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项城。

  就在东海王司马越翘首以盼苟郗的援军时,苟郗人影子都没有,却等来了永嘉帝的讨伐诏书。

  永嘉帝封了苟郗为大将军,率领讨伐大军杀东海王。

  苟郗,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

  东海王拿着诏书,简直难以置信,他背水一战,豁出去一切,亲自带领大军出征,保家卫国,把王妃世子等家人统统留在洛阳城,永嘉帝和结义兄弟苟郗却背后捅刀,给他致命一击!

  东海王觉得人生是那么的可笑,无论他如何努力挽救,结束了八王之乱,大晋内部恢复了和平,他以为从此要好转了,但其实只是走了一个弯路而已,这条路最终还是通向灭亡。

  东海王怒气攻心,心灰意冷,哇的一口血喷在诏书上,晕了过去。

  等东海王醒来的时候,他留在洛阳城的两千亲信已经带着王妃斐氏还是世子等人投奔大军。

  东海王从未如此绝望:“你们来作甚?洛阳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了,脆弱的像个鸡蛋壳。”

  都这个时候了,东海王惦记的还是洛阳的安危。

  在场王妃斐氏,包括撒币衍,王悦,荀灌等人都深深佩服东海王的胸襟。

  王妃斐氏哭道:“王爷,永嘉帝要杀我们,我们不得已才逃出来的。”

  东海王苦笑道:“逃到我这里有什么用?国家要亡,只是多活几天罢了。”

  撒币衍劝道:“苟郗叛变,还有刘琨的援军,我们还有希望。”

  刘琨的军队已经被匈奴团团围住,自身难保,很难来洛阳救援。

  身为主帅,对军情心知肚明,东海王晓得王衍是在安抚军心,便没有戳破,说道:“大司徒,我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兴国安邦,可是我身体不行了,皇帝陛下又不信任我,要杀了我。我不怕死,我只是害怕匈奴攻破洛阳,大晋灭国,我有何面目去见司马家的列祖列组?”

  “所以,从现在起,我不在是元帅了,指挥权交给大司徒,大司徒出身名门,德高望重,只要你能够统领三军,保护洛阳。”

  东海王指着洛阳方向,“如果苟郗打着讨伐我的名义来到这里,大司徒千万不要和苟郗交战。你只需砍掉我的人头——”

  东海王用尽最后的力气,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拿着我的人头,献给苟郗,以解他心头之恨。苟郗是我一手提拔的,他虽恨我,但不至于卖国,我死了,我和他的恩怨就没了,你和苟郗联手,一起保护洛阳。”

  东海王看了王妃斐氏一眼,“大司徒,我把家人交给你了,皇上的讨伐诏书上说,只诛首恶,不祸及他人。我要死了,你们若能挺过这一关,将来只管骂我,口诛笔伐,只要能够脱身,和我划清界限就行,千万不要为我鸣冤,我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有你们好了,才能保护我的家人。”

  东海王当即犹愤而死。

  王衍等人跪下,痛哭流涕。

  然后,他们没有时间悲伤,东海王刚刚入棺材,汉国大将石勒就带着先头部队发现了大晋军队的踪迹。

  石勒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箭矢遮蔽了太阳,朝着大晋军队袭来。

  刹那间,这里成为人间地狱。

  混乱中,根本没有听王衍的指挥,有的吓得腿软逃跑,有的负隅顽抗,其实逃跑的毫无章法,没头苍蝇似的吓跑,冲到了敌军军营里送人头。

  箭矢来袭的瞬间,琅琊王氏和颍川荀氏的部曲齐齐举起盾牌,搭建安全木屋,保护主人的安全。王衍王悦,还有荀灌等人皆没有受伤。

  等到骑兵开始第二轮冲击时,王衍指挥幸存者整理队伍,带着东海王的棺材家眷,还有随行的官员们往东方逃难——目的地是东海王的藩地,那里还有东海王的基业在,再不济,那地方靠着大海,如果连藩地都受不住,还可以扬帆起航,坐着大海船东渡,然后南下,去大晋的东南部登陆,以避开匈奴的追杀。

