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要想清楚了,于逆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不管谁牵扯进去,都得落个诛十族的下场!”

  “阁下武功虽高,暂时在我们几个面前讨得便宜,日后又能长久吗?不要忘了,对于朝廷来说,你们终归是极少数人!”

  “我泱泱大明,精兵良将不下百万之数,一纸皇命既下,少林武当无不服膺,能调来的高手多如云雨,就算你要逞一时之勇,难道也要把亲朋好友、爹妈长辈都赔进去吗?”

  “朋友如若幡然醒转,弃暗投明,贾某可以用项上人头作保,必替你转危为福,在咱们这儿寻个好前程。”

  贾廷也是发了狠,脑筋急速转动,短短数息之间,就组织出那么一大段,有条有理的说辞。

  内容详实丰满,逻辑循序渐进,颇有王司徒些许风采,可对比眼下情况,又是那么的前倨后恭,色厉内荏。

  却是顾少棠几人,已经对他带来的东厂番子出手,如同砍瓜切菜,连取数条人命。

  顾少棠一手大关刀,耍得凛凛生威,把八十二斤重的精铁活脱脱变成一尾青龙,翻江倒海,左劈右砍,不过眨眼,就把她负责的几個番子手脚躯干分离,六阳魁首脱颈。

  有名小头目功夫尚可,勉强脚尖抬起,后退半个身位,避开致死第一刀,然后就被刀锋自胸腔贯入,由前到后,径直贯穿。

  顾少棠挪步绕过他的尸体,反手抓住刀柄前端,猛力一拉拔出,方寸之地,血花飞溅。

  还活着的人吓得面如土灰,连声叫嚷,常小文领着鞑靼人兄弟,如狼似虎地突入阵中,杀得他们哭爹喊娘,胆气全无,彻底陷入崩溃。

  “大侠饶命啊,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大档头,大档头,救.......”

  无论求饶也好,无论呼救也罢,程舟既没给其他命令,顾少棠等人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自然不会留下活口,渐渐地连痛哼声都少了,地面倒满死人。

  而本该陪着他们奋勇杀敌的大档头,当然不是突然变成聋子,贾廷耳力好得很,方圆数十步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敢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有一丝注意分散出去,生怕再接三两招,就要被程舟活活打死。

  会死!会死!会死!没有半点胜算!

  贾廷在东厂那么多年,办过的案子不计其数,可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风雨,能给他那么危险的感觉。

  他是天子豢养的鹰犬,朝廷的得力爪牙,遇上再强的武林高手,再脱俗的世外高人,见着他背后那尾代表皇权的金龙,都得稍微触动。

  可眼前人,眸光虽有杀机流传,对他们的态度却是如同空气,如水,内心不起半点波澜。

  或许是黑旋龙将近,风沙打在房顶的声音都大了些许,令程舟不由耳朵一动,细细静听——好像有哪里不对,怎么还有点像脚步声?

  等他回过神来,耐心已等到了极限,有些失望的道:“老太监,白瞎了你这一身武功。”

  三名档头不全是自小黄门出身,比如贾廷就是半路出家,曾为道上狠角色,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

  可他加入东厂那么多年,功力是日渐精深,武功是越练越好,甚至战斗经验也用一个个死囚、钦犯锤炼丰富,但那颗习武之人该有的心,却被宦海浮沉打磨,早就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些绳营苟且、满心算计。

  也难怪,东厂拿人归案,从来不用担心人力不够,就算一时不取,也能轻易叫来十倍、百倍兵马,何须真正要用到战斗的智慧与拼命的勇气。

  “我得同彩戏师说声抱歉,竟然把你跟他相提并论。”

  程舟作出断语,他发现自己抱的期待还是太高了,这头阉狗固然功力上与连绳不相伯仲,但人是人,狗是狗。

  狗再怎么人高马大,也抬不起腰杆子。

  程舟幽幽一叹,令贾廷心中警兆拉到最满,神经直接崩断。

  被逼到绝境的他,竟然拉开功架,抢先一步,好似苍鹰搏兔,双手探爪,向程舟猛扑过去:“老子就算是死,也要崩掉伱一口牙,既然不给活路,要性命就凭本事说话啊啊啊!!”

