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卿气血羸弱的症状并未养好。尤其到达梁州后终于可以住定安歇, 不自觉地琢磨从前不及细想的人事情景,寝食不安、精神萎靡、经水不调、肝火上逆的症状都上来了。

  三哥极失悔当初把珍卿留在海宁,这一路上提起来就觉得难以释怀。因此梁大的正副校长再三来说, 请珍卿在中文系跟外文系兼职教学,还有艺专现任校长吴质存先生来请, 三哥都替珍卿毫不委婉地拒绝了。

  副校长董南轩先生请本地名医给珍卿瞧病, 跟在楚州星汉市看的大夫说辞一样, 无非是产后过劳、熬夜少食加上情志不疏, 导致脾胃湿热又加重了气血不足。大夫还说珍卿其实自幼就有病灶, 原本好吃好喝好调养也无大事,偏偏生产之后没有好生将养,又因为生活际遇损伤了情志, 所以症状一下子显得很厉害。但大夫说珍卿的症状尚未伤及根本,调养它三五个月也就好人一个了。

  三哥从此严令珍卿安心在家休养,不论哪所学校的教务庶务一概不许理, 全都由三哥跟其他人襄助料理。珍卿夫妇在梁州文理大学内安好家, 跟谢董事长先到梁州的杜太爷, 也忙不迭搬到梁大跟孙女住一起。珍卿的儿子杜保堂野得都不认得父母了,不过他依然是个有脾气但是好养的小婴儿。

  跟父母分散了才不到两个月, 杜保堂出落得愈发白生生胖墩墩, 见人逗他就咧开嘴笑得几开心。当你把他抱在怀中想好好亲一亲他,他那两条小腿就跟上了发条, 攀山越岭似的由你的肚子蹬到胸膛, 甚至还要由你的胸膛蹬到你脸上。珍卿还跟三哥大表惊奇, 一个婴儿怎么这么健壮有力量呢?吴二姐笑哈哈地告诉他们, 这样才说明杜保堂长得好呢。

  珍卿见了杜保党心里更加软绵, 想想就算为了管照杜保堂长大, 她也应该排除一切内外干扰,调养好自己这副病体。想明了这一点,各方面的人不管是坐客拜行客,或者行客拜坐客的,谢董事长和三哥等一律不叫珍卿操心。

  珍卿和三哥都算梁州文理大学的理事,住房被安排在校园西北边静谧的缓坡地带,校内居住区的水电设施都齐备的。

  当初三哥建造这个大学给的经费足,余志通主席批的建校场地也宽阔得很,所以梁大校园比海宁国大都宽敞。这里就像是拥有中西合璧建筑群的森林公园,人们行走在梁大蜿蜒起伏的宽窄路径上,满目都是积年古树参天蔽日的绿荫。

  当珍卿走出家门站在缓坡上远眺,可见校园东边飞檐黄瓦的魁星图书馆,图书馆南边的尤加利树那样的挺拔蓊郁。视线穿过挺拔蓊郁的尤加利行道树,随约可见一些器宇轩昂的方形石柱——那是校内中部偏南位置的学校大礼堂。

  从西北方向的教职工居住区向下,慢悠悠地走上二十分钟,就到了珍卿新近爱上的碧湖。这碧湖清澈碧透得仿如一湾玉髓,仅仅看着它便叫人心旷神怡。据说这碧湖原是一方天然水潭,建校时特意挖掘扩大变成这校内湖,湖岸周围除却天生蓊郁的灌木乔木,还错落地生着鲜妍欲滴的野生山茶花等。

  珍卿跟三哥晚上常来湖边散步,三哥不在时她也带着孩子来,跟珍卿同住的郭寿康便也同来,杜太爷跟郭寿康的姨姥姥腿脚虽不但也偶尔来。

  修身养病的第一步是要静,可怜珍卿家的客人日夜不绝,若想清静只好多出来走走。梁大的教学楼、宿舍、运动场、餐厅、图书馆,与校园中天然的草木山水穿插交融,漫步校园便可饱览自然人文风光,居住其间更难得有住在山间别墅的感觉。珍卿一来这里就喜欢上梁大校园。

  ——

  梁州文理大学现在还没正式开学,因为近三分之一的学生还没有来报道,一些回乡省亲的教职员也还没回来。校方的行政人员一直联络未到的人员,还要安排已经报道学生的生活和学习。学生的选课、寝宿、餐饮、贷金诸事,珍卿他们到达后就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梁州文理大学旨在办出一流大学,所以管理学生采取的是宽进严出的策略,成绩太差的学生大一结束早就除名了,但能够升学的学生也有不少偏科的。珍卿在国外上大学有女学生指导帮忙,供学生咨询生活、选课、上课、兼职等一切事。

  珍卿夫妇观摩梁大的选课现场时,发现每个系系主任和教授都亲自出马,拿着学生上一学期的成绩表,回答学生咨询的各种选课相关问题。

  珍卿真是喜欢这欣欣生意的场面。梁大有不少珍卿夫妇借基金会扶持的寒门学生,遇到了还主动跟他们问好并致谢。若无基金会及时寄送的求学路费,恐怕他们绝大多数人难以在战时及时赶来求学。

