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日历上的那个日期来的很漫长,仿佛怎么数都数不到头。姜玥每天沉睡的时间渐渐从八个小时变成十二个小时,又慢慢从十二个小时变成十六个小时。

  很多时候,稍不注意,她就靠着抱枕睡着了。

  她好像再也不用像很多年以前那样需要贴在窗前慢吞吞的等待她喜欢的男人回来。

  回到她的身边。

  时至今日,她身边每天都有人在陪她。

  每个月一次的体检也变成了每个月两次,周家的家庭医生更是住进了周家的老宅。

  每个月陪姜玥去医院的人也变多了起来。

  她还觉得很奇怪,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在医院做检查的时候都能碰见秦家的那几个人。

  几次碰上面,她渐渐也没那么认生,起码不会躲在周寂身后,小心翼翼用探究的目光盯着他们看。

  只不过她还是不打算和他们相处的多好。

  她第一眼就不喜欢的人,后面也很难更改观念,根深蒂固的偏见就像大山似的难以挪开。

  不过她也有点同情秦家的人,可能和她一样,身体不太好。甚至有可能身体比她还差,每次她从检查室里出来,看见他们好像都是很难过的样子。

  眼睛红红的,伤心的像是说不出话来。

  她不怎么和他们说话,也没有加过联系方式,背地里她还问过周寂:“他们生了很严重的病吗?”

  周寂想了想,告诉她说:“是不太好过的病。”

  她恍然大悟的哦了声,过了会儿,她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小声地说:“那还挺可怜的。”

  她以为是秦诏生了不太好的病。

  如此他的父母才会这么的伤心难过。

  秦诏毕竟还很年轻,过了会儿,她慢慢抬起脸,小声的和丈夫说:“他还是早点好起来吧。”

  周寂揉揉她的头发,不知道能说什么。

  从医院出来,她就抱住了他,懒洋洋的窝在他的怀里,双手圈着他的脖子,蹭了蹭他,又亲了亲他,然后小声地说:“我又困了。”

  “我要觉觉了。”

  “到家叫醒我。”

  周寂不想让她睡,她现在每次睡着的时间都是从前的两倍,每次都能睡两三个小时。

  她睡着之后,是叫不醒的。

  有几次,周寂紧紧搂着人,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她的心跳,若不是胸腔下心脏微弱的跳动声,他几乎都要以为她再也不会醒来。

  直到今天,周寂才意识到他比他想象中更加害怕失去她。

  不然落在她胸口的掌心,也不会有些颤抖。

  周寂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刚说完这两句话就睡着了。

  上了车,到了家。

  周寂把人抱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的黑发青年似乎等了很久,他抬起眼眸,目光平静,仿佛也是已经习惯了母亲如今时常睡着的模样。

  “母亲睡着了吗?”

  “嗯。”

