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怀孕的翌年四月份, 她如众人所愿生了个女孩儿,杜太爷取了个小名叫福妮儿,这一回也没有人跟他争辩了。珍卿拍板叫女儿随父亲的姓, 杜教授按照杜保堂的学名,给这小女婴取名叫陆景行。

  大家抱着飘轻的小妮儿说她瘦, 杜太爷却已经抱不住这么瘦的小妮儿, 他总说福妮儿长得像珍卿小时候, 简直不知怎么疼爱她才好。

  珍卿依然没有奶水喂孩子, 除了让她喝点奶粉还常给她喂点米油吃。

  福妮儿被喂养得好长得飞快, 不到两个月就白胖胖挺好看。五岁的杜保堂当她是大娃娃,人家睡得好好的,他总要摸来弄去给妹妹弄哭, 有一回竟然拿玩具刀弄福妮儿的脸。以前从来不打孩子的三哥,因此提溜着儿子叫他面壁思过,即使杜太爷护着也不肯轻饶了他。

  珍卿的慈善巡回画展虽无画家亲临, 美国的收藏家们和崇拜者稍微觉得遗憾, 但有iris dew在国内外画坛的赫赫声誉, 世界巡回画展办得也相当成功。珍卿夫妇的朋友们都对画展上心,珍卿托付的负责人们倒没觉得有想象中的烦难。

  慈善画展的款子陆续从国外寄回, 都用在了教育、民生、慈善、妇幼等方面。

  其后, 珍卿一家跟曹惠祥先生一道,一起访问了社会党的所在地熊陵。他们带了大量当地急需的食物用品、器械药品等, 解了物资贫乏的社会党的燃眉之急。

  他们受到社会党最高层的热情款待, 会见了许多神交已久的传奇人物, 参观了熊陵的机关、学校、礼堂、街市等场所, 感觉这是物质无限贫瘠而精神无限昂扬的地方。

  其后, 谢董事长重点想看望妇女儿童, 吴二姐夫妇关心病号伤员和治病防疫,珍卿夫妇关注的重点就是学界和工商界。

  他们一大群人参观期间,社会党派宣传要员随同访问,他们对走访的地方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社会党遭遇有关方面的经济封锁,除了民生教育状况堪忧之外,医疗状况比公民党的地方军队还惨烈。在他们前线和后方的医院中,许多战士的外伤和病状明明可以挽救,却因为缺医少药耽误救治,白白地失去了年轻可贵的生命。

  珍卿一家参观医院后格外震动,他们商量后续向社会党提供更多救援物资,其实包括救命的基本粮食和医疗用品。

  谢董事长也跟他们的领导人表态,说给贪腐成风的公民党筹款尚须小心,但面对这样一支清廉热血的队伍,就是倾家荡产支援也无不可。

  珍卿参观前线医院还遇到故人。

  当时,她在病区看见寥寥几个医护,在伤患中间不断穿梭查看情况,有个短发女医生低头听重伤战士说话,听了一会,连忙喊某个干事给那伤兵写家信。

  珍卿不由被这个画面吸引住,却见那个白大褂脏得乌突突的女医生,脏污的脸庞忽然朝向珍卿,她愣了几步紧走几步过来,激动地对着珍卿说道:“珍卿,我晓得你早晚会来的。”所有人讶异地看这女大夫。珍卿遥远的记忆也苏生开来:“乐嫣!——”

  乐嫣奉命陪他们参观前线的烈士陵园,期间提起同样失踪已久的玉琮。原来,玉琮听说乐嫣是海宁培英毕业的,问她认不认珍卿,一聊开才知道有共同的朋友。

  而且乐嫣在这边已经嫁人了,是社会党军中一个作战英勇的师长,并不是当初带乐嫣消失的那个。玉琮是跟乐嫣丈夫搭班子的大参谋。所以说,绕来绕去大家渊源原来这样深了。

  乐嫣随珍卿一行参观了烈士陵园,又匆匆返回她在医院的工作岗位。她是前线医院的外科副主任,太多工作等着她亲自做或安排人做。

  珍卿与乐嫣的相聚异常短暂。玉琮跟乐嫣的丈夫都在前线,根本不可能跟访问团见面。这个地方的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工作狂作派跟珍卿一家人有得拼。