  ……

  这一年的十一月初,北边的战急形势更加糟糕。连在鲁州、禹州一直不想离乡的亲友,都开始询问珍卿是否到了弃决家园之时,珍卿给他们回电都是一个意思:断尾求生,青山可保。

  老家那边的消息最初还算不糟,珍卿的侄孙杜玉琏在省城银行工作,是最早接到上命南迁的一个系统。明堂侄子作为永陵教育局的处长,说省内决定将重点学校先行南迁,暂时迁到山环水绕的徽州内陆。珍卿的侄孙杜玉瑚也在睢县教育系统,杜玉瑛是睢县一个中学的教师,但是他们县中的教职人员没收到迁移通知,在珍卿的劝说下决定带族中子弟南下。

  珍卿认识的启明学校的大部职员师生,还有教育协会及民主社团的相识,现在的情势下能尽速南迁的都在南迁,官方支持不够求助私人也要离开。向渊堂哥四个儿子的儿孙家眷,杨家姑奶奶家三个儿子女儿的家人,没有公职的也自家筹划着南下以避兵灾。

  与禹州相邻的鲁州萧鼎彝先生一家,为了两个小儿女的上学事宜,八月就已乘船南下到了港岛。而三哥最欣赏的唐经理却因家累太重,到现在还没下定决心向哪躲,把三哥急得仿佛热锅蚂蚁。

  可是没有料到,鲁州陷落之快着实令人瞠目,那位平常看来尚还英武善战的沈将军,前两月还在率鲁军主力顽强抵抗东洋人。本月,他出人意表地轻易放弃了鲁州,撤离后对南下的铁路既无防守也不破坏,这样以来东洋人一来就可以长驱南下了。

  明明兴华基金会人员早已南迁,创会元老之一的黄处贤老先生,却因为要去接他的丈人丈母娘,南下到徽州后又跑回到了禹州。他帮了禹州教育南迁队伍不少忙,帮他们找火车、汽车运体弱学生和教师。明堂侄子之前来电报还说过,说过永陵师生等南迁没有足够的运力,教育线上的多数职员师生都得徒步南下,明堂侄子担心自己的身体撑不住。黄处贤先生还笑他身体不如他这老头,跟他打赌谁先跑到徽州谁就能吃请。后来,黄处贤却收到鲁州学人成道炬先生求救,便又转道去了更凶险的鲁州给人帮忙。

  再次听见黄先生和明堂侄子的音讯,他们两位已经不在这人世上了。

  杜氏败类杜远堂的儿子杜玉琦,得了珍卿一笔钱后果然跑到禹州,他先回到杜家庄劝说祖父、大伯无果,很是沮丧地跑去邻县找他姐姐杜宜椿。不料杜宜椿生产后恶露不止,她家经济拮据也没敢到医院长住,如此就把病情耽误了。玉琦回去后强硬地把姐姐送医院,等到宜椿勉强能进行长途旅行时,他们却挤不上任何南下的车辆。而明堂侄子离开永陵后又回去找走失的学生,碰巧遇到没头苍蝇似的玉琦姐弟,就把朋友给他的汽车位置让给了他们。

  玉琦当时过意不去,就叫姐姐一家人坐车先走,说跟他二叔杜明堂继续找走失的学生。正遇到占领鲁州的东洋人,派了飞机前来禹州侦查挑衅,看到人多的地方就乱丢两颗炸弹就跑,明堂侄子和玉琦正在那里,前者不假思索地扑到玉琦身上,把活的机会留给三弟的独子。玉琦后来述及此事,都是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而兴华教育基金会的黄处贤先生,他在鲁州帮学界朋友仓皇南移时,不慎被东洋军队的中国通识破捕获。东洋人和二鬼子开始还对他虚情假意、以礼相待,说只要黄处贤先生发个面向国人的声明,表示支持东亚共荣、两国亲善,并遵行东洋人侵略计划中对国人的奴化教育,东洋人对黄先生必会以礼相待、视若国士。

  黄处贤先生铁骨铮铮,全然不为所动,当时就回绝了东洋人和二鬼子的无耻要求。东洋人当时翻脸将他下狱后,黄先生依然饮食自若,无所忧惧。就算到了被东洋人压至刑场时,那捕拿他的东洋军人还殷殷劝说,说只要黄先生简单发表一个声明,不但身家性命无忧,还可让他跟妻儿团娶。黄先生在刑场上听闻此言,只是整理襟袖哈哈一笑,冷蔑地看着在场的东洋贼寇说:“我既然不愿做亡国奴,岂可教人去做亡国奴?!”

  黄先生最终被东洋人残忍杀害,珍卿和三哥听闻此讯掩面痛哭。人们都为黄先生英烈气节所震撼,纷纷发文表彰黄先生凛然英雄之概。连官方嘉奖也很快下来了。

  北方数省的沦陷之地,多少旧识未曾及时南下,有人听说已同黄先生一样被戕害,每每忆及更叫人痛彻心扉。有人全然找不到踪迹了,找不到也许反倒算是幸运。有人选择做了侵略者的顺民,自然是覆巢之下晚节不保。

  珍卿甚至翻来覆去地想,若是当初回乡再努力一番,能否及时劝说他们南下避难呢,虽然理智告诉她已尽人事,可情感上难免自我折磨。

  杜家庄那里向渊堂哥、锦堂侄子,包括他们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亦不走,只锦堂侄子次子杜玉珪领着一族老壮走,玉瑚和玉瑛也跟他们一起走的。珍卿叫玉瑚、玉瑛把袁妈、老铜钮带上,叫玉珪从庄上把黎大田一家也带上,这两家人都因眷恋故土亲人而不愿离开。

