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敞开,却难以窥视其内,层层纱幔如同迷雾阻隔视线,教人看不清内中布景,深邃得像是一条通往幽冥的秘径。

  风声呼啸,气流狂飙,纱幔别吹得扭曲变形,摇曳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劈啪作响,那不是物体碰撞带来的动静,仅是无形劲力与轻柔纱幔的激烈交锋。

  仿佛无穷无尽的连珠炮声响起,又似无数冤魂发出的索命尖啸,更像是某种体型巨大的异兽在进行狂野呼吸。

  诡异得违反常理的景象,足以叫寻常人肝胆俱裂,倒地晕厥,可跪在洪庆宫外头那两位,也是身经百战,见多识广,犹自岿然不动。

  良久,一股无形的波动扩散,整座宫室随之晃动,两人感到胸口好像被大锤敲了一记,心头如遭重击,额间渗出细汗。

  饶是如此,他们依然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半声呻吟。

  一位西缉事厂督主,一位镇抚司指挥使,都是站在大明官场巅峰的大人物,此时却卑微如蚁,身子越伏越低,低眉垂目,生怕有丝毫僭越,露出破绽。

  ——至少从表面看,两人对圣天子无比恭顺,想来心中除了忠诚还是忠诚吧?

  前些日子,于家遗孤被人强势救走的消息传回中枢,散人程舟这个名号震惊朝野。

  不管锦衣卫也好,缉事厂也罢,官府方面用尽一切手段,发动情报网络,试图查探这位新晋世间绝顶的来历与下落,但收获甚微。

  目标就好像是天上掉下来一样,别说找到幕后指使,根本没人晓得这个名字。

  既无法查到蛛丝马迹,就没法布局反击,从而挽回朝廷威信。

  指挥使玄武苦思冥想,夜不能寐,头疼到发际线上移,最后能施展的手段也不多,无非是重金邀揽高手,调整《武知录》座次排名,再鼓吹舆论推波助澜,玩弄“武无第二”的小把戏。

  一时之间,散人程舟的威名,响彻黑白两道,传得神乎其神,成为当今大明江湖,最为炙手可热的顶流人物

  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当然清楚世上傻子不多,哪里会有真正的绝顶高手,又或者武林大派会为了个虚名,去跟对方结下仇怨,打生打死。

  但西厂督主既然跟傻子一样提出来,也不好扫人家面子,如此一来,还能显得朝廷好像采取过行动,做了点什么。

  再来就是,雨化田这家伙竟然走了狗屎运,任务失败人没死不说,尚能从大漠带回来的五万两黄金,或可令圣天子暂息雷霆震怒。

  毕竟圣天子重登大宝,龙椅都没完全坐稳,便把绝大部亲信人马派出,为的就是“正统”二字,把那些心怀异心之辈,钓出洞来通通杀光。

  现在功亏一篑,损兵折将,根基不免动摇,虽不至于岌岌可危,却也有点风雨飘摇的感觉。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些对圣天子不满的文官武将,仿佛一下子就有了底气,做起事来阴奉阳违,甚至开始私下串联,等待着什么——谁叫圣天子复辟后发动的清洗,打击面实在太广,你甚至没法在厂卫以外的找到非乱党人士,强势时候还好,如今威信受搓,自然引得反弹。

  可奇怪的是,急报已经送呈洪庆宫好些日子,玄武和雨化田每日都雷打不动来觐见,却没有一回得到面圣的机会。

  天色渐晚,正当他以为今日又要无功而返,殿里终于走出了位老太监,各给两人一封手谕。

  玄武恭敬接过,可即便是他这种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往上爬,出卖兄弟眼皮都不会眨下的人物,等看清手谕具体内容,大脑也被震得空白。

