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还真是多变。”

  李子昕思忖着,转身下了礼部的马车,站在原地,远望这座气势恢宏甚至不输皇宫的国子监。

  曾经在这座国子监就读,后来在那位老祭酒的授意下稀里糊涂入仕,当了个任劳任怨的礼部官员,有一天和太子殿下喝高之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春闱大考的主考官,这便是李子昕近年来的人生。

  不过即便主持过春闱,他目前也只是个品秩极低的小小官员。只是现在朝廷上,谁都不敢小看这位小小官员了。任谁都能看明白,皇帝陛下已经对他“开青眼”,再过几年,等他再老成些,六部至少有一部归他管辖。如果猜测得再大胆些,那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议事的政事堂里,估计都会有他一把头等大的椅子。

  不过李子昕对此并不在意。事实上,他的目光从不局限于一座庙堂,心里压根也就没有心思去计较那些蝇营狗苟。若说张沽的心胸是“治国入庙堂”,追求他爷爷那样的位极人臣,那么李子昕就格局而言就要比他高上一个境界。他所谋不仅仅是一国之福,而是整座天下之福。故而称他的心胸是“治世平天下”。

  一身繁缛公务,张沽今天还是跑来了这里,说明此行意义重大,绝对有重要的事。

  张沽身穿礼部形制的官服,腰间悬佩玉牌,故而大摇大摆进入,无人敢拦。突然,他瞪大眼睛,好似看见了什么,屏住呼吸,连忙上前靠近。这一举动惊醒了打盹的车夫,李子昕此刻这鬼鬼祟祟的模样,任谁都会起疑心,车夫顿时厉声道:“大胆!这可是帝王之车,你想干什么?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李子昕非但没有害怕,反而还惊喜了一下。对对对,这不就是陛下和娘娘最喜欢乘坐的那辆马车吗?早年间还曾被自己卸下过一个车轱辘。你看,拆痕还在那里呢!

  哎呦,不知道这新换的车轱辘能值多少金子?

  李子昕财迷心起,鬼迷心窍,下意识伸手触摸崭新的车轱辘。

  车夫勃然大怒,“你好大的胆子!”

  哪成想李子昕非但不害怕,反而扯着脖子硬气道:“我有没偷没抢,只是摸一下。咋啦?触犯王法了?”

  车夫扯了扯嘴角,“礼部怎么会有你这么个无理无耻之人?”

  李子昕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车夫这句话,双脚仿佛扎根大地。嘿,老子今天还非要和你这个车夫杠上了。

  只是突然,车夫脸色瞬间好转,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李子昕察觉到不对,连忙转头朝身后看去,一袭刺眼白裙映入眼帘,还有一位雍容的宫装美妇。

  只是他意态懒散,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又转回头去,伸手又摸了摸光滑的车轱辘。

  车夫瞬间坐不住了,忍不住道:“你可是那两人是谁?”

  “知道啊。”李子昕懒懒道:“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

  车夫挑了挑眉,“呦,原来是个大人物啊。我倒要看看您是何等尊贵身份。”

  不一会儿,秦芳和瑰清已经来到马车前。

  “李子昕?”秦芳惊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车夫神色顿时凝重,难怪这个男人的行事肆无忌惮,原来是今年年初的春闱主考官,太子殿下的两大人臣之一。

  “回皇后娘娘,我是来找张沽的。”

  李子昕虽然是在和秦芳说话,但眼神却死死盯住瑰清。他惊疑不定,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位性子淡漠的公主看起来怎么这般憔悴,眼眶红肿,青丝散乱,脸上还留着泪痕。

  车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皱眉,虽然没表现出什么,但内心却已掀起滔天骇浪。

  作为大靖皇宫的首席客卿,他与这位公主不少打交道,更深知她那漠视万物的性子。究竟为何事,她竟然痛哭了一场,而且方才煞气遮天蔽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下李子昕想问,车夫也想问,只是都碍于眼前有个“外人”,所以只得暂且憋在心里。

  对于李子昕的回答,秦芳有些疑惑,“找张沽干什么?”

  “这个嘛......”李子昕想出一个万能的借口,那便是:“无可奉告”。

  秦芳皮笑肉不笑,“无妨,让张沽来一趟便是。”

  李子昕顿时慌了神,“啊,对了。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些繁缛公务需要处理。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我先走了啊。改日有时间再来拜访!”

  说着,他脚底抹油就要开逃。

  只是秦早就预料到他要逃跑,故而反应极快,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说道:“别啊。一会我和陛下请示一下,那些繁缛公务就交给别人处理好了。张沽马上就来了,李大人稍安勿躁嘛。”

  一声“李大人”差点把李子昕的心脏吓出来。

  但更让他害怕的,是眼前真的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上一秒还在清洗茶具,下一秒就出现在这里,张沽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秦芳笑眯眯道:“张沽,你眼前的这位便是李子昕,听说他找你有事,连公务都来不及处理就赶过来了。”

  “李子昕?不,李大人?”