  家乡的人们最忧心背井离乡难觅生计,也着实是难以舍弃家乡的房屋、土地、店铺、亲眷,就算有人能下狠心阖族离开,哪有供他们带走所有家业和亲人的交通工具呢?这还只是一个原因。大家也是看东洋贼寇尚在鲁州肆虐,又传当局一直向禹州一带增兵,誓以破釜沉舟的决心保证禹州无失。种种因素使人们难以决心离开,其实也都有他们的考虑在的……

  杨家湾姑奶奶那里事情也曲折。大表伯、三表叔都觉得能走还是走,但姑奶奶八十岁了不愿离开老家,一直说祖宗的坟茔家里的产业都在,而且她眼见着就要入土的人,凄风苦雨地万一死在半路上,要她葬在他乡做个孤魂野鬼吗?不论姑奶奶身边儿孙如何规劝,无论珍卿等人在外面怎么打电报催促,姑奶奶只发话叫大表伯带大家走,她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动身。

  而二表伯家里的阻隔也颇多,二表娘身体破败得已经不行了,她人都糊涂了还死活不肯随大家走,说明衡跟昱衡回来找不到她,家里没有人供飨他们,做个鬼都是吃不饱的饿死鬼。二房“唯一”儿子昱衡表哥也不愿走,他的眼睛盲了多年了,杨家湾是他盲着眼也能随意走的地方,他不愿意走他女儿若珍亦不愿走,连带得若衡表姐一家也不愿走了。

  这一攘二推的都把时辰耽搁了,珍卿和三哥动用了多少人情,才把愿意走的人们装上火车汽车。姑奶奶和二房的昱衡父女是被强架上车的,而二表娘被架上时又挠人又咬人,差点就耽误了珍卿托梁师培师兄寻的车。二表伯无可奈何说留下来陪二表娘。若说珍卿托梁师兄找的卡车还能等人,城里的火车却不会等这些犹疑的人。

  珍卿在望城的大学校园养着病体,头两个月已经养好了大半,临近年末又被北边各种噩耗刺激。又想着北边留下来的人会面临何种命运?她想了也毫无办法但忍不住去想。因此,健康又从睡眠上开始坏起来。

  珍卿无论什么时候睡觉,一睡着就开始一刻不歇地做梦。从夏天最先逝世的李松溪先生,在他离开海宁时逝去的慕江南先生,还有穿着长衫倒在血泊中的施家和先生,倒近来纷闻罹难的其他相识或亲故,他们轮番出现在珍卿幽暗的梦境中。他们在梦中现身的情形也光怪陆离:有人身在绿荫蔽道、萤光闪闪的黄泉路上,有人扑动着五彩的翅膀在星斗中飞翔远逝直至不见;有人变成凤凰的形影在熊熊赤焰中燃烧呼号着;还有人长着伏羲女娲的蛇尾人身,在幽暗的森林中执着日月和规矩……

  珍卿这些关于罹难亲友的梦境,其实一点也不可怖,可是气血亏损令她无一夜不做梦,且一梦就是一夜,还像电影似的转换场景、更新内容。这让她不管睡了多久,都感到神疲意倦、心情低郁。睡眠一坏其他方面也跟着坏起来,又渐渐退化成初来梁州时的糟糕状况。

  有一天上午,珍卿饭后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补觉又实在睡不着,再读法国作家莫罗阿的《恋爱与牺牲》,记起歌德失恋通过写作转化释放了痛苦。珍卿在穷极无聊中找到解脱的自己办法,开始了将梦境的画面再现出来的尝试。

  初时,她凭记忆将梦境一帧帧落在速写本上,只是不愿太劳累自己,做这种事比从前就相对慢一点,直到这一年的年尾,她才得以用素描记录完大部分梦境。令珍卿感到神奇而的是,公历元旦到来的时候,她终于不是夜夜做梦且梦境连绵了。

  三哥也极赞成她以绘画缓释痛苦,校内外一切让她劳累的事务,他和杜教授能帮她担待的就担待了,不能担待的也悉数帮她推挡开。后来,禹州许多亲友长途跋涉终到梁州,珍卿祖孙三代直接跟他们打交道,但他们许多人安家和就业的具体事务,多半还是三哥奔走办理的。来自禹州的亲友到南边多有不适应,对珍卿一家感恩戴德的就不吭声不添乱,也有倚仗情份和痛苦经历不讲理不省事的,珍卿若是掺和进去怕更难养病,真是多亏了三哥替他们祖孙三代担待不少。

  农历腊月中旬的某一天,珍卿把慕先生的一张梦中像放大了:在五色相辉的神秘而宽阔的怀抱中,栖息着睡态娇憨无忧的慕江南先生,他那张脸依然是清癯平常的,但他脸上岌岌可危的大眼袋,却神奇地像熟透的瓜一样坠落着。

  珍卿看着她完成的第一幅“梦境系列”,每每忆及慕江南先生就要伤神的她,很神奇地受到了心灵的抚慰。

  晚上三哥从外面回来,也观赏了这幅现实与幻想的产物,他看了许久奇异地跟珍卿说:“明明是死亡的况味,却奇异地慰藉生人的心灵。”