  珍卿一家已决心倾力支援社会党,很快便离开熊陵回去筹措款项物资,筹备好了还要冲破公民党的封锁送过来。

  其实在熊陵参观期间,珍卿面对那里生气勃勃的人物风貌,一次次地灵感爆发、手指大动。但是未免泄露他们的人事秘密,她参观期间从未动过画笔。

  珍卿一家发愿倾家荡产支援社会党,谢董事长和吴二姐把城中的大房子卖了,只留下够家里人住的小房子就行了。珍卿也把画款稿费拿出不少。他们筹到款子便去买物资,一直给社会党悄悄输送过去,公民党的特务不是吃干饭的,他们的迫害随后也跟着来了。

  当局派来的校监以一些不实罪名,就要把珍卿夫妇和杜教授赶出梁团大,全校师生极力反对当局的倒行逆施。他们还无耻地栽赃陷害,说谢董事长和二姐夫、四姐偷税漏税,意图强征谢董事长和二姐夫、四姐的工厂。后来虽然碍于国内外的舆论声援,他们没有强行征收珍卿家人的厂子,却经常派宵小破坏工人的正常生产。

  虽然声援他们一家的力量很大,珍卿和三哥还是商议退身缓步,他们俩决定从梁团大辞去职务,让杜教授继续留在梁团大做事吧。

  福妮儿过一岁就会说话了,珍卿夫妇就算不出远门的时期,每日也是东忙西忙、早出晚归。据杜太爷和胖妈、秦姨说,这小福妮当父母不在之时,就会奇怪地伸着脑袋在房中张望,嘴里念叨着“爸爸呢,妈妈呢”,屋里到处找不见就要站到门口,伸着细细的脖颈使颈地向外面看,到处找不着人就蔫头耷脑地伤心了。她小哥哥长大一岁懂事多了,见她找父母就怜爱地亲亲小妹,仔细地跟她解释父母去哪儿,说他也常常想念爸爸妈妈呢。

  杜太爷也抱怨珍卿和三哥不着家,逮着机会就跟在他们屁股后头碎碎念,说杜保堂小时候珍卿还天天在家,现在福妮儿都长到一岁多了。小妮儿拢共就没跟爹妈待过几天,哪有你们这样子当爹当妈的。

  珍卿和三哥也愧疚地发现,原来他们在外面天天忙的时候,杜保堂晚上总要等他们吃饭,等到饿极了他们还没有回家,就垂头丧气地自己先吃饭,而福妮儿也随哥哥养成了等父母吃饭的习惯。

  小时候非常活泼调皮的杜保堂,现在长大一些竟然没有安全感。福妮儿原是个开朗大气的小宝贝,但父母一在家她就变得格外娇气粘人。

  若给不了孩子最基本的安全感,何苦把他们带到这世界上呢?现在正好当局官员要赶他们,珍卿和三哥也决定趁势退隐,找个地方好好陪孩子们长大。

  杜太爷是这年的冬天去世的。他临去前说希望再多一些福气,一定不要死在六月伏天。他死的那一天正在家里院子外,他看着福妮儿在那吃莲花酥,杜保堂在地上抽陀螺玩。杜太爷先是叫胖妈给福妮儿擦嘴,见杜保堂抽陀螺抽得烟尘高举,莫名其妙地跟重孙儿说了一句:“你弄啥嘞弄得暴土扬场的,大小姐在书房写大字嘞。”

  秦姨跟胖妈都莫名看向他,就见杜太爷头缓缓地歪下去,慢慢地阖上眼没有动静了。胖妈和秦姨轮换着喊了几声,杜保堂见状也喊了几声太爷爷,杜太爷却人动不动,怎么喊都喊不应声了。

