好好的碗却碎了一地。

  萧璟清怔怔地看着江沉璧,那案本是由质地坚硬的紫檀木铸就而成的,一掌击下,整个手掌都会变得通红,生疼生疼地,非常人之所能忍受,况且她也从未在他面前如此癫狂过,这……简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

  “我看谁敢?!”她怒目圆睁,内侍们都不敢上前去,面面相觑。

  “怎么?朕说的就不是圣旨?”他强压下心中的不快,眼皮抬也不抬,捧着那杯茶,冷冷道。

  内侍们一听,愣了一愣,僵持成一团……

  终于有一个内侍咬着牙上前去,将江沉璧高耸发髻上的华贵首饰拆下——照例被废的妃嫔是不能戴任何簪钗环佩的,须披散头发,穿着素服,赤足前行去往冷宫的。

  “你是谁?竟也敢来动本宫?!”江沉璧不顾发髻散乱,簪钗掉落,向一名内侍吼道。

  她恨恨地看向萧璟清,眼中似乎带着戾气,又有一丝得逞后的快乐“哼……萧璟清,本宫就告诉你了,你……做梦都别想让少缜当你儿子!”

  霎时,殿中泛起了一丝诡异的气氛,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蝉。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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