  珍卿翌日清晨自然醒来,见三哥已经穿戴好了,见她睁开双冲她盈然而笑:“睡得好吗?”说着顺势俯身吻她的额头。珍卿怔忪一下莫名问道:“外面下雪了吗?”三哥讶然地问:“你夜里睡得酣沉,怎么晓得下雪了?”珍卿笑着说道:“我似乎听见雪的声音,还听见杜保堂在咯咯笑。”

  三哥拿被子围住她的身子,揽着她笑着说道:“涣贤、涣洁一早过来了,说给candy表演雪地捕鸟,还没商议好怎么设置机关,到上课时间他们就没闹了。”说着他叫珍卿自己拥着被子,起身帮她找好衣服又道:“醒来先把早饭吃了,早上先在家里,午后再出去吧,免得不适应外头的冷气。”

  珍卿听着三哥的殷殷叮嘱,默默地感受着身心的状态,自从她开始将梦境记录下来,她的悲痛、焦灼一直渐渐消释着,更能感受到眼前生活的真实和美感了。

  珍卿穿好冬日的绵衣下了床,从身后抱着正系领带的三哥,在她的西服上蹭蹭脸说道:“现在都说要把五校合并教学,还只是官方会议的一个提案,却就把你忙成这样,真要落实起来还不知多麻烦呢。”

  三哥转过身挽住她的双手,温柔说道:“教学方面自然有爸爸跟校长和教授们沟通,我只帮董南轩先生筹措并校的经费,还有筹划扩建校舍和增加设施的事。”

  现下国事倥偬,一国上下方方面面的经费都紧张。梁州文理大学作为私立大学,原本的经费之所以显得不太紧张,是靠三哥、珍卿的长期鼎力支持,谢董事长跟二姊夫妇、四姐等的时常支援,还有谢公馆各人莫逆知交的支持,甚至易先生的大号粉丝余志通先生的支持——余志通作为主持梁州军政的省主席,可以决定教育经费向梁州文理大学倾斜。

  可是即便经费来源如此之多,梁大的情形也今时不同往日了。几个学校要并进来,各种支出开销愈发多了。何况而今大量人口涌入西南地区,本地物价没有一天不在涨的。就只说三哥要扩建校舍这桩事,建房所需的砖石、泥灰等物料,比去年刚来时已经涨了一倍。家里不可或缺的日用品也没有不涨价的。譬如先时五毛钱就买一只牙刷,而今差不多要一块钱了。连珍卿他们一家也要节衣缩食,先买一些日杂囤起来以后慢慢用,免得再买时看着价钱难受。

  想到一直败多于胜的对外战争,还有日见艰难的民生,珍卿除了以作画排遣心中苦闷,下意识地提醒自己不要枉作忧思,等身体好了多做一些实事,也比现在胡思乱想来得强。

  三哥陪着珍卿吃完早饭,又要出门忙碌去了。珍卿从窗中看他稳稳走入南国的风中,跟廊下被胖妈带着玩的杜保堂说了两句话,又跟在柴棚中烤炭火的杜太爷和寿康姨姥老招呼一声,他撑起伞慢慢消失在大门外了,珍卿轻轻叹息一声才将窗户阖上。

  珍卿家里的人口其实还挺多的,杜太爷和杜保堂自然一早就在这里,杜教授在梁大有晚课也会在这留宿,改名叫谢智美的娇娇在梁大念数学系,入学没多久就自然跟着小姑小叔住。寿康跟他的姨姥姥也在一起住。如今萧涣贤、萧涣洁经常来吃饭也偶尔留宿,这么多人都在时家里着实热闹得很。

  鲁州教育名家萧鼎彝先生是当局教育部委员,他原本就想带着幼子幼女在港岛就学,后来据说看到谢公馆的事迹就改了主意,把幼子涣贤幼女涣洁送到梁州就学,自己也在梁州继续从事教育相关的工作,还受当局教育部的委托参与五校合并的事宜。涣贤跟涣洁都通过了梁大的入学考试,涣贤入的是数学系跟娇娇同系,涣洁入外文系珍卿若带课也会教她。

  郭寿康跟娇娇本就是性情相投的朋友,两人跟后来的涣贤、涣洁也很要好。他们四人性格竟然很互补的,原本内敛的会开朗些,原本天真的会伶俐些,原本娇气的会豪爽些,原本豪爽的会细腻些。珍卿经历巨变后暮气沉沉的心境,看见他们这些少年少女都会回春不少。何况婴儿杜保堂生来就喜欢人多,喜欢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陪着他说话玩耍。

  但杜太爷有时觉得不高兴,去年夏天时他们一大群人入住新居,家里行客坐客络绎不绝的,有生人不知道这一家主人之间的关系,难免有说错话闹笑话的。

  有个教外语的华侨教授姚西莲,去年初来做客鬼使神差地问杜太爷一句,为啥跟杜奶奶不住一个房间,是不是老两口子吵架了?杜太爷当时简直羞愤欲死啊,当着姚西莲的面霍然起身,就翻着白眼气咻咻走开了。那一天待到客人走干净了,杜太爷就咬牙切齿地找到珍卿,骂那假洋鬼子姚西莲妥妥不是好东西,还想让寿康姨姥姥搬出去住。珍卿自然不会赶人而惹寿康伤心,只好想方设法对外人说明姨姥姥身份,让杜太爷不再蒙受不白之冤。

