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许舟派来的人已整整齐齐分列在官道两侧,等候桑不近等人到来。

  到了近前,只见一位高位阶的女官跳下云间兽,疾步走到面前拱手施礼,道:“摄政王今日有要事在身,令属下率部前来倾力相助,桑世子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哦,我叫张一乔。”

  没见到云许舟,桑不近的模样明显有一点失落,道:“那便劳烦张将军。”

  因为事先与云许舟通过气,所以张一乔的人把掘冰器械都带来了。

  “东州王日前在境内购置大批器械,摄政王关照过,卖给东州王的,都是‘特别好’的东西!柄上都镶着大段金和玉。”张一乔很谦虚地说道,“咱用的,却是平民凿冰用的玩意儿,不值钱,唯一的好处便是结实耐用,随便凿掘,都没关系!”

  一听这话,桑远远便知道这位张一乔将军也是个妙人。

  她凑上前去,与这位女将并肩而行。

  “张将军可否向我透露一二,摄政王她是否故意避着兄长?”她偷偷往桑不近的方向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道。

  “非也非也。”张一乔也不瞒她,“其实今日是每年一度的族会。您也知道,那位祖宗,虽瘫痪了这么多年,但身子骨一直硬朗,每年这一日啊,咱云氏王族的所有小辈,都会去祖寺见一见老祖宗,已是传统啦!只不过您也知道祖宗毕竟身份特殊,是以咱云州向来都是低调行事,从不大肆张扬。”

  “哦……”桑远远恍然。

  那位祖宗,指的便是五百年前的最后一位云帝。

  瘫痪之前,他本是世间最有可能破境的第一人,灵耀境九重天的绝世强者。无奈被那所谓的‘诅咒’暗算,瘫痪卧病,子孙凋零,不得不禅让帝位。

  因修为太高,且做了多年帝君,底蕴丰厚,是以一直用灵药养着,直到如今仍未离世。

  “老祖宗他,定是心心念念,盼着云氏复兴!”桑远远感慨不已。

  “自然是了。”张一乔叹道,“王族每添一人,老祖宗都得高兴许多日子。每年族会,老祖宗都会大肆破财,给小辈们备上灵液——您不知道,这祖宗平日可是抠门得紧!”

  桑远远道:“老祖宗定会看到云氏复兴的!”

  ……

  有云州土著带路,这一行很快就顺利抵达了冰雾谷另一侧。

  这地方是冰雾谷?

  桑远远几乎不敢认了。

  云许舟不知怎么炸的,竟生生炸塌了一座冰川,莫说谷底了,就连那条唯一的山道也被埋得没了影子。

  如今站在两座雪峰之间往前望去,便只能看见大块小块的碎冰和积雪,将那原本的断崖和谷地填成了一座新的冰雪岭。皇甫俊的人,便在雪岭的另一侧搬山。

  桑不近的脸偷偷地红了。暗想,别看云许舟闷不吭声,但求到她时,她却是倾尽了全力相助,这是何等的情义!

  张一乔摊了摊手,道:“也不知怎会如此!我设的炸火量,炸平地只够炸塌一里地段,不能再多了!可是谁能想到的,这冰川看着墩扎,奈何不经炸!”

  自作多情的桑不近:“……”

  “东州王那边情况如何了?”桑远远问道。

  张一乔竖起大拇指道:“桑王女聪明,连我派人盯着都猜到了!那八百人掘得仔细,大约是每一块冰都要翻起来看看的样子,经过之处,倒是帮我们把路给清出来了。”

  幽无命斜斜地骑着云间兽,随手拽过地图,用指尖黑焰烙出一道痕迹:“打个洞进去。”

  君令一下,将士们立刻像穿山甲一样,扛上掘冰器械扑向面前巨兽般的冰雪岭,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幽无命又拽过另一张地图,在原本山道的地方点了点:“把这里挖出来。”

  另一队将士吭哧吭哧便去了。

  幽无命盯着两张地图看了一会儿,唇边浮起了淡漠的笑容。

  “父子死在一处,很仁慈的。”

  皇甫俊与姜雁姬勾结,害了明先生性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幽无命对他,绝无可能心慈手软。

  再加上皇甫俊暴露了那‘测谎’的异能,更是不能再多留他性命。

  是该有个了断了。

  冰雾谷底,将通道挖到当日击杀皇甫渡之处,尚需五日。山道之上倒是清理得很快,第二天入夜时分,便已将当时截杀时埋伏假轿辇的那个洞窟清理了出来——这个洞窟用完之后,便已推土来填埋上了。

  “不用在这里做些假线索么?”桑远远环视着干干净净的洞窟。

  当初杀了皇甫渡之后,案发现场已仔细清理过,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必,”幽无命缅怀地看了看,“皇甫俊见到这个洞,自会猜到了。”

  他勾了下唇角:“先不告诉他!”