  秦姨忙叫胖妈把福妮儿抱走,他自己也要抱杜保堂抱进屋里,杜保堂扽着椅忽然大哭起来。珍卿和三哥在梁团大忙着退职的事,听到消息急如星火地赶回来……

  杜太爷的丧事办得非常隆重,他是抚养易宣元先生长大的人,也是谢公馆辈分最高的长辈,重视他亲人的社会名流和底层百姓,有条件的都去殡仪馆瞻仰他的遗容,没空的送葬那天站在街上送了送他。

  杜太爷虽然在战乱时期去世,但他在后方也算是安享晚年,生死都无遗憾了。在珍卿夫妇去平京参政那一样,托族里的晚辈把他的棺材移回禹州。

  杜保堂是被杜太爷的死惊着了。他在太爷爷的葬礼后害了痄腮,这桩病好没多久又肠胃紊乱,珍卿和三哥为他简直操碎了心,本身就有退隐之意的他们已从梁团大出来,又把外面担任的名誉职位也多卸去,就专心在家陪着杜保堂和福妮儿。

  他们对国家民族和亲友学生的责任,已经殚精竭虑地尽了一年又一年。自从他们家跟社会党交往更紧密,连韩领袖这等人物都衔恨在心,公民党特务除了在他们家监视,外面抹黑他们的舆论也越发猖狂,他们趁机退身一步,连他们身边的人也轻松些自在些。

  ————

  乐笙自述:

  我又在碧湖边看见智美了,她穿了素旗袍和紫毛衣,正在跟女朋友用英语谈话,神采飞扬的样子真迷人。可是廖汉麒这时候走过去,我就不想再继续看他们了。

  昨天在图书馆外偶遇智美,跟她谈了以后的就业意向,智美决定暂时帮家人做事,名义上说是为了增长工作经验,其实是为长辈分担沉重的责任——她祖母谢如松女士血压容易高……

  我还在留洋与教书之间徘徊。今年到象州看望了阔别经年的父母,他们倒是支持我去欧洲留学。父亲如今不抽烟土身体大好,他的会计工作也能养家,我去留学并没有后顾之忧。可是对于智美我总觉得不甘心的,

  两年前我其实已经爱上了她,只是关系太好当时不觉得是爱情。我觉得她上课迟到的窘态也可爱,在年会上弹奏钢琴也娴静美丽。她教我打桥牌又显出她的绝顶聪明。哎,她从前将我介绍给她的舍友,我也感到多么地愉快荣幸呀,为什么我这么后知后觉的呢?

  后来我明白我是爱上她了,可恨她的身畔总是不落空的。先有一个志趣相投的侯克文,天天出双入对、如影随形,终于等到侯克文考上公费留学,又不知哪个石头里蹦出来廖汉麒。我在梁团大都不曾听说过此人,便可见他是学业平平的无名小卒。

  然而郭寿康竟然告诉我他不是,说廖的家人跟智美家人算世交。廖汉麒是象州第一名考进梁团大,在史地系有名的渊博持重,连教授都说他将来会是个人物,是个当大官的好苗子。着实可恨可恼,只有人夸我能成为文学家,从来没有人夸我能当大官!

  智美会是真的爱上廖汉麒了吗?那我以后可要如何是好呢?我梦里都是她的顾盼生姿,是她的甜蜜音容,我感到我的梦是粉色的甜蜜,醒来却总是乌色的痛苦。

  我实在想不通智美会爱上廖某人,廖某人那样寡淡无波的一张冷面,对着智美也常常没有一点笑意。智美怎么受得了这个无聊的闷子,还能容忍他给她倒水夹菜拿衣裳,是智美有意纵容他的放肆吗?