  南国的雪终究成不了气候,珍卿在画室里清静地作着画,到中午雪就慢慢不再下了,地面上的积雪尚不到脚踝呢。

  中午,郭寿康在他的凤翔中学吃饭不回来——这是南迁过来的流寓人士新建起来的中学,三哥跟萧鼎彝先生、岳子璋先生都是校董。萧涣贤就带着娇娇和涣洁玩捕鸟,珍卿抱着杜保堂在一旁凑热闹,杜保堂这小捣蛋莫名兴奋得很。杜保堂总是不停地弹着腿嘎嘎笑,一有动静再傻的鸟也不会过来。不过虽然没玩出什么名堂,大家凑在一块好像也挺高兴。

  午后,杜教授从他城中家里打来电话,讲的还是已被安排在望城乡下的禹州亲戚。杜教授跟珍卿说,前几天杜太爷顶冒寒风跑到乡下,把明堂侄子的遗孀薛桂枝骂个狗血淋头,薛桂枝忍辱受气地平静了几天,今天还是又闹出事故了。

  杜太爷堵着门骂侄孙媳妇的缘故,也是说来话长了。

  珍卿一家到梁州秋城定居之后,珍卿想到以后若遇轰炸少不得要住到乡下,老家禹州会有许多亲友来投奔,像那些不工作的老弱妇孺们,与其住在城中生活成本老高,其实不如也住在乡下。珍卿就跟三哥说,要趁早拿些钱在乡下买些土地建房住。

  没想到三哥早把事情想在前头,他去年来往西南办企业就买了不少地颇。全面抗战爆发后谢公馆诸人南下,三哥买的地皮分给谢董事长、吴二姐、陆s姐办厂,给谢家亲戚和知交好友也低价转让不少。剩余的乡下地皮三哥全部用下建乡下普通安居住房,都是给自家人或来投奔的亲友住的。

  在珍卿禹州的亲戚们赶来之前,三哥统一策划的乡下安居房屋,去年秋天就已经开始动工了,因为房屋造得简约实用,在农历新年之前就造完了。比今年后知后觉想起来在乡下造屋者,省了许多物料和人工的费用。

  元旦以后,禹州的亲戚们经过长途跋涉,陆续到达了梁州的望城。战乱时有人替他们安排好居所,绝大多数人都是心存感激无有二话的,但也有挑三拣四不知好歹的人。

  譬如为找学生因公殉职的明堂侄子,他的妻子薛桂枝跟长女容华,以为到梁州后能跟珍卿一家同住大学里的房子,没想到却叫他们住到乡下过“苦”日子,初来乍到就暗责珍卿和杜教授、杜太爷只顾自己享受,却把自家亲戚撇在犄角旮旯里喝西北风。杜氏族中其他珍卿不大熟悉的男女老少,也有少数人不知感恩唯恐天下不乱,跟着薛桂枝一块挑三豁四的。

  珍卿养着身体不便多劳心动气,也想叫习惯靠人的杜教授担起该担的事,便将亲戚们的反应和无理要求,还有软硬兼施对付他们的办法手段,都条分缕析地教给杜教授和杜太爷,他们牢牢记熟适时表演出来就好——杜太爷现在精神头很差,珍卿还是把杜教授当成重点培养对象。而三哥就算再八面玲珑百般能干,珍卿也没打算叫他应对这帮亲戚,不是他份内的事他已经担待很多,再叫他跟那些不省事的杜氏亲戚磨牙,珍卿想起来都替他冤屈得慌。所以她一早就跟三哥商量好,没跟亲戚们掰扯好怎么安顿前,三哥不需要跟这些禹州亲戚照面。

  所以禹州亲戚聚集到珍卿家里时,三哥是不在家的,当薛桂枝那些人嫌乡下房子不好,珍卿连忙给杜教授使眼色。杜教授一开始对这些人好言劝解,说你们若是看过东洋人轰炸过的大城市,就知道若遇轰炸乡下反而比城市安全。东洋人的飞机炮弹也非大风刮来,他们的轰炸机攻击的还是大城市,毕竟人力资源和重要机构都在大城市。

  所以,珍卿他们自己家都在乡下建房,一应家私用品都是齐全的,就预备着若望城也遭遇轰炸,大家就可以高效率地避到乡下去。

  杜教授肃然地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聪明人早就明白珍卿一家人的良苦用心,可还有那等愚蠢贪叨者犹然不服。也是了,东洋人除了忙着在沦陷区进行奴化统治,现在轰炸的还是长水一线的重要城市,再向西南大不了就是轰炸西都恭州,一时还想不到轰炸偏僻的梁州首府。有一些自作聪明者,就觉得住乡下避轰炸是糊弄人的话,这种人怎么给他讲都讲不明白的。

  还好,杜氏本族的孙辈很多知书识礼的人,譬如向渊堂哥长子锦堂儿子的玉珪和王瑛,不愧是两任族长亲自培养的孩子。当薛桂枝母女和族中少数人还嫌怨乡下,玉珪便取出祖父和父亲的亲笔信和印鉴,说本族中不管谁触犯了族中的任何禁令,或私心作祟不听代族长杜玉珪的管理,可由代族长杜玉珪全权决定,收回族中给这个人的生活和婚嫁补贴,严重者甚至逐出宗族也在所不惜。