  ……

  五日之后,岭下的通道凿到了案发现场。

  而皇甫俊那一边,因为没有什么头绪,又怕遗漏了线索,所以仍在慢吞吞地铲平整座雪岭,一点一点向内蚕食。

  这五日,幽无命都不怎么爱说话,时常望着雪岭下的通道发愣,一愣,便能愣上一两个时辰。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当初他与父亲一起遇袭的那道峡谷。

  手刃仇敌的日子近在眼前,他终于可以放肆地、畅快地回忆那个人。他要用自己的回忆,把那个人找回来,在这里,与他一起,向皇甫俊复仇。

  之前每一次与皇甫俊见面,都是偶然和意外,没有任何思考时间,只能匆匆应对突发状况。

  而这一次,谁都能感觉到,一切变得不一样了。皇甫俊,大势已去。

  身和心的创伤摧毁了皇甫俊的强盛之势,离间计的成功,又拆掉了他与姜雁姬之间牢固的同盟。

  皇甫俊,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无懈可击的皇甫俊了。

  桑远远静静守着幽无命,没有打扰他,只默默陪在他的身边。他发呆,她便和他一起发呆。他看她一眼,她便扬起小脸,赠他一个清甜的笑容。

  她找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感觉。

  一个人也好,一股势力也好,一个州国也好,灭亡之前,总是有那么些明显征兆的。

  京都刺杀皇甫俊时,若真能杀了他,那便是偶然、是侥幸,于皇甫俊而言,那是夭折。

  那个时候,皇甫俊实力强盛,命不该绝,是以,只要略有一线生机,就无法真正置他于死地——其实许多时候世事都是这样的,功亏一篑时,缺的并不仅仅是一点运气,而是‘势当如此’。

  而到了现在,整个大势,已然逆转。皇甫俊大势已去,这次即便没能死在冰雾谷底,也会死在谷外。事到如今,云州已被拉下了水,若冰雾谷刺杀失败,云许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率军围剿,绝不会放皇甫俊活着离开。

  这已是一眼便能看出的定局,再无逆转的可能。

  ‘不知皇甫俊意识到无力回天之时,会不会认为,这便是天命难违?’桑远远默默地想着。

  “报——主君,通道已掘完,并无任何发现。”一名眉毛上粘满了冰雪的战士前来回复。

  其实,冰雾谷下,是真没留下什么证据了。

  冰雕一样的幽无命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分掘左右,包抄埋伏。”他点了点羊皮地图,“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挖空。”

  “是!”

  云许舟已悄悄赶到了冰雾谷。

  她与桑不近都能看出来幽无命的状态与平日不一样,便没有上前扰他,只让桑远远安静地在那里独自陪伴。

  又一夜过去。

  天光洒满了雪岭时,通道中有将士来报:“主君,伏兵就位!”

  幽无命动了动眉毛,转身,不紧不慢走向云许舟。

  “劳烦摄政王安排人手,将山道上发现洞窟的消息传给东州王。”他的声音清冷平静,整个人像一潭深水,看不出任何波动。

  云许舟正色道:“我会不着痕迹地办好。”

  幽无命道:“谢了。摄政王请回,尽量制造不在场证据。”

  平平静静的模样,却令心如坚铁的云许舟也不禁打了个寒颤,她微侧了身,冲着幽无命、桑不近和桑远远三人轻轻一揖:“保重。”

  目送云许舟离去,幽无命牵起了桑远远的手。

  “媳妇。随我一道,替你公爹报仇。”

  她鼻头发酸,抿唇点了点头:“嗯!”

  幽无命深深吸了一口气。

  单薄的白衫下,结实的胸膛线条隆了起来,旋即,缓缓吐气,挑眉一笑,牵着她大步踏入冰雪通道!

  当初击杀皇甫渡的地方,已被凿成了一个空旷的冰下洞窟。幽、桑二州的将士埋伏在左右两侧开凿的耳道中,只待皇甫俊那八百人进入瓮中,便可将后路一断,瓮中捉鳖。

  这一次,众将士穿的是天都军的铠甲。

  雪岭之下,一片漆黑寂静。

  纯粹的冰雪气息闻得久了,隐隐觉出一股缥缈的松香。

  静待了很久很久之后,清脆的‘叮铛’开凿之声,终于自北面而来,速度快极了,像游鱼一般,穿梭在这寂静无声的黑暗岭底。

  皇甫俊,来了。

  发现山道上那个可疑的洞窟,皇甫俊便不会再一寸一寸清理雪地,而是像幽无命一样,穿凿通道,直奔这事发地点而来。

  若是从前的皇甫俊,必定会多想一想,多看一看。但如今的他,已不比往日。

  感觉自己大势已去的人,往往只会破罐子破摔,孤注一掷,最终输掉所有——赌徒心态,亦是众生之态。

  一片黑暗中,桑远远听不到将士们的呼吸声,却能听到幽无命的。

  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脏在跳,他的血液在奔流。

  “他会感觉到这里有伏兵吗?”桑远远轻声问道。

  如今只知道皇甫俊可以感觉到周遭的液态波动,却不知道他的感知范围有多大,敏锐度如何。

  “隔着冰雪,无碍。”幽无命的嗓音里有抑制不住的沙哑兴奋。

  开凿声越来越近!

  终于,一声清锐至极的破冰声响起!

  皇甫俊的人,挖到幽无命替他准备好的大冰窟了!

  “主君!发现一个大洞窟!”隔着冰墙,东州士兵兴奋的喊声略有一点扭曲。

  幽无命牵着桑远远,走到了一冰之隔的地方。

  皇甫俊的人手持冷火,白光幽幽,照得一行人如同鬼影子一般。光芒透进了冰壁,桑远远获得了一点幽暗的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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