  人家是春闱主考官,自己只是个尚未有官职的监生,自然要叫大人了。

  “大人不敢当,大人不敢当。”

  李子昕冒了一身冷汗,他娘的,今个儿真是骑虎难下了。

  “不知李大人找我何事?”张沽询问道。

  李子昕慌乱的双手无处安放,嗫嚅道:“那啥?听说京城新开了家酒楼,要不今晚小酌一下?”

  “嗯?”张沽微微皱眉,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李子昕挤出一个笑脸,硬着头皮道:“你知道的嘛,我这个人就喜欢玩忽职守。这不就借着找你的名堂跑出来玩了嘛。想着装装样子,在国子监前逗留一会就走,哪成想被皇后娘娘抓到了。唉,真是时运不济。呸呸呸!皇后娘娘还真是天机神算,抓得好,抓得好!小人这就回去认真工作。”

  张沽眉头紧锁,脸色难看至极。不是说那位春闱主考官不惧权贵,为天下寒士大开龙门吗?可眼前这个人,荒诞滑稽得可笑,完全就是一副纨绔子弟为官的做派,怎么可能作出那样大庇天下寒士的壮举?难不成传言都是假的,太子殿下说的也是假的,目的就是把自己骗到这大靖朝廷来做官?

  要如果真是这样,别说当皇帝,便是这实图我也不入了,立刻就卷铺子走人。

  秦芳是真怕张沽再说些什么刺激到瑰清的言语,顿时勃然大怒,训斥道:“李子昕,收起你玩世不恭的模样!你是臣子,就好好给我恪守臣子之道!有问必有答!”

  始终不曾言语的瑰清,在此刻轻轻开口了,声音沙哑,“李子昕,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是有关我哥哥的事,你无法人前开口,你可以单独和我说。”

  李子昕沉默不语。

  马车旁的这一群人,安静的可怕。

  “呦,这么多人啊。”

  突然想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众人皆转身看去,老祭酒身边站着个天底下地位最尊贵的男人。

  张沽连忙行礼,“拜见陛下。”

  李子昕紧随其后,因自己是官员,故而曰:“臣拜见陛下。”

  秦芳想了想,施了个婀娜多姿的万福,柔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娘娘都拜了,老祭酒和车夫也就不能不拜了,于是二人也朝瑰启一拜。

  最让瑰启感到不适应的是,自己的女儿竟然也施了个万福。

  瑰启登基继位几十年来,受到千万次朝拜,哪一次都心安理得。可这一次,他尴尬得脚趾扣地。

  一个个平时见了朕都不拜,怎么今天都这般有礼了?

  合着诚心玩朕是吧?

  瑰启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都不许起,继续拜。让朕好好感受一下高高在上的感觉。”

  你说气不气人,瑰启说出这句话之后,除了张沽之外的众人反倒纷纷平身了。

  至少瑰启并不生气,他早就预料到了。

  不过他却没有预料到张沽竟然这么老实,还在继续朝拜。

  “平身。”

  张沽身体被搀扶了起来,肩膀被皇帝重重拍了几下,受询问道:“有何感受?”

  张沽摇头苦笑道:“看似是合起伙来戏弄陛下,原来是一起欺负张沽。”

  秦芳微笑道:“好了,闹剧结束了,该回归正事了。”

  她面向李子昕,说道:“我一个妇人家对你可没办法。但是这会陛下和祭酒都来了,就由不得你李子昕继续胡诌了。”

  真的没有斡旋的余地了。

  李子昕一咬牙,字字沉声道:“陛下和娘娘有一次出行游山,车轱辘却不知道被谁偷了,不知陛下和娘娘可还记得此事。”

  秦芳瞬间不开心了。这件事还能忘?自家男人还不容易挤出时间,陪自己游山玩水,结果不知哪个挨千刀的把车轱辘给拆走了。事虽是小事,大不了换乘个马车就好了,但却很是糟心。凭什么就这么坎坷?老娘就像让丈夫陪我一天不行吗?

  于是秦芳原本的美好心情就因此事被破坏掉了,全然没有了游玩的兴致,最后也没去游山。

  显然这段回忆对瑰启来说也不是很好,他的语气明显变重,“朕记得!”

  李子昕一句一句咬牙道:“那个车轱辘,就是臣偷的!”

  在场众人都愣住了。

  然后呢,你李子昕偷车轱辘和今天你来国子监找张沽有什么关系?

  李子昕深深低头,双手作揖道,歉声道:“臣今日来此,是听说陛下和娘娘会拜访国子监,于是想着......”

  接下来他说了一句惊天话语。

  “想着再偷一个车轱辘,买点钱,然后去酒楼喝酒!”

  当天,乌鸦常年栖绕的御史台迎来了一个新罪人。

  皇帝陛下亲自领来的,给那位总管的御史大夫都吓傻了。

  在刑审房里,皇帝亲自抡起棒子,打了李子昕五十大板。

  不久后,这件事就会传遍整座京城,进而传遍天下,然后传到瑰流的耳朵里。

  这绝对是开一代风气之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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