  杜玉珪是珍卿少年玩伴玉琮的亲二哥,年纪比珍卿大了七八岁,为人精明老练但作为次子一直未管族务,他虽然有祖父和父亲这两位族长的信鉴撑场面,族里偏枝晚辈的人马上就噤声消停了,像薛桂枝这种自恃是烈士遗孀又是长辈的,就很不把玉珪的恫吓放在眼里。

  其实,牺牲的明堂侄子也算教子有方,他家除了长女容华跟母亲薛桂枝一样品性,其长子玉琏、次子玉瑚皆是端方通达的君子,次女佩华也是秉性醇厚的正派人。

  其长子玉琏原是禹州省城银行金库主任,他现在迁到隔壁的象州省交泰银行管金库,隔着地域暂时倒管不着他母妹。而其次子玉琏师范毕业原在睢县教育局做事,珍卿准备把他安排进郭寿康上的凤翔中学教书——就是图他能够挣钱养家并就近管束家人。可是这天薛桂枝母女犯浑时,玉瑚跟堂弟玉琦、玉瑛等人,在外面搬行李上陆三哥找来的搬家车——他们准备马不停蹄赶到乡下的安居屋。

  薛桂枝的幼女佩华平常内敛寡言,先见母姐跟祖爷爷和姑奶奶一家胡缠,指望堂哥玉珪一出面她们就消停,没想到她们还变本加厉地闹腾,她又急又羞想拉母姐走开些,却被母亲薛桂枝乱骂道:“你个死尸自家挺着算了,我跟长辈讲话你岔个啥,你爸为了救三房的玉琦,自己个儿叫东洋人的大炮炸死了。他们赔不了我一个大活人的顶梁柱,好赖该赔我一副安身立命的家业,要不然这一大家子喝西北风嘞。”这一番话说得人人侧目,好像是珍卿一家叫他丈夫炸死了。

  佩华闻言脸皮都涨红充血了,情绪大爆发地颤抖着说道:“妈,你别胡扯八道了行不?你心里明镜儿似的,爸爸是为找学生才回永陵,他救玉琦哥是顺带手,当官的都说爸爸因公殉职要发抚恤金,你为啥还要牵三挂四的……珍姑奶奶一家能替我们想的都想了,能替我们做的都做了。他们是杜氏全族人的救命星,他们啥时候也不欠我们一个子儿的。爸爸被炮弹炸死了,你要找人赔就找东洋人赔,你跟姑奶奶一家胡搅蛮缠,你恩将仇报有脸见我爸爸吗?爸爸活着啥时不念姑奶奶好?你为啥要叫姑奶奶一家出钱出力,到头还只落得一个生气寒心——”

  薛桂枝被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次女惊住,她下意识想像从前一样抬手就打的,被妹妹一同骂的容华也准备骂,就被羞怒不已冲进来的次子玉瑚护住。

  玉瑚看似内敛稳重实则嫉恶如仇,他脸色铁青地怒视母亲和大妹:“妈,我跟玉琏都做事拿薪水养家,容华不想做事就叫她早点嫁人,佩华立志将来毕业也出去做事。爸爸这个顶梁柱说是死啦,可家里两个儿子能养活你,佩华一毕业就是三个人养活你。姑奶奶一家给办了做家的现成家当,还把我的工作佩华的学校都找好,你若是还想人心不足蛇吞象,带契我们在亲戚长辈面前丢人现眼,叫我跟玉琏和佩华永世抬不起头,我们何苦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们一家齐齐整整重新回永陵,让东洋人带我们下去找爸爸,一家人死个全乎也算干净啦!”

  玉瑚这趟话更把薛桂枝和容华说蒙,薛桂枝上来对玉瑚又捶又打,一边嚎啕一边大骂:“你这个杀千刀没良心的,你当我这是为了谁个嘛,还是为了你们四个好娶好嫁……”玉瑚和佩华又表态绝不做寄生虫,将来总要靠自己活出个人样子的。

  珍卿事后才听长房的玉瑛说起,说他这二婶薛桂枝和容华作派难看,一路上总是贪占贪吃、抱怨连天,别人的忙不想帮自己的事不愿干,坐火车时大家让给杨家长辈的卧铺,她们动不动想占住图受用……不过碍于她丈夫死得英烈,孤儿寡母确实堪怜,她家的次子玉瑚和次女佩华也通情达理,大家一路上忍着不说什么。这母女二人到梁州能闹这一出也不算新鲜。

  而杨家姑奶奶一众人就很省事,珍卿他们如何安排他们都接受——其实是因为杨家的长辈多数来了,有长辈坐镇小辈就绝不敢作乱。珍卿想请姑奶奶跟三表叔,好歹在自己家里待一阵,但他们不愿在这里给珍卿一家添乱。说起来姑奶奶心里也有无穷伤心:一则她是被儿孙强拖南下的,二则二儿子和二儿媳都留在那里了。若衡表姐和昱衡表哥两家人,也为独独父母留在老家彷徨伤心着。

  杨家大房、三房和其他表姑,男女老少也来得挺齐全。杨家大房的若云表姐也过来了。若云姐早几年就跟丈夫若即若离,长年带着儿女住在杨家湾的娘家,此番她丈夫欲带家人南下港岛,托人问她的意思,若云姐终究带着儿女跟父母兄嫂南下了。