  周寂没有把人抱到楼上,而是轻轻放在了沙发里,她看起来还很健康,脸上的皮肤依然白里透着红,乌眸黑发,唇色潋滟,犹如安静的睡美人。

  玻璃窗外是簌簌的冷风。

  夏天结束,就是寒冷的秋天。

  这场秋天也快结束了,等到了冬天,睡着的时间只会越来越久。

  而冬天,本来就是最难熬的季节。

  周正初望着沙发上安安静静睡着的母亲,他这段时间又瘦了不少,脸色清俊苍白,衬得乌眸颜色更深,鸦睫颤动了几下,他抬起眼皮,整个人好像也平静了下来。

  这段时间,母亲经常会有断断续续清醒过来的时刻。

  那种时候,她的眼睛里就不再是一片混沌 。

  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

  她温温柔柔的对他笑,哪怕什么都不说,眼眸深处也有浮动起来的爱意。

  周正初这段时间失眠严重,他知道父亲也和他一样,不怎么睡得着。

  凌晨四五点时,书房的灯还亮着。

  有些时候,周正初还能在书房里闻到淡淡的烟味,父亲其实不怎么抽烟,尤其是在母亲前些年查出来身体不太好的时候。

  只有实在是忍不住了。

  才会偶尔点上一两支烟。

  周正初以前觉得父亲不爱母亲,所以他时常将这个事实一字不漏的告诉母亲,告诉她这个残忍的真相,也好让她不要继续活在这种丈夫深爱妻子的幻想当中。

  父亲对母亲,是责任,是习惯。

  但是现在看来,并非全然如此,那些浮动在细节里的爱意,有些时候是他甚至是父亲自己也没有察觉到的。

  他知道她的喜好,了解她的脾气。

  别墅里每处边边角角都包了软布,厨房里的餐具没有一样是易碎的陶瓷。

  刀具都被锁了起来,放在她打不开的地方。

  夜里会有一盏一直亮着的小台灯,哪怕他的睡眠不太好,也能一直忍下来。

  “陈主任告诉我说,母亲可能等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周正初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平静的像是有些麻木了。

  沉默良久,周寂语气淡淡道:“医生说的话也不全是对的。”

  周正初也是这样想的。

  万一会有奇迹呢?

  就像是找不到病因一样,也可能莫名其妙的就恢复如初了。

  周正初这些天精心照料着院子里的玫瑰,细心的浇水施肥,精心照顾。

  不管他再怎么上心,玫瑰不到花期,还是不会开花。

  *

  GR集团的工作人员,最近在公司也是老老实实夹着尾巴,个个都不敢当出头鸟。

  公司内部消息灵通,隐隐约约也有听见风声。

  总裁夫人生了重病,尤其这几个月,病情加重,好似连这个冬天都很难熬过去。

  小少爷这样平日里懒得计较一些细枝末节的冷淡性子,最近变得更加冷漠。

  头顶明摆着冒出四个字——生人勿近。

  员工也只敢在私底下讨论起这件事,说着“上一次看见总裁夫人不像是生了重病的样子”“对呀对呀看起来珠圆玉润非常漂亮啊”“这么有钱还会有看不好的病吗”“不会是乱传出来的消息吧”等等诸如此类的话。

  不过公司的上上下下也有知道点内情的人。

  “真的,这病怕是不会好了的。”

  “前几天总裁带着夫人到了公司,傍晚是把人给抱回去的。好像睡着了,但也可能是晕倒了。”

  “医院那边的消息早就传得到处都是了。”

  “啊,好可惜。”

  丈夫有权有势,俊美无双。

  儿子有能力有手腕,如今又对她孝顺,百依百顺的、说一不二的听她的话。

  可惜她命不够长。

  有福气都接不住。

  办公室里连日来的气氛都不太好,十分压抑,顶头大bOSS已经很久没来过公司,很多事情都是沈助理出面处理。

  小周总如今越发有他父亲当年雷霆手段杀伐决断时的影子,往往默不作声、悄声无息就处理了人。

  不过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小周总的脾气比他父亲要好一些,但有一点就是万万不能在背后讨论他的母亲。

  叫他听见,少则开除。

  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人不知死活的、偶尔会忍不住小声的议论那些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事情。

  上班时间虽然忙碌,午餐时间总要找点话题聊一聊。

  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忽然,有人很刻意的咳嗽了两声,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纷纷收声,瞬间安静了下来,气氛凝重,几乎不敢抬眼去乱看。

  过了会儿。

  等人进了办公室,众人才觉得喘过气来了。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伏案工作的员工看见小周总接了个电话推开门就出去了,还有些着急的样子。

  他甚少喜形于色,这么着急的模样更是少见。

  “我下来接您。”

  周正初也没想到母亲会一声不吭的跑到公司里来,父亲上午去了医院,身边照顾她的人也没陪着一起过来。

  挂了电话,周正初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

  他缓了缓,按了电梯,下楼就看见了被前台好生安置在休息室的母亲。

  他一身定制西装,黑色皮鞋,看着有些冷肃,和他平时在家的时候不太一样。

  周正初走到母亲面前,握住了她的手:“我送您回家。”

  她好像有点生气,也不喜欢现在这样。

  她甩开了他的手,很不满的说:“我觉得你们在囚禁我、监视我。”

  她认认真真的同他说:“我不喜欢这样。”

  “你们不要也不能找人跟着我。”

  周正初抿唇,“您生病了,身边需要人照顾。”

  她的记性时好时坏,“可是以前你也和我说过的,你说我没有病的。”