  我半年之内瘦了二十磅,这样的感情实在太折磨我。当我决定做个不战而逃的人,便考取了赴法国的公费留学生。

  其时正有个不知是喜是悲的消息:易先生访问过社会党所在的熊陵,在那遇见我失踪许久的姑姑乐嫣。我姑姑嫁给一位社会党的军官,设若两党抗战后建立联合政府,我也算是政府高官的子侄了,配智美就更不必自轻了。可惜我在政治上再幼稚,也觉得处在穷山恶水的社会党,不会被势力庞大的公民党放在眼里。

  出国之前我再次回家省亲,跟父母说了姑姑是社会党的事,父母自然比我更不懂政治,一面惊喜于自己的胞妹尚在人世,一面又觉得跟着社会党做事,将来怕是连累他们家都没下场。这时抗战已经接近尾声,父母在商议迁回原籍的事,为此事惶惶然一阵只好罢了。

  临行前与同宿舍的葛健大吵一架,只因他们拿易先生一家开玩笑。我就党派立场同他争得面红耳赤、歇斯底里,荀健跟他民青团的人很轻蔑的样子看我。作为学生自治委员会的巡视人员,郭寿康撞见此景就将我拉走了。

  我跟郭寿康讨论起党派的问题,聪明细腻的郭寿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起了s国的小说《第四十一》,讲的是一对信仰相背的男女,男性作为囚犯被女方押运,中途遭遇海难只有这对男女得生,他们在荒芜人烟的孤岛上相爱了。后来男囚犯的同党找到这荒岛,他狂喜地冲向他的同党,女看守恨恨枪杀了她的心爱之人,这是她杀死的第四十一个人。

  郭寿康借这个故事表达了观点,我想若是公民党和社会党水火难容,我们家这样情形真前途难料,我想最好以后能在法国立足,真到两党内战可以接父母躲出去。

  三十年后我听智美谈起才知道,原来她的爱人廖汉麒,最初就是梁团大社会党地下人员的负责人,郭寿康这时候已秘密加入社会党。而智美已经发现了他们的秘密,但她正在了解社会党的主义,碍于种种原因这时候倒没有加入。他们三人在两党内战的时期,还曾经在海宁等城市参与过惊心动魄的谍战,我听他们讲起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老到想不起我这时在想什么了。

  国家的抗战在向好的方向进行,我的心却成了痛苦的废墟。我带着忧郁的心情出国时,觉得若生内战姑姑、姑父难以幸免。没着实想不到以后学成归来,姑姑跟姑父倒成了我们家的靠山石,连易先生一家也未必没有靠过他们。

  以后我还受了一些□□,靠着独属于我的精神自由之境才撑下来,而易先生一家着实得道多助,凡有阴险小人要针对他们一家,总有上下人物帮助他们消弭祸患。

  也许我还是修炼得不到家,易先生一家从来与人为善,也绝不在任何场合对政治信口开河,而我有时候狂妄得管不住的嘴,难免是自得其咎的结局。

  ————

  萧涣洁自述:

  抗战最后几年,公民党嫉恨易先生家亲附社会党,曾命特务猖狂炮制假新闻,言说易先生一家预备举家移民美国,并说其在美国数个省份皆有置产,近来还有美国的华侨华人,拟大办迎接他们的欢迎会……又言易先生家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在此名利双收之际却欲弃国离乡,背弃她尚笼罩在战争深霾中的母国……

  假新闻一出社会各界群情义愤,挺身而出发正义之声者不可胜数。大家历数易先生一家自抗战起,为国家军政教育、民生医疗投入之钱力、人力、物力……连老百姓亦言造谣者寡廉鲜耻,通通该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去……

  易先生夫妇所以辞去梁团大事务,一则杜家太爷逝世后他们哀毁难制,而其长子疾恙不断需要精心照料;二是梁团大内宵小兴风作浪,先有唐德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锲而不舍地对易先生施行死缠烂打,又有民青团小人写匿名信告状,言易先生为人师表又是人妇,却行为不俭勾引自己学生;而陆先生也被机械系一女学生纠缠,同样被别有用心之辈造谣抹黑……

  对两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学生,梁团大评议会与学生自治会都提议,应当对二生施以除名处罚。杜、陆二先生何等雅量高致,言道一个家庭养出大学生不容易,不便因他们年少无知就毁人前程,于是他们这无辜者反倒退步抽身,主动从梁团大离开去隐居治学。