  用简单四個字概括的话,那便是“倒行逆施”,看得他心神不宁,头晕眼花,差点犯了惊厥之症。

  说来也怪,这几天每见来面圣一次,他就越发不太舒服,老是梦见几个死鬼兄长,或许该找机会看看御医。

  ——玄武的真名当然不会叫做玄武,更不会有哪家父母会给孩子取那么奇怪的名字。

  他本是景泰帝收养的遗孤,自小受到精心栽培,在土木堡之变后,与青龙、朱雀、白虎一起执掌北镇抚司。

  可玄武排名太后,除非三个兄长全部死光,否则绝对没有机会当上锦衣卫指挥使。当圣天子稍微派人接触,价码数次加高,终于使得他作出艰难决定,出卖挚爱亲朋、手足兄弟。

  即便如此,玄武接连弄死两位兄长后,又获得黑石、缉事厂之助,把老大青龙抓进天牢,每晚入眠也又香又甜,绝不会有半点不踏实。

  近来噩梦连连,身心俱疲,甚至让他有点怀疑,自己是否不小心着道,被什么人暗算。

  摇摇头晃去脑中杂念,玄武定睛再观,确认自己不曾眼花看错。

  手谕寥寥数语,并不提及“散人程舟”这个心腹大患,而是要加征双倍赋税,并指示锦衣卫大兴牢狱,在京中抓捕乱党,不得少于万人之数,通通斩首,弃尸午门。

  除此之外,还要再将乱党女眷充入教坊司,每日仅供给清露,以制备大补红铅,同样要求万数。

  还特别强调了八个字——“皇权特许,先斩后奏”,意思非常明确,无论“幕后”牵扯到什么人,都不容宽赦,务必追究到底。

  玄武脑子都要炸开,这是人做的事情吗?

  他倒不是善心大发,对无辜之人怀有怜悯同情,实是这等乱命毫无意义,只会招来更为激烈的反弹。

  弄死那么多人,难道还有什么好处不成?杀得人头滚滚就能重新树立威信?

  最重要的是,圣天子未来如何不好说,身为执行者的他,指定没有好下场。

  一念至此,玄武眼露凶光,下定心思,决定附和转轮王的提议。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至于给雨化田那封,则是一封调令,命西厂督主一旬之内,前来宫中面圣,用词相当有意思,毕竟人不是在这儿了吗?

  看得风里刀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西贝货,不由自主一个哆嗦,知晓自己被洞穿了身份,至少第一层伪装是没保住。

  一个月来,他当厂花当得顺风顺水,绣床都睡了两会,差点以为能够一辈子瞒天过海。

  真正的雨化田,怕是骨头都硬得能拿去打鼓,上哪变个活的出来?

  看来得找机会与程老大接头了.......

  老太监越过两人,脚步不停,甚至不等谢恩,他要送的第三封手谕,对象是一名小小的九品信差。

  很少有人知晓,堂堂黑石之主,在宫中的表面身份,不过是个地位低下的小宦官。

  可当这封手谕送去的地方,早已人去楼空。

  ………………

  城东,通宝钱庄,来来往往,客人不绝。

  不够饱的怪人,提了份新买的豆皮,远远看着三名江湖客推开大门。

  风中杀气生,又到流血时。

  通宝钱庄的京城总柜,占地规模自要远胜其他分号,几乎占了小半条长街。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便是“气派”。

  其实力之雄厚,也无愧于匾额旁的两个金字招牌“通达四海”“开源三江”,乃是当今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唯一能够做到全国兑换银票的钱庄,比起官府的宝钞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除了兑整为散等储蓄金银的业务外,还可以典当旧物,保管珍藏,经营范围要比传统钱庄广泛不少。

  这样的地方,理当请上一批强手看护,免得各路山大王或者江湖好汉过来打秋风,否则的话,就算事后衙门把人抓回来秋后问斩,生意被打搅也是血亏。

  换在太平年景,京师何等要地,怎用担心宵小作祟,但今时不同往日,根据打扮成怪人的程舟几天观察,这不能说是治安环境转差,只能说是根本没有治安管理。

  就像完全放弃治疗一样,城门口还有官兵驻守,各个衙门也守卫森严,可一到街巷民居,就不管不顾,显得分外诡异。

  程舟甚至撞见了好几起杀人放火,但衙门连出警都没有,全靠街坊自行解决处理,使他不由陷入深思,究竟是大萌体制的错,又或者这个世界本就该是这种乱七八糟的模样?

