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正好,李长安蹦蹦跳跳往自己的小院走。

  五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太正常了,尤其是在刚刚出宫玩了一日之后。

  路上遇到的宫人纷纷向李长安行礼问安,上一年她还没有这个待遇,今年她和武惠妃亲近之后,宫人就对她恭敬多了。

  “雷乐师,留步!”

  在这朦胧夜色中,李长安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朝向她这个方向走来,又在看清了她之后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李长安只能开口挽留。

  那道身影停住了,然后缓缓转过身,头颅恭敬低下:“雷海青见过公主。”

  李长安的眼皮跳了跳,无奈道:“我视海青为挚友,海青却这般生疏,实在令我伤心。”

  雷海青姿容挺拔,能在宫中当乐师的人就没有长得丑的,毕竟当今的圣人李隆基好音律,还是个人尽皆知的颜控,他见不得丑人当乐师。

  “公主是天家金枝玉叶,海音不过小小乐师,不敢同公主论交情。”雷海青的话硬邦邦的。

  李长安只是看着雷海青:“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公主,你就是乐师,当时你未曾不敢同我论交情。”

  雷海青胸膛起伏了几下,咬着牙:“公主当日非武惠妃之公主!”

  李长安顿时明白了雷海青的意思。

  这个人是嫉恶如仇的一个人,也是不懂变通的一个人,这也是他为何音律水平极高却这么多年依然只是个小乐官的原因,他是个直臣,是个清臣。

  直臣清臣一向是看不起依靠帝王宠爱就操纵朝堂、玩弄权术的妖妃的,武惠妃在他们眼中就是个妖妃。

  自己现在放着亲生母亲不管却频频靠拢武惠妃在他们这类人眼中就是不孝不忠。

  “四岁那年,我和娘亲的炭烧完了,我去找宫人讨要木炭,他不给我,是你帮我和娘亲要来了炭。”李长安声音平静,“我一直记得的。”

  雷海青猛然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抬头看李长安,却只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背影。

  他又有些懊恼自己说话太重。

  长安和自己不同,长安是公主,还只有五岁,连乳牙都没掉,她哪里懂什么妖妃佞臣呢?没有个靠山,她和曹野那姬在宫里怎么过得下去呢。

  李长安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如今最在意的只有两件事。

  她娘的身体和今天看到的那位“韦庄”。

  说起来,那天雷劈下来的时候好像也不止她一个倒霉蛋被劈了……

  那个字迹太熟悉了,每次自己交上的的论文上都会出现那个字迹的批阅。她导师用不惯电脑,每次都让她把论文和作业打印出来交上去他再手动批改。

  她跨专业还是在职考研就是为了混个文凭日后好晋升,可她那位古代文学专业的大拿导师似乎不是那么想的,每回给她改作业都把她的作业批的一文不值,整个本子从头到尾满满都是批阅痕迹。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字迹都是李长安的噩梦。

  可如今再看到这熟悉的字迹,李长安却只有欣喜了。

  不过现在她年纪还太小,出宫都不方便,再加上从长安一百万人口里面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找人的事倒是不着急。

  走回自己的小院,李长安见到那大大咧咧敞开的窗户就颦起了眉头,她未打草惊蛇,而是放轻了脚步悄然走到窗边。

  果然看到曹野那姬正只穿一身单薄长裙靠在窗边吹风。

  李长安的眼底冒出一小簇火苗来。

  紧闭双目的曹野那姬终于觉得不对,她下意识睁开眼就想要关上窗子,却在身体前伸欲要拉回窗框的瞬间看清了站在窗户下方的人。

  李长安缓缓抬头,漆黑的眸子中满是怒气,曹野那姬仿佛玩手机被班主任抓了个正着的学生一眼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长安?”

  “好啊好啊,你是连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崽子的话都不听了,我说让娘亲避着风,娘亲却偏要将这窗子都打开,是觉得在我回来之前就把窗子关上就能瞒过我吗?”

  李长安怒极反笑道。

  的确是打着听到李长安脚步声就把窗子关上瞒天过海打算的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被李长安戳破了算盘不由心虚移开了视线,嘴上还嘟囔着:“到底我是你娘还是你是我娘啊。”

  可自从李长安会说话以后二人中都是以李长安为主导的,曹野那姬在关外长大,从未受过中原父母尊卑礼数的教育,所以她也没觉得作为母亲听女儿的话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身体不好,不能受寒。”李长安声音软了一些,爬上软榻,关上了窗户,又爬下软榻,娴熟的生起了炭火。

  将木炭填入红泥小炉中后,李长安又爬上了软榻,依偎在曹野那姬身边。

  “娘亲,我担心你。”李长安把头埋进曹野那姬怀中闷闷道。

  曹野那姬的身体绷紧了瞬间,随后又柔软了下来,她伸出手抱紧了自己的女儿。

  “长安的风一点也不冷,娘亲吹吹风不会有事的。”曹野那姬用指尖捻着李长安的发丝,“我是雪山的女儿,不会被长安的风吹倒的。你没见过雪山,雪山上都是雪,又高又冷,雪山顶上飞着大鹰,雪山的脚下就是草原,回纥人在那养了很多的牛羊。”