  纠缠易先生之唐德佑后来退学,听闻回到家乡继承祖业去了。而纠缠陆先生之女学生,从梁团大顺利完成学业后,公费留学美国深造又在彼邦定居。并不似公民党编造之无稽传言,道此二人被易、陆二先生迫害死了。

  二位先生飘然离开梁团大后,携儿女隐居于梁州风景如画的龙山治学。

  易先生曾对我们子侄辈言及,她计划发掘中华文化中的精粹部分,先借其来滋养中国青年的智慧;她还有一些古诗文的翻译计划,还计划做一本《中国文艺名品索引》,叵耐入梁州后终年教务、庶务缠身,这些学术计划几乎都搁置下来。易先生自言而今宜先修身养性,继而潜心治学。陆先生亦言少年其实不爱庶务,曾对诗词、音乐极富热情,现下正可却步抽身才可钻研这一兴趣。

  龙山有一民族文化书院在,其间多有易先生、陆先生的旧交——曾在江州行工读实验学校的宫以麟先生,他入西南后曾在蜀地继续工读实验,而后恶见时局即更遁入山林治学。还有在美国学从名师的社会学家佘忠达,佘先生这时在龙山进行田野调查,研究少数民族的婚姻、语言等。亦有同样厌恶梁团大□□的文史教授吴寿鹃。

  易、陆二位先生携儿带女,在龙山与世隔绝的仙境幽居,平日里与众高士坐谈辩论,开门即是巍峨壮丽的放青山,推窗又是秀丽绝俗的翡翠海,时游滨海山川,而入民俗腹地。

  易、陆二先生初时为天下奔走,为时局焦心,偶得时机可供其修身养性、潜心治学,却被狼心狗肺之辈诬指背弃国民,着实可鄙可耻。

  易先生一家亦非沽名钓誉、邀买名声,他们一家确凿为贫苦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他们一家从来怜贫惜弱,资助贫困不惜财力。别事不言,只言我本人亲力亲见之事。

  当年梁团大为培养学生自力,宿舍和食堂都是学生自治的。我们女学生虽不到食堂采购,我兄长涣贤却常常轮流做采购,因此我也知道食堂的人事。食堂工人每天从凌晨做到深夜,一个人做着两三个人的劳力,一个月只拿十块钱的薪水,但在食堂做工一日三餐有着落,多少穷苦人削尖脑袋也要进来。

  一个叫温三冬的食堂工人,因天天做工太拼命眼睛熬虚了,一天夜里下工回家不慎跌到坑里,摔断了腿要失去工作还要举债看病,他怕拖累家人,夜里悄悄爬到河边上要自杀……

  涣贤那帮男学生知道这种惨况,帮忙给他们凑点钱去治腿伤,可是温三冬的工作被人顶了,他后续养伤和以后养家还是难题。易先生获悉后便到赈济会给他申请了失业救济。

  此后先生又对我们感叹生民多艰,她随后又捐出十万书画润例,同谢如松女士义赈会与方清平先生慈济会一道,为突遭变故的劳动者提供紧急救济,不致令尚能温饱的劳动人家,因突发变故全家人衣食难继,既而误入歧途变成盗贼强梁,抑或被迫沦为乞丐或娼妓。

  易先生一家之高风亮节,几乎舍阖家之财而行善济世保民,非是贪如虎狼、浊如粪秽者可比,岂容宵小之辈诬言毁谤?

  ……凡我与同学亲历亲见之事,何止这一二三四件呢?不言社会上头,只校内得易先生夫妇物质资助、精神指导者,又何止外文、中文、艺术三系?易先生夫妇德艺双馨、智才兼备,凡得与其交际一二者莫不如沐春风。岂是“沽名钓誉,邀买人心可以诬指”?

  谢公馆当日携带南下的家业,实已在各方事业中消耗罄尽,又如何有旁人污蔑的借募款做慈善成就富可敌国?