  此时通宝钱庄之中,骚乱变故已经开始。

  灰袍剑客领着两兄弟走进门,目光扫视一圈,确认无有外表一看就不对劲的硬茬子。

  后脚随意那么勾了下,两扇重量超过百斤、需要伙计合力推动的红木大门,就此猛然闭合,发出啪嗒的巨响。

  尖叫声此起彼伏,打砸声连成一片,只过了短短十几息,又变回死一般的安静。

  三名江湖客没有下杀手,而是用点穴法,把绝大部分客人和伙计放翻。

  习武之人都清楚,人体有相当多的重要穴位,脆弱而又敏感。

  他们用劲在指,力发透骨,每戳中一下,就有一个人倒下,这是纯粹的搏击实战技巧,不掺杂半点玄虚。

  用现代医学来解释的话,就是颈部受到猛烈撞击,可能会导致大脑供血不足,从而引发晕倒,又如太阳穴受到撞击,可能会造成颅内压力变化,致使昏厥。

  大堂掌柜见势不妙,端出一托盘银子,两手哆嗦,说道:

  “这位大王,您请息怒,这些给您做了盘缠.....”

  灰袍剑客眼神闪过一丝不耐,正准备喝问库房在哪里,又有一个平静淡然的声音插了进来:

  “人家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你们大东家的宝贝,这点银两可打发不走人,是吧?”

  “什么人?!”灰袍剑客神情收敛,兵刃猛然上手,两名兄弟也聚拢过来,背靠背依靠,组了个三角阵势。

  却见大门依旧紧闭,但房梁之上,不知何时就多出一道人影。

  一个怪人,

  一个打扮成怪人的狂客。

  虽仅有一面之缘,甚至可以算结过梁子,发生两句口角,但此人特立独行的装扮,还是给灰袍剑客留下深刻印象。

  眼下更在心里大吃一惊,增添了无比的忌惮与戒备。

  须知他们三兄弟,虽分成不同方向动手,力图以最快的速度解决闲杂人等,但都始终留有余力,观察周围风声松紧,不遗任何死角。

  大门明明紧闭得好好的,后宅无人出面增援大堂,通风窗户也没有动静,对方又是怎么跟进来的?难不成还在顺天府挖了地道不成?

  如此悄无声息,不叫他们察觉,轻功之高明,着实有点吓人了。

  更可怕的是,即便现在暴露行踪,对方依旧是一副毫不设防的姿态,看上去处处都是破绽,反叫他惊疑不定——无防备,便是最好的防备。

  来人究竟实力强到何种程度,又是多么自信,方才摆出几乎可称为狂妄的姿态?

  灰袍剑客死盯着这名不速之客,目光冷肃,话语倒客气得很:

  “我们兄弟入京办事,有眼无珠,不识真龙,早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多多海涵。”

  他以剑驻地,锋刃轻而易举地插入青石板,露了手切石如泥的冷脆劲,功夫足有十几年火候:

  “阳关大道,各走一边,尊驾若与此事无关,我们恭送大驾!

  又或共襄盛举,参与这笔买卖,反正黑石给出花红十万两悬赏罗摩遗体,再算上就到的嵩阳五剑兄弟,怎么分都分不完。”

  灰袍剑客这番言行,软硬兼施,可谓是极有分寸,既显露出己方有两下绝活,不是可以轻易拿捏之辈,又道出尚有援军将至,真动手的话,要打的可不止三个敌人。

  最后给足台阶,无论程舟出于什么目的,作出哪个选择,都不会失了颜面。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砍头作甚?再说了,你们找错地方拿不到遗体了,不如借个脑袋一用,好叫某家换点碎银沽酒。”

  程舟耸了耸肩,跳下房梁,随便扯句话回应,在他的感知范围里,通宝钱庄外松里也松,跟不设防一样,没个能入眼的高手——虽然他的划线标准高得吓人,此方天地也就寥寥数人符合指标。

  显而易见,罗摩遗体那么重要的宝贝,肯定不会存管在库房,为了安全起见,确保万无一失,张大鲸选择集中全部力量,固守自家宅邸,乃至于东西藏在隐秘之地。

  这哥三也不多想想,自己咋能那么一帆风顺,在全国最大钱庄肆意横行,于京城总柜如入无人之境。

  要真那么好对付,张大庄主哪还能混成首富,早失业破产移民阴曹地府,体验天地银行极致量化宽松的经济体系去了。

  真是古惑仔不动脑子,一辈子都是古惑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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