  “我就是在雪山上出生的,我的爹娘正带着从大食国买来的货物往长安来,走到雪山边上的时候,我娘亲肚子疼,就扑通生下了我。”

  曹野那姬的表情很温柔,她诉说着那个属于她的世界。

  “我记得雪山的脚下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湖上有棕色的雁飞来飞去,回纥人在这里有一块很大的牧场,我们会买他们的牛羊然后带到大唐卖给唐人。大唐的西边,是大食国,那里的人有绿色的眼睛,他们会用香料来交换大唐的丝绸。”

  李长安靠在曹野那姬怀中,借着昏黄的烛光仰望自己的母亲。

  曹野那姬在提起雪山,提起商队的时候整个人都神采奕奕,那双眼睛在发光,她并不会写诗,连文雅一些的形容词都不会用,可她话里的雪山比李长安从诗词文章中读过的雪都要美。

  她是出生在雪山的女儿,曾经强壮的像一匹母狼,可现在却虚弱的风一吹就病。

  她曾经到过拜占庭帝国,那是东罗马帝国,属于古希腊的文明,从拜占庭走到长安,再从长安走到拜占庭,她在商队里长大,在丝绸之路上印刻着她的脚印。

  最后却被困在长安的深宫里,甚至连这几十平方米的小院子都走不出去。

  这个院子中有一座精巧的假山,是曹野那姬曾受宠的时候那位天子赏赐给她的,可曹野那姬却从未仔细看过那座假山。在雪山上出生的女儿怎么会看得上一座三丈高的假山呢?

  曹野那姬的声音却越来越小了,李长安回过神来,看着曹野那姬在烛火下显得愈加红润的脸颊,心里咯噔一下,连忙探手抚摸曹野那姬的脖子。

  烫手。

  李长安嗖一下从软榻上窜起来,连鞋都穿反了,她慌乱地冲出院子,随便拉着一个宫人就大喊:“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却是带上了哭腔。

  好在这一片的宫人都知道李长安是武惠妃面前的红人,几个宫人连忙安抚着李长安然后派人去喊了女医。

  宫门已经落锁,可宫中也有不少长住在宫内的女医,毕竟贵人们也难免有个急症,总是需要大夫的。

  好在曹野那姬这次只是起烧并没带起其他病症,女医正给她服下了药汤,又扎了针,总算在天亮前退下了烧。

  又过了足足三日,曹野那姬才算彻底度过了这次急病,只是病好了,身子骨却更加虚弱,李长安说什么都不再让曹野那姬下床,只让她躺在床上盖着厚被,红泥小炉也搬到了床前取暖。

  “娘亲。”李长安握着曹野那姬的手,低声唤着,“武惠妃殿里的宫人递了话,过一阵武惠妃要来看你。”

  曹野那姬更加瘦了,她的皮贴在骨头上,看着仿佛只剩下了一口气,其实她并没有看起来这样病弱,到底是曾经和狼群搏斗过的女人,哪怕疾病在燃烧她的生命,她的生命也比普通女子要粗壮得多。

  可曹野那姬并没有要起身梳妆迎接武惠妃的意思,她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温柔的眼睛看着李长安:“替我告罪一声,我病的厉害,实在是下不了床接待武娘子了。”

  武惠妃来了,她今日穿了一身朱红绣银丝的长裙,肩搭绯罗帔帛,头上插着带着金凤的金步摇,垂下的金带一步一摇曳,足穿五色绣鞋,身后还跟着四个宫人。

  她踏入这个方寸小院的时候不着痕迹颦了一下眉心,随后又迅速舒展开。

  她喜欢宫中不受帝王宠爱的女人。

  饶是武惠妃早已经从女医口中知道了曹野那姬身体虚弱,可真正看见曹野那姬的时候她还是吃了一惊。

  武惠妃见过死人,宫中被处死的宫人虽然不多,可每年也总会有那么几个,其中有死相恐怖的浑身都是血,尤其是她年幼的时候,跟着姑母武则天住在宫中,死的人更多,男人女人,老人年轻人,她的姑母总是要用铁血手腕才能镇压住那些不服她的人。

  可快要病死的人武惠妃还是头一次见,这样的瘦,这样的虚弱。

  “妾病重,实在无法起身迎接惠妃。”曹野那姬撑着胳膊勉强坐了起来,告罪道。

  武惠妃叹息道:“都是姐妹,你病重,我又岂能因你不能迎接而怪罪于你?”

  “我听宫人说二十九娘这几日衣不解带守在你床前,你瞧瞧着脸,眼下全是青黑。妹妹虽病,可有此孝女在身侧也足以宽慰了。”

  可曹野那姬却忽然落泪,她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李长安,哀伤道:“是啊,长安这样好的孩子,却生生被我拖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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