  易先生与陆先生避世两年,当我幼兄涣贤与易先生侄孙女佩华结婚,二先生才携保堂、福妮回城。

  佩华家中母亲长姐不省事,一心想拿佩华去攀高附贵,指望能保他家一生无忧。而佩华外柔内刚、心地善良,夹在母亲与主见中颇痛苦,还是易先生侄孙玉瑚相求。

  易先生才以长辈身份干涉此事,请谢女士、吴女士引荐才俊,而佩华清高自重、性情内向,不惯与擅长社交的世家子交际,反倒我幼兄涣贤那时忧国忧己,性情持重内敛了不少,又喜欢佩华理智坚韧、处世圆润,后来他们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

  杜佩华自述:

  抗战胜利之后,我长兄玉琏随银行先行北迁。大房堂兄玉珪、玉瑛跟我二哥玉瑚,率领近一百号的杜家男女老少,跟杨家一众长辈踏上漫漫回乡路。

  除了大队人马跟行李家当,还有杨、杜两家在南迁间丧的人口的棺木,包括杜家辈分最高的太爷和杨家太姑奶奶。

  而三房以身殉国的玉琦堂哥,只由我们将他的遗物从梁州带回,以后为他在祖茔立一个衣冠冢。抗战胜利的前两年,玉琦堂哥驾着飞机跟敌人同归于尽,梁州团结大学和美国航校都办追悼会,杜、杨二族人对着玉琦堂哥的假棺,每个人都洒了斑斑点点的泪,表达了对东洋侵者的切齿痛恨,他永远是我们杜、杨两家人的骄傲。

  宜椿堂姐夫妇照顾我的三婶,三婶常说是三叔做汉奸的报应,余生享受着玉琦哥带来的荣耀,随后的日子过得也算清净。

  光阴逝去给人沧海桑田之感,在西南后方度过的青春岁月,仿佛是隔了一个世纪的幻梦。我的家乡永陵还有祖籍睢县,约略还能见出往日的影像,可是到处破败得一塌糊涂了。满目疮痍的国家百废待兴,我们为抗战的胜利欢呼,也在心里树立重建家园的志向。

  而公民党接收逆产的荒诞戏码,成了我们重建家园的绊脚石。我们家在永陵城的老住房,被投靠东洋的伪教育局长霸占过。胜利后公民党三个衙门来争它,母亲跟姐姐见争不过这些人,一张嘴抬出珍姑奶奶想压服他们,不料不管用反是雪上加霜,我们家的老房子最终是没了。

  杜家庄的砖窑早毁得不能用,听说是祖父跟大伯父做主毁的。同村的恶财主杨大老虎做了汉奸,许诺要帮东洋人建工事和仓库,就盯上了杜家庄左近的大砖窑。也幸亏祖父跟大伯早毁了砖窑,要不然杜家庄跟左近的田家庄、小王庄一样,因为庄中有砖窑便阖村被逼着做汉奸。这几村的财主给公民党使足了钱,有人勉强将祖上的家业弄回一点,有弄不回来的还有上吊自杀的呢。

  杜家庄的族人世代积下的族产,竟然也因为被杨大老虎这汉奸霸占过,也莫名成了公民党所谓的逆产,珍姑奶奶叫郭寿康来帮忙周旋,总算保住了族人的房产和少量田地。有人埋怨为何不能全讨回来。这时珍姑奶奶被特务盯得厉害,公民党的上头刻意排挤她,我们这的官员便刻意排挤姓杜的,哪里顾得及天天照应族人乡党?

  可是这点不如意以后竟成了好事。以后新的政权建立给村民划成分,就以抗战胜利第二年为基准,统计各家名下的田地、房产、存款等。杜氏族人多少产业都没有收回来,以后最多划一个富农罢了。而杨大老虎费尽心机贪占赎回的田地房屋,最终成了他们一家的催命符。这便珍姑奶奶说的“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我丈夫涣贤在睢县觉得窝囊,我之后便跟他一起去鲁州永城谋职,我在永城的中学做教师,他在大学里做数学教授。鲁州永城离禹州永陵也近,我便得以常常回到永陵和睢县探亲。