  此时此刻的贾廷,语无伦次,形如疯魔,应急之下,把身体潜能都激发出来大半,威势更胜先前三分。

  但在程舟看来,却是处处破绽,根本不值一哂。

  “噪音污染太多了。”

  程舟随手往后一捞,侧身抄起张塌了半边的方桌,抡了个半圆,就向贾廷砸去。

  这方桌是个普普通通的八仙桌,硬木质地,还坏了大半,当旧货卖都换不到几个大子,没有什么值得说道之处,但驾驭它的力道,怕不是有数千斤上下,一下子就把他砸倒在地。

  以硬木的坚固度,对上贾廷的外功横练,当然是以卵击石,碎得四分五裂,木块破片乱飞,他凭借本能反应,下意识双手交叉,护住心肺要害。

  程舟追风赶月不留情,不留半点喘息之机,腰胯双膝合一,在大堂来回起落,一跃便是三五丈,他甚至不打算亲自动手,而是抓到什么就带着什么砸过来。

  方桌,板凳,刀剑,尸体.......一下连着一下,每一度砸实,都有回声响亮。

  咚!咚!咚!咚!强烈的震感传导开来,哪怕在客栈二楼都能察觉颤动,想象源头处那股非人大力。

  等到板凳又一次砸下,回馈上来的已经不是触及硬物的反作用力,而是像砸中了一滩烂泥,程舟才停了下来,目光稍微瞥向正主。

  不掺杂半点技巧,纯粹是暴力输出,生生砸破所谓的外功横练,贾廷整个身体都陷进地里,变成与泥土不分彼此的一抹血色,面容极度扭曲,勉强还能看出些许生前轮廓。

  “风里刀,出来洗地啦。”

  负责收尾的风里刀蹑手蹑脚靠过来,显然是被程舟狂态吓得不轻,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动这位大爷不快。

  程舟宣泄完大半情绪,见着风里刀震惊模样,环视一圈,其他人也同他差不多表情,不由一愣。

  随即,他好像意识到什么,又变回了那个文弱少年郎,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有点心情不爽,可能是中午没睡,起床气犯了,倒是给你增加工作量了。”

  风里刀连连摇头,甩得像个陀螺:“东厂阉狗人人得而诛之,不需要讲什么江湖道义。”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为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听着就那么怪呢,不远处的顾少棠不禁扶额,常小文为之莞尔。

  却见程舟猛然转头,双目精光灼灼,似有火焰燃烧,熔浆流动。

  才披上的伪装瞬间撕破,筋骨微微调节到最适合战斗的状态,气质也变得截然不同,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饥渴难耐,终于等到猎物的暴龙。

  几人为之所慑,不由后退两步,风里刀还以为是自己说错话,连忙解释:“程少侠,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你你,你可千万要海涵.......”

  程舟视线对准二楼,确认那处不同寻常的动静,来自朱骥等人休息的上房。

  方才他就有所察觉,似乎有人攀上房顶,但那名不速之客脚步放得极轻,与风声浑合在一起,令他没能完全确定。

  可现在,那边又传来了打斗的声音。

  人影一闪,程舟从风里刀身旁掠过,带起赫赫劲风,刺得他脸孔发寒

  ………………

  与东厂三大档头一战,程舟打得兴致寥寥,落在旁人眼里,却是龙争虎斗,气象万千。

  朱骥贴在房门,不肯错过一丝细节,看到精彩处,时而握紧拳头,挥舞两下。

  夺门之变,满朝忠良,死的从不止一个于少保,光是京师就有大小官吏被残害,其数以百计。

  为坐稳皇位,昏君将清洗的风波蔓延到地方,具体有多少人被残害,更是无法统计。

  朱骥从京师杀出,沿途死了好些个亲朋故旧,又被厂卫撵着跑,东躲西藏近千里路,憋了不知多少闷气。

  每当午夜梦回,他仿佛又看见了那死相枕藉,惨不忍睹的场面,后背完全被汗珠湿透。

  如今仇家遭殃,被程舟杀了个稀里哗啦,实在是大快人心。

  “好一招横打八连环,实在妙绝!我就说嘛,程兄弟不可能是坏人,没错吧?”

  他看得兴高采烈,一边叫好,一边对朱辉说道:“小妹啊,你扯的那些什么异样,实在是多心了。”

  朱辉叹了口气,“兄长所言甚是,小妹太过紧张,忧思过度,竟对程兄弟的身份起了疑心,回头得向他道歉,唉......”

  “唉什么唉,有什么可疑的,难道东厂会用三个档头的命来当投名状不成?”