  唯独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玉璋侄孙,这几个珍卿最尊重最关切的人没有出来。尤其族长一系的长子长孙玉璋,原本是被向渊哥和锦堂侄子当作下任族长培养的,想也知道在他身上倾注多少心血。他祖父和父亲原意也叫他走,他说没有抛弃父祖两辈自己逃命的,还说将来无论祸福休咎,都必须永远尽孝父祖亲长的膝下。

  杜家庄的南下队伍临行之前,玉璋曾把老母妻儿交付弟弟玉珪,说他把玉珪对上两辈的责任一并担下,也烦玉珪把他对下两辈的责任也一并担下,可怜他们的母亲跟玉璋的老婆死活不愿离开,终究最后拗不过她们。

  成为代族长的玉珪责任重大,路上除了保护自家妻小跟侄儿侄女,还要周全杜氏老少与相关亲属的安危冷暖,终于来到望城时黑瘦得像个烤糊的玉米。珍卿私下里先跟他谈话的时候,感觉他走路都像飘着似的,很想先给他这个代族长看看病,但是玉珪坚持说不用。

  刚才薛桂枝跟容华胡搅蛮缠,玉珪表明态度却没被薛桂枝放在眼里,他也是暂时忍气拉着孩子们坐在一边,细心地给怀里的小侄子揩鼻涕,还柔声问依偎在身边的侄女饿不饿,让他老婆怀里的小儿子都吃味了,一直嚷嚷着要爸爸抱,许久才被妈妈哄息了声。

  眼见杜氏本族的闹剧似告一段落,但珍卿很清楚杜玉珪原不是族长的接班人,若不立威薛桂枝这些人以后还敢闹事。看着其他男丁又到外面搬行李,珍卿就给杜教授使了个眼色。

  杜教授清清嗓子又说了一件大事,就是把给老家亲戚们在望城乡下备的安居屋,建房所需要的土地、人工、物料,统统当着亲戚们算了一笔细帐,又说要按照三哥向自家亲戚转让土地和房屋的折扣,给禹州老家的亲戚也打了一个大折扣,并叫各家把这笔钱付给珍卿夫妇,若不想付则可以另择良屋赁了居住,或者自己另买好地建房子也行。原本吧,这样算账的话叫杜太爷来说更有份量,可惜老头冬天精神不好,现在正搁自己屋里睡觉呢。

  这些禹州投奔来的亲戚没想到这出,倒是杨家姑奶奶一点不打马虎眼,立叫长子把她儿女六家人口的住房算清楚,当场将一千八百块钱点清楚交给了珍卿。紧接着,向渊堂哥家的长房和三房都交了钱——三房的玉琦和宜椿姐弟没这么多钱,是长房的玉珪先帮他们垫付。如玉珪的姐妹和姑姑家也都是自己付钱的。

  二房玉瑚和佩华要给钱薛桂枝不让,杜教授这面唧唧的性格表演久了心力就不够。珍卿按一按总觉得缺口气的胸口,平心静气地说叫薛桂枝一家最后选房。薛桂枝争嚷了几句见没有人理会她,扯着嗓子嗷嗷哭,一会喊老公一会叫儿子女儿,说大家都欺负她一门孤儿寡母。至于其他杜氏族人有钱的也给钱,没钱或者不想给的就想拖延赊欠,或者跟人口少的人家先挤挤住着。

  其实三哥监造的望城乡下安居房,大房型的住一家子孙繁茂的大户足够了,里面一应日用的家当也给办好了。珍卿一户平均只收他们三百块钱。三百块还不到杜教授一月的薪水,在这物价飞涨、住房紧张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是现成的上好大房屋,只收三百块几乎就是免费附赠,而且还会负责把土地房屋的转让手续样样办好。这点便宜都要占也不必跟他们客气了。

  珍卿低耗能地唱了这一番白脸,转头跟代族长杜玉珪交代:“虽说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族人繁盛总要各奔前程各自负责。可是族人若不能做事自给,非要附族而居也并非不可,但附族而居该守的规矩也要守,谁也不能说只想着占便宜不尽一点义务。玉珪,你既然是光明正大接了信鉴的,在族人面前就得拿出代族长的样子,说出的话就得是一个唾沫一个钉,族人不守规矩该怎么罚怎么罚,这样他们才能长教训少犯错误,族人聚居在这异乡才不至酿出大祸……刚才那些闹事不服管的人,你预备就这样算了吗?这种事若在族里,你祖父、父亲、长兄会怎么料理?”

  作为杜氏代族长的玉珪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到珍卿和杜教授面前说:“临行前祖父曾经有言,不守杜氏规矩者不得附族而居,屡教不改者可逐出宗墙。”二房的薛桂枝母女和闹事者脸色骤变。

  珍卿正准备跟玉珪唱和着再加一把火,倒是郭寿康扶着杜太爷走进来,杜太爷拿眼溜了一圈他的族人,斩钉截铁地告诉大家说:“向渊那二房的明堂死得节烈,按老礼儿是有资本跟祖宗一块受祭的,可他门里出了个败家婆娘败家妮儿,跟祖宗一块受祭要是保证,我看就不能叫她们附族而居了。”

  杜太爷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虽说也大杀了闹事者的威风,但是跟珍卿预定好的计划不符。她最终还是跟代族长玉珪示意一下,玉珪这才看着自己的族人说道:“我们临走之前,我父祖有一笔安家费给大家,每个有儿女的一户是一百五十块钱,杜氏其他人都能得这一百五十块,族长一系的二房和其他闹事者没有。”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哗然了,薛桂枝本来还要冲口叫嚷,被她儿女强硬地拉出去了。