  她反正是很不高兴的。

  她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时时刻刻盯着她,连出个门都没什么自由可言。

  这让她想到了曾经那些很不好的回忆。

  有段时间,她也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家里没什么自由,可能现在比之前要好点,但她依然不会喜欢那种感觉。

  “您想出门,他们也不会拦着您的。”

  一向很听她话的周正初这次却出乎意料的坚持,哪怕她很不高兴了也不准备松口。

  她气急败坏,不想理他了。

  她在办公室里也没待多久。

  过了会儿,其他员工就看见小周总抱着他的母亲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似乎是睡着了。

  西装外套裹着她的身体,小脸睡得有些红红的,气色看起来很水润。

  皮肤嫩滑,白里透红。

  不像是传闻中病重的样子,但是小周总的脸色太过难看,手指头掐得都发白了。

  紧绷着下颌,表情凝重。

  周正初把昏睡的母亲抱了回去,他已经渐渐习惯母亲变成这样。

  他不能接受,也要学会接受。

  秋天过去。

  刚入了冬,她的病情就又加重了。

  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只有一两个小时是清醒的。

  医生来的越来越勤快,医院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父亲身上的烟味也越来越重,书房里的灯,几乎都是一整夜一整夜的亮着。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那天。

  母亲难得多了几分精神,懒洋洋从被窝里爬起来,睡得时间长,气色反而越来越好,睡醒时的精神看起来也是很好的。

  屋子里开足了地暖。

  一点儿都不冷,很暖和。

  她穿着睡衣,光着脚跑到楼下去,头发已经很长,丝滑如绸缎的长发缓缓落在腰间,皮肤极白,唇色潋滟。

  乌黑的眼珠渗着润润的潮水般。

  看起来是极为楚楚动人的。

  她看了会儿雪,就说自己累了。

  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每天都觉得好累,为什么越睡越觉得累。

  啊。

  有些时候她想,若是能一睡不起也行的。

  就不用觉得那么累了。

  不用觉得好像眼前蒙了层看不清望不透的朦胧雾气,拨开云雾后应该能轻松很多。

  她好累。

  她需要休息。

  一次很漫长的、时间足够长久的休息。

  姜玥的整个冬天几乎都在睡梦中度过的,等她的精神真正好了点的时候,已经是来年的春天了。

  三月份。

  她的人虽然越来越不清醒,但是还记得院子里有一大片为她种下的玫瑰。

  每天都要去看几眼。

  等啊等。

  哪怕等来了春天,时间好像还是不够。

  那天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周末,周正初没去公司,留在家里,哪儿都没去。

  他每隔半个小时就去楼上的卧室,看一眼,怕人再也不会醒来。

  那天她看起来的精神反而更好一点。

  她轻轻的、主动的握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周正初觉得心里很慌张,他很用力、很用力的回握着她的手。

  他有几分语无伦次了起来:“父亲去给您买您最爱吃的草莓蛋糕去了。”

  她还记得。

  是她睡过去之前闹着要吃的。

  她看起来还是稀里糊涂的样子,她发现她现在看着周正初,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了。

  他看起来好难过,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她让他把她抱到了楼下,院子旁还有个花房。

  花房里的花都已经开了。

  她躺在他的怀中,费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她问:“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难过啊?”

  她的话总是天真又残忍。

  滚烫的泪砸在她的颈肩,无声告诉了他答案。

  “你不要难过了。”

  “死就死啦。”

  “下辈子不要当我的小孩儿了,我知道你不太幸福。”

  但是她也不怎么幸福呀。

  不要怪她,不要埋怨她,她自己都不能正常的生活下去。

  照顾不好一个小孩的。

  还要他反过来照顾她。

  她眨了眨眼,眼皮很沉,小声嘀咕:“早知道我不馋嘴了,不吃草莓蛋糕了。”

  她撑不下去了。

  她知道自己不会再醒来了。

  好喜欢啊。

  好遗憾啊。

  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好吧,好吧,如果有下辈子…

  那她不要再这么喜欢周寂了。

  好痛苦。

  好伤心的。

  周正初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慢慢失去生息,她的神色看起来无比的安详。

  如果不是心脏已经停止跳动。

  她就好像只是又睡着了。

  这个春天。

  周寂失去妻子。

  周正初失去了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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