  如今大晋毫无士气,四万军队更无力抵抗匈奴十万铁骑,抵抗毫无意义,只能逃跑,能跑多远是多远。

  王衍狂奔时,并没有留意到王悦已经离开了大部队,从一条小路往洛阳方向而去。

  颍川荀氏家族看着大军往东跑了,并没有跟着去——因为石勒指挥骑兵追击王衍一行人,情况危急,王衍跑的不够快,迟早会被追上。

  荀灌的父亲荀崧当即命令自家的部曲停下,“我们往西边去,那里有几座我们旬家的坞堡,尚可一避。”

  部曲只听主人的,当即护送荀家人往西边逃亡。

  跑着跑着荀崧发现队伍少了个一个人——宝贝女人荀灌!

  荀崧在腰间发现一个布条子,布条上用血写着几个字:“我去洛阳救公主,去去就回,勿念,灌娘。”

  荀崧心急如焚,甚至想要跟着改道去洛阳,但是在一起的还有荀氏其他族人逃亡,他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让整个家族陷入险境,只要继续往西。

  荀崧自我安慰:灌娘这孩子从小就与众不同,她应该会活着回来的,一定。

  荀灌通往洛阳的小路上和王悦狭路相逢。

  两人起初还以为对方是敌军,隔空放箭交手,几个回合之后,凭直觉感觉对方的伎俩有些熟悉。

  王悦大吼一声:“脆梨好吃吗?”

  荀灌听出是王悦的声音,立刻从掩体拍马出来,“你就知道吃,再晚一步,你连媳妇都没了。”

  王悦拍马出来,“你怎么来了?你的家人呢?”

  荀灌指着西方,“打不过,跑去西边坞堡躲起来了,我要去洛阳救我的朋友。”

  荀灌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你怎么来了?你的家人呢?”

  王悦指着东方,”打不过,跑了,想去东海坐船逃走,我要去洛阳救我的未婚妻。”

  顿了顿,“还有母亲大人,岳母,潘美人她们。”

  荀灌苦中作乐,“哎呀,我们恰好同行,此去很有可能一去不返哟。”

  王悦一笑,“那就一去不返。”

  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拍马前行。

  还没跑几步,就听见林中有动静,大批飞鸟从林中飞出,分明有埋伏!

  王悦和清河同时匍匐在马背上,对着树林放箭。

  “是我!”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骑着黑骏马从林中串出来,头盔下是一对标志性的白眉毛,居然是刘曜。

  刘曜跳下马背,将佩剑等武器往地上一扔,双手举起,“莫动手,是自己人。”

  荀灌呸了一口,“夺我大晋山河,你还有脸说自己人!”

  刘曜说道:“一码归一码,我是匈奴人,我还是汉国皇帝的干弟弟,我当然要站在我国的立场。不过,你们刚才要救的人,恰好也是我想要救的人。这是我的一片私心。我这个人就是很贪婪,什么都想要。如果你们两个想要达成目标,就必须听我的安排。”

  王悦冷冷道,“我们可以自己救,不用劳烦刘大将军。”

  “石勒是专门攻击大晋主力的,但是汉**队并不只有石勒一支。”刘曜指着后方:“大将呼延晏的三万军队已经赶往洛阳了,就凭你们两个,还能从三万军队中杀出一条血路?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

  荀灌和王悦对视一眼,问:“你要怎样?”

  刘曜从马背上摸出两套匈奴人军队的服装盔甲,“你们赶紧换上,把小白脸涂上黑黄色,贴上胡子,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亲兵,你们跟着我去洛阳,到时候我把羊……皇后清河潘桃曹淑四个人抢到手,藏起来,我会命令亲信把你们送走。”

  王悦问:“你抢了人,最后却不见人,汉国皇帝不找你算账吗?”