  内战期间,珍姑奶奶一家站在社会党那,禹州的杜氏族人难免受到牵边,鉴于姑奶奶在禹州、鲁州亲故遍地,她托付许多人暗中庇护杜氏,杜氏族人虽然难免受到战争殃及,倒也勉强挺过了奸党佞人的迫害。

  公民党的军队溃退得很快,胜利后,郭寿康竟然当了我们永陵市的副市长,多年后又辗转成为禹州的二把手。

  我祖父和伯父是不愿做汉奸才死的,他们对本族和同村人做了不少好事,所以杜家庄风气没有那么糟糕。本村为富不仁的地主是受了□□,但自始至终没有闹出过人命,而珍姑奶奶家的太爷,生时是出名的对工人佣人好。珍姑奶奶家里也没有受过连累。

  珍姑奶奶家出现的最大危机,就是有受了□□的地主胡沁,说是珍姑奶奶祖孙调弄人,故意撵走管家黎大田的原配,给他娶了一个听话的二房。不过村中很多人证实不是事实,这件事也就有惊无险地度过去。

  ————

  杨若珍自述:

  自我有记忆起,爸爸的眼睛就不能视物,脸上还有黑压压的麻坑儿,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天花闹的。

  爸爸不止一次跟我说,他从前是厌生惧死之人,不晓得拿自己如何是好,有了我他才开始变得豁达一点。

  我才记事时他不大说话,我开始念书时他话才多一些。自从有人说我生得像他“小花妹妹”,他有时抚摩着我脸上的轮廓,神往地形容出我的模样,说长得伶俐脑瓜自然也该伶俐。因此我小时候背不出书,他打骂起我来十分厉害,打完以后自己也莫名痛苦得很。

  但他高兴了又会说很动听的话,说他幸亏享受过十六年的光明,晓得春天的蔷薇凝露,夏天的荷叶跳蛙,秋天的落日流霞,冬日的柏叶松花,还能想象出我这个女儿的模样。

  可是大多时候,他憎恶命运对他的捉弄,每回想及同辈人便自惭形秽,别人若非鸳鸯偕侣、儿女满堂,至少有一份终身依傍的事业,偏偏他是一无所有、无所成就的。家里若有人提起别人事业兴旺,爸爸常常夜不能寐、对月伤怀。

  所以我小时候幼稚得很,总讨厌家里有事业的人。开始,我讨厌在省城做官的三爷爷,后来,我讨厌做了洋翰林的宏云大伯。甚至我以为是我妈妈的小花姑姑,在外面做事业比多少男人都强,但对于是否要讨厌她我是踟蹰的,总觉得她于我们父女是特别的人。

  后来,我们父女去了小花姑姑的梁州,耳闻目见似乎没人不讨厌,因为人人都念书并有事业。我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自然要按部就班地念书升学,可是我父亲为此坐立不安。小花姑姑来找我爸爸谈了,说女孩子也该知书识理,将来也在社会上自食其力。

  可是我爸爸多惶恐我离开他啊,所以我到城里念小学、中学和医学院,不论路程多远都是日日回家,在望城还需要跑警报的时代,我有一回躲警报从城里跑到郊外,掉到水沟揉了一身黑泥巴,路上没有一辆过路车愿意载我进城。我想回城里也无法继续上课,干脆走了三个小时回到乡下家里。小花姑姑见我无恙只抱怨一句:“这个妮儿这么倔性,不晓得随的谁。”

  我想我多半是随她的,爸爸给我讲她的事最多,我总以为她是我妈妈,自然有意无意地模仿她。所以一样倔的小花姑姑只说我倔强,别人却说我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因为我爸爸是一个瞎子,我也被个老瞎子养成了怪人。