  该排演的戏排演得差不多了,珍卿才平平淡淡地作总结陈辞:“好叫各位亲长晚辈晓得,我是出嫁女,族里多少章程我不晓得,我自己的正务杂事也多得很,无暇总为你们调停纠纷。向渊堂哥和锦堂侄子为杜氏一族竭心尽力,劳苦功高,也是先祖跟族老公选的掌家人,而且时逢乱世有非常之事,他们指派谁来在这异乡管理族人,你们就听谁的吧,若是不听就各奔前程、自谋生路。”杜教授和杜太爷也很配合地附和了几句。

  直到这一会儿,比较置身事外的杨家人就有人明白,今天这一出是珍卿祖孙三人跟玉珪商量好的,拿着杜氏族里的

  出头鸟给人心不定的族人立规矩,也是给杜玉珪这代族长在这里立威严的。

  对于杜家有些人的贪婪表现,珍卿说不上多失望多难过,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她也晓得,她预料到会有人心嫌不足,是以早跟相关人员想了法子应对。其实,向渊堂哥家里的后辈大多明事理,有这些贤明知理的上进后辈,珍卿也就放心他们管理族人了。

  去年回乡省亲离开杜家庄时,向渊哥交给了珍卿一点家当。她等到在象州做事的玉琏也过来,就把这点家当郑重交给向渊堂哥的第三代——大房的玉珪、玉瑛,二房的玉琏、玉瑚,三房的玉琦,过继到四房的玉琮杳无音讯,现在也不必谈他。现在正值非常之世,杜氏子弟要学会自己应世从时,安身立命,如何运用手里的银钱保存家族,也是须林他们亲自研磨的一门课程。

  珍卿夫妇给其他亲戚换的黄金等,也都私下里把实物或凭扰交出去。他们夫妇半年前在海宁兑换的,按当时汇率比现在换得多,大家倒都只有惊喜没有意见。

  三哥早租了汽车分批送亲戚走,乡下新造的宽敞安居屋就算不是美伦美奂,也比周遭的土砖草房强得多。心存感恩的亲友自然没有不满意,尤其杨家姑奶奶那边原本多居于乡村,常与庄稼土地为伴、草木花鸟为邻,看着周围还有闲地能种蔬菜庄稼,其实都颇感喜出望外。

  再说回腊月中旬的这个午后,杜教授从家里给珍卿打电话说的事,起因就是薛桂枝一家最后选房子,她老抱怨剩下的房子离河近潮气大,又惦记把那一百五的安家费要到手。不但代族长杜玉珪不理会她,珍卿和杜教授、杜太爷都不理会她,她免不了在家咒骂珍卿祖孙三代,被杜氏族里一个好事之徒传给杜太爷听。

  杜太爷前天跑到乡下薛桂枝家门外,拿着珍卿送他的阴沉木龙头拐杖,把薛桂枝家的大门打得梆梆响,薛桂枝吓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

  也真是杜太爷辈分大词汇多,肆无忌惮地把薛桂枝骂得狗血淋头,连带着把其他人也敲打一遍,说他们家珍卿一小太过慈善,只受了有些人针鼻儿大的好处,那就跟诸葛亮遇见了刘玄德,活活快把他们妮儿累掯死了。为了给他们操这些狗屁倒灶的闲心,妮儿生了保堂该保养没好好保养,累病了这半年都在床上躺过来,还有不得好死的下流秧子天天烦累她。杜太爷扬言谁敢再拿鸡毛蒜皮的事烦她,就用这龙头拐杖打断他的狗腿。

  周遭的土著街坊听得也是稀奇,虽说禹州话听得半懂不懂的,也晓得这老头是来骂薛桂枝的。然后吧,族里族外的人都在传薛桂枝的闲话,甚至有人说她把自己丈夫克死的。

  杜太爷浑不吝的名声族中皆知,若他没有珍卿父女为依仗的话,也就是一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可这老头子没本事却有福气,养个儿子是个大学教授,娶个儿媳妇是高门富豪,孙女跟孙女婿更加了不得,老头儿这背后阖家的人物谁也惹不起。所以别说他堵着你门口骂你,就是冲进你家里打你个人仰马翻,难道你敢真生他的气真治他的罪?

  结果就在昨天,薛桂枝闹了一出上吊自杀的戏。杜教授打电话来问珍卿的意思,看要不要他们父女出面慰问一下。

  珍卿才画了一幅慕先生的肖像画,感受心情的恢复和身体的春机,很不耐烦搅缠到那些琐事中,叫杜教授最好也别去。

  珍卿知道薛桂枝也是念过书的,小时候在明堂侄子家看的弹词传奇、西洋小说,多是薛桂枝买来打发辰光的。也许是明堂侄子做丈夫太好,从来没有叫她操过多余的闲心吧,纵容了她性情中有缺憾的方面。可她身边毕竟还有三个儿女。

  珍卿找时间跟她的好儿女谈了,说给他们家没脸面是不得已的事,毕竟不按下出头鸟代族长就是摆设,以后族人不受约束更容易出乱子。她告诉玉瑚和佩华经济上若是拮据,私下里尽管向她开口,只是不可以叫他们母亲和其他人晓得。

  之后,珍卿就按部就班地放大“梦境系列”,三哥看她身体和精神好了不少,难得出了一趟远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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