  朱骥面色轻松,道:“程兄弟武功之高,只怕周教头、萧大侠也不是敌手,真要是那边的人,直接把咱们拿下不就得了。”

  做到档头这个位子,早就不是什么小角色,武功也好,官品也罢,都算得上一方人物。

  就算君要臣死,那也得用在有足够价值的地方,才值得下血本吧。

  如果说眼前是精心安排的一出戏,朱骥实在想不出对方打算谋求什么。

  闻言,朱辉又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病弱女子,有些纠结的说道:“按照常理,确实不会如此。”

  朱辉这一行,本来有不下二十多号人手,当初是在戈壁边缘,被厂卫的黑羽箭队堵住,经历一番血战,几乎死伤殆尽。

  若非邱莫言舍生断后,刺杀东厂督公争取时间,他们兄妹不可能带人逃出生天。

  几人分散过后,还不及为死者哀悼,仿佛奇迹一般,已经伤得完全丧失行动力的邱莫言,竟被一匹识途老马带着,正好在大漠深处重会。

  他们不敢耽搁,赶紧向约定的地点进发,中途朱辉曾想与邱莫言交流情况,毕竟她那会面对的处境,实在是十死无生。

  可邱莫言状态极差,整日昏昏沉沉,又有东厂番子追上,三大档头联手进逼,使人一刻也闲不下来。

  他们来到龙门客栈,本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抱太大希望,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不过是碰上其他同伴,或者借助地利布置陷阱,拼掉性命不要,解决这一小波追兵,

  后续峰回路转,实在是叫人不敢置信。

  很多地方都太巧了,巧得有点微妙,不得不发生联想,难不成真的是上苍庇护?又或者是更加叫人不安的可能?

  龙门客栈这里的情况跟预想中不符,既不是旧识同僚,也不是龙潭虎穴,竟有个完全没听说过的人物,在最危险的时候伸出援手。

  在此之前,众人商量计划,周淮安从未提过,他还叫来了这么一位朋友。

  朱辉本打算相机行事,先走一步看一步,虚与委蛇,慢慢试探,可三大档头被活活打死,又让她动摇了。

  莫非真是苍天开眼,不忍义士埋骨,忠良蒙冤?

  “朱家哥哥,我们可以出来了吗?”

  清脆的声音来自墙角的大背篓,里面藏着于少保的一对儿女,姐姐名唤于承珠,大概十岁,弟弟于康更小,只有五岁左右,程舟听见的心跳声便是两人。

  “出来透透气吧。”朱辉露出笑脸,正要走过去:“你们应该也饿了.......”

  这时候,窗口那儿传来的微风,似多了一股香味,若有若无,将整个房间笼罩在一层莫名的氛围之下。

  脑中似乎多了层浓雾,叫人昏昏沉沉,手脚发软,不由自主。

  “惊魂散?怎会如此?”

  她察觉不对,猛然咬破舌尖,借着痛楚刺激,维持意识清醒。

  惊魂散是厂卫特制,用以对付习武之人的秘药,能使人暂时失去功力。

  这东西强则强矣,但由三种材料混合而成,使用起来非常麻烦,需要目标依序先后摄入前两种散剂,才能被第三味迷香激活药性。

  她跟兄长甚至还没动过客栈的酒水肉食,嚼的都是自备干粮,怎么会中招?

  不及细想,朱辉下意识左手横剑,右手摸上腰间镖囊,纵身一跃,飞扑向余光瞥见的黑影。

  那是窗户方位,不知何时多出来的黑影,掌心盘着一丸香囊,恶意昭然若揭。

  朱辉打出飞镖开道,拔剑连斩不停,在功力将失之前的那一息时间,强逼筋骨,运劲到极致。

  她的攻势行云流水,并无丝毫停歇,好似灵凤旋舞,更有一种玉碎瓦全的搏命气势,像极了临死前的彩戏师。

  只不过,她是为了一个义字,他是为了一口心气。

  相同的是,两人与各自对手之间的差距,都极为悬殊。

  那黑影身法形同鬼魅,将这个词语表现得名至实归。

  于是拼尽全力的一剑,落到了空处。

  朱辉肩膀一痛,有利刃卸下她的手臂,顺势划拉开胸膛。

  灵凤折翼,颓然坠地,不及哀鸣。

  杀手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长鞭如银蛇奔袭,砸向才探出脑袋,还在失神的于家姐弟。

  却见朱骥身体前倾,大跨步一冲,连刀带鞘,挡在中途。

  这一击来得又快又准,朱骥这个当哥哥的,向来练的是刚猛路数,不怎么擅长轻功,别说功力十不存一,就算全盛状态,也很难接下。

  但他见到骨肉至亲丧命,尚来不及痛心,恩主最后的血脉也将蒙难,身体竟然爆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抢到于家姐弟身前。

  代价是,人高马大的一个汉子,连退两三步,踉跄跌倒。

  刀鞘前半段直接炸裂,鞭影擦过刀身,若继续打实下去,必能在胸口爆出一团血花,将心房碎成数瓣。

  却有一只坚实有力的手掌搭在他的肩膀,把人及时带动后退,正好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那杀手还想逞凶,但闻一声怒喝,气浪滚滚,回音荡荡。

  “放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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