  刘曜说道:“兵荒马乱,随便找四个尸首扔进账房,一把火烧了,就是她们自尽,谁能知道?动动脑子嘛年轻人。”

  荀灌半信半疑,“你为什么五次三番的帮我们?”

  事到如今,刘曜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其实只为了羊献容——你们的皇后,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曾经与和我相好。后来她进宫当皇后,被深宫所困,我一生被情所困,哎呀,这些情情爱爱,说你们这些只会添乱的熊孩子也不懂。我为了她,可以背叛所有人。”

  王悦还好,已经从刘曜前几次表现看出来了。

  荀灌不知道啊!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爱情?抠门戎夫妇的卿卿我我、河东孙会的相杀相爱,离婚后爱、王悦清河的青梅竹马,现在又多了刘曜羊献容的灭国灭家的旷世虐恋,这是个多么魔幻的世界!

  两人没有其他选择,于是赶紧变装,跟着刘曜的部队赶往洛阳。

  且说另一边,石勒大军追赶王衍一行人,由于实力悬殊,过了半日,石勒就追上去了,包围大军。

  王衍先是试图指挥军队突出重围,屡战屡败,所有的战士都阵亡了,琅琊王氏的五百部曲也全部战死,王衍只得带着皇室和百官投降。

  石勒举起火把,当众点燃东海王司马越的棺材,“这个人是罪人!我们汉国讨厌他,就连你们大晋皇帝也发诏书出兵讨伐,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

  言罢,石勒点燃了棺材,将东海王火葬了。

  石勒命令所有俘虏背靠高墙而坐,“你们来说一说,曾经不可一世的大晋如何会亡国?”

  众人皆静默不语。

  皇族司马范年轻气傲,说道:“事已至此,没有必要说,你要杀便杀。”

  石勒举刀,“快说,谁不说,谁就拖出去砍了!”

  司马范默不作声,被脱去砍死。

  石勒提着司马范的人头威胁,还是不说,一批批皇族高官被拖去砍死。

  轮到大司徒王衍了。

  王衍是个懂得善于钻营,审时度势的人,当年愍怀太子败了,他就立刻把女儿太子妃接到家里,写了和离书脱身。

  如今面对石勒的屠刀,王衍并不算害怕,他这一生什么都有过,活到五十来岁也够了,但是,他还觉得这些人还可以抢救一下。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王衍开口了,他整了整褶皱的衣袍,在满是血腥的高墙之下镇定自若,仿佛身处朝堂,风度翩翩。

  王衍朝着石勒一拜,“大将军,我看您面相不俗,额阔鼻高,垂手过膝,大将军冲锋陷阵,胜多败少,又听说大将军是奴隶出身,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我很看好大将军,像您这样的人才,定不会长期屈人之下,我愿意俯首为臣,辅佐大将军成就一番事业。”

  王衍是个创造了成语“信口雌黄”的大人物,他的口才十分了得。

  王衍一席话说道石勒心里去了,他是羯族人,汉国皇帝刘聪是匈奴人,他打了好多胜仗,升迁也是有限,他何尝不想尝一尝龙椅的滋味?

  既然匈奴人能当皇帝,我们羯族人也可以!

  只是,如今还不是和汉国翻脸的时候……

  石勒害怕王衍的话传到皇帝刘聪耳边,引起猜疑,干脆佯做恼怒,指着王衍大骂道:“我看大晋亡国,全都是你这样的奸臣作祟啊,你还敢妖言惑众,离间我们君臣?”

  石勒说道:“你们这些士大夫,不易刀斧加身,既然如此——”

  石勒一摆手,“动手。”

  高墙后面的士兵听到命令,齐齐轮着大锤子开始砸墙。

  轰隆一声,高墙倒地,王衍连同所有的皇族士大夫,全部丧命,被砖石掩埋。

  孔子曰,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莫非孔圣人是个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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