  小花姑姑的外甥赵小庄,是我在望城念医学院的系主任。他对我这个亲戚尤其严厉,最后把我教成优秀的外科毕业生,可毕业后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我们回到暌违多年的家乡时,万幸我的亲祖父尚还健在,这多亏小花姑姑族人的庇护。我们杨家的老宅被几拨人霸占过,抗战胜利几个衙门来贴封条,说老宅被东洋人和伪军、汉奸占过,如今光复了算是逆产就得查封。田产铺子竟也大多没有保住,还是小花姑姑等亲戚寄钱来,我们杨家人分房头建了新房子住,后来才慢慢拿回一点田地,不过我们多数杨家后人都有职业,也不必只在田地上艰难讨食了。

  重回老家一年就有人造谣,说我亲大伯明衡没死且是社会党,正跟着社会党头目搞叛乱割据,还准备挑起内战阴夺政权。我以为他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大伯真的还活着,何以祖母哀病而死了呢?而祖父他们却讳莫如深。我后来才知道真的没有死。

  原来他们打内战由他们打,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干系,可惜他们因大伯加罪于我,明明我在医院处处工作先进,功劳名誉却全被有靠山的捞走,回想在望城特务对付小花姑姑一家,便觉得公民党的行事不大让人佩服。

  那时节,大伯明衡回乡策反公民党某师长——据说是他在粤州念大学的同学。却因不慎走漏消息被逮捕入狱,我们杨家便跟杜家商议营救。我借职务之便向监狱打探消息,跟社会党的地下人员里应外合,顺利救出大伯并帮他完成任务。就这样,我主动又糊涂地加入社会党,内战结束后加入正式的部队编制,还成为永陵市的妇女联合会主任。

  当我讶异于自己亦有事业,我不觉间成为家族的股肱人物,他们人前背后不再说我是怪人,反倒逢人就夸我自幼沉得住气,说话行事跟其他人不是一类,打小看得出来我是有出息的。

  我一生不论工作革命,还是到年龄结婚生子,都没有跟我的盲眼父亲分开过,后来调到平京也把他带在我身边。我的儿女成年后也习惯带着他,可惜他没有等到重孙辈的人出生。

  大爷爷家的继云伯伯是物理学家,他回国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像深海里的蛟龙时隐时现,我们杨家人都不晓得他做啥工作。去问小花姑姑她也是摇头——对了,她家的智美和仲礼也挺神秘,做的事也都不能打听不能议论。

  特殊年代,我们杨家的人遭罪并不多,有波折也是能化险为夷的小波折。大爷爷跟我爷爷旧年是地主,不过后来家业被侵占得差不多,这点老黄历晚辈的人都不知道了。

  三爷爷和宏云伯伯在旧社会做过多年官,难免会有人牵三挂四的,不过他们做的是技术类工作,我跟明衡大伯帮着通通门路,他们吃点苦头挺一挺也就过去。

  然而锦添表叔叔着实不易。他性格急躁说话也直率,公开场合也管不住嘴巴,后来他不出意料地落了难,我们杨家也不敢轻举妄动,还是小花姑姑家不避嫌疑周济,好歹让他三个孩子平安长大了。

  小花姑姑那一大家子,不愧为有名的积善人家,积善人家后福也多……

  作者有话说:

  磕磕绊绊终于要完结了。原来以为完结有很多话想说的,发现最难受的时候熬过去,现在要完结了感觉真平常。

  反正尽了最大的力量往好里写,对自己和一直陪伴的读者也算有交代了,再次感谢一路陪伴的最可爱的读者们,我写得艰难你们追连载也不容易。很多读者支持正版并且一直在鼓励我,你们传达给我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感觉到了并借以激励自己。再次感谢!!!感谢在2023-05-16 00:37:37~2023-05-16 23:03: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iuniu 10瓶;padd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为更好的阅读体验,本站章节内容基于百度转码进行转码展示,如有问题请您到源站阅读, 转码声明
八零电子书邀请您进入最专业的小说搜索网站阅读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最新章节,穿到民国好好学习生活 顶点小说!
可以使用回车、←→快捷键阅读
本站根据您的指令搜索各大小说站得到的链接列表,与本站立场无关
如果版权人认为在本站放置您的作品有损您的利益,请发邮件至,本站确认后将会立即删除。
Copyright©2018 八零电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