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春正月,寒风凛冽。

  自天启七年爆发陕西民变至今,天下已经整整乱了八年。昔日沃野千里的中原大地,如今却是遍地烽火狼烟。军民尸骨露于荒野,千里不闻鸡鸣。

  初五日,高迎祥、张献忠、老回回、曹操、革里眼、左金王、治世王、争世王、过天星、闯塌天、射塌天、薛仁贵、混天王十三家,以及改世王、横天王、混十万、九条龙、顺天王等七十二营,共计二十余万义军突然从四面八方云集到了荥阳城下,方圆百里人声鼎沸,倒是让原本冷清的荥阳,有了些许过年的气息。

  各路义军的连营便设在荥阳城外,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营寨犹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在索河两岸的河滩上搭建起来,绵延数十里,蔚为壮观。

  就在这一片忙碌之中,却有十余骑巍然屹立于河西岸的土坡上,但见为首之人,头戴白色毡帽,身披猩红战袍,胯下一匹乌骓马。身形长瘦而面略微黄,两道倒眉斜插入鬓,髯须长约二尺,容貌出群,不怒自威,令人过目难忘。又见其身后大纛书有“西营八大王张”六个大字,此人便是名震天下的义军首领,人称“黄虎”的张献忠。

  只见张献忠举鞭远眺,目光所视之处一骑白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不消片刻已来到身前,从马上飞身跃下一位身高约八尺的俊朗少年。少年抬手一抹额上的汗珠,朗声禀报道:“父帅!二十里外官庄村发现官军活动!烟尘蔽日,不知有多少人马,是否迎敌,请父帅定夺!”

  “定国,可曾给俺老张看清了?究竟是哪路官军?”张献忠俯身倚着马背,声若洪钟。

  这位叫定国的少年本姓李,五年前张献忠在陕西举义时,在一群逃难的饥民中偶然发现了年方十岁的定国,察其气质不一般,又是贫苦出身,心中十分喜欢,便将其收为螟蛉之子,改为张姓,自是用心栽培。定国自此跟随张献忠南征北战,甘为驱驰,忠心不二。

  见张献忠问起,定国抬起头,不慌不忙地答道:“孩儿看清了!还是左良玉那条甩不掉的尾巴,这左总兵倒也奇怪,老跟在咱们屁股后头转悠,估摸着现在眼瞅咱们义军云集,更是不敢向前了。”

  张献忠听罢直起身子,捋着长髯怒骂道:“他娘的,这左良玉打个仗婆婆妈妈的,真是让人不痛快!俺老张都替他害臊!”

  “明日老子要去荥阳大会,你与文秀、能奇就随你王叔留守老营吧!”张献忠望着定国,扬了扬手中的马鞭,继续说道,“其他也没啥事了!赶紧回营歇息去吧!”

  “谢父帅!”定国向着张献忠一抱拳,随即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次日天还未亮,张献忠便带着义子张可旺以及西营主要将领,连同闯王高迎祥、曹操罗汝才等人进城议事去了,只留下总管王尚礼坐镇老营。

  一阵人马纷乱之后,老营中又渐渐恢复了平静。然而定国却是整夜辗转未眠,眼瞅着时候差不多了,他悄悄起身换上一件破棉袄,打扮成灾民的模样,又将一把匕首藏于怀中,摸黑来到三弟张文秀的帐前,双手捂住嘴,模仿了几声老鼠的叫声:“吱吱吱,吱吱吱……”

  这是他们兄弟间一直以来的联络暗号,不稍片刻功夫,文秀便钻出了营帐,也是一身灾民打扮,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满身补丁粗布袄,抹了一脸锅灰的小姑娘。定国有些诧异:“三弟,不是说好只你一个人嘛……咦,香莲妹子?是你?”

  “哼,昨晚就见你们俩嘀嘀咕咕的,果然有事瞒着我!捉舌头这么好玩的事,居然不带上本姑娘,你们也太不够意思了吧!”说话的是张文秀年方十二岁的妹妹香莲。自崇祯三年,文秀被张献忠收作义子,年幼的香莲也便随着哥哥来到了西营之中。这些年来四处转战,在老营女眷和亲兵们的言传身教下,香莲女红没学会多少,倒是练就了一身不输男儿的好功夫。

  文秀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这妹子,二哥你也不是不知道,哪有事能瞒得过她?不过或许有她这个女娃在身边,咱们行事反倒方便。”

  定国思忖了片刻,还是不大放心:“可是……”

  “别可是了,天马上就要亮了,要是待会儿撞见王叔,咱们可就去不成啦!”香莲凶巴巴地瞪了定国一眼。

  定国撇了撇嘴:“此番可不是郊游,妹子,你若是要去,可得跟紧咱们,万一……”

  香莲不耐烦地嘟着嘴,一脸的不服气:“好了好了,知道啦,哪有那么多的万一,果真碰上事,还不知是谁保护谁呢!”

  定国叹了口气,算是默认了,随即摆手示意大家都别再说话。三人各自束紧衣袖,蹑手蹑脚地避过巡逻队,摸黑溜到寨墙边,趁着巡逻队走远,四下没人的功夫,迅速从木栅栏下方一个稍大的空隙钻了出去。

  出了大营,不远处就是片树林,去往官庄村需沿这片树林一路北上,还得绕过最北边闯王高迎祥的大营。昨日定国在回来途中早已将路线默记于心,今日走起来自然是轻车熟路,不到半个时辰就出了树林,此时天已经有些微亮了。

  “再往前,可就是官军的地盘了……”定国回头提醒了一句,不曾想话音未落,一名手执钢刀,身穿官军红胖袄的清秀少年突然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哪来的奸细!敢在小爷的地盘鬼鬼祟祟!看刀!”不等定国反应,钢刀已然朝着他的面门劈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定国几乎是下意识地一闪身,刀风从脸颊旁呼啸而过。一切只在分毫之间,容不得半点犹豫,第二刀又接踵而至,直指哽嗓咽喉,定国忙不迭一个后仰下腰再次躲过,随即迅速一个后撤步,算是站稳了脚跟。红袄少年见偷袭未果,便不再急于进攻,侧身提刀摆好架势。

  文秀兄妹此时也从先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正欲上前相助,却被定国一把拦下:“三弟!妹子!你们且先退下,让我会会他!”定国边说边脱下破棉袄,甩给文秀,只穿一件粗布短衣,又将怀中的匕首也扔在了一旁。

  见此情景,红袄少年也将钢刀往地上一掷:“嘿,好小子!有胆气!小爷也不占你的便宜!且让你尝尝小爷拳脚的厉害!”

  说话间,两人几乎同时上前,打作一团。就这般你来我往一连斗了有上百个回合,却是难分胜负。定国心中不禁暗暗称奇,这些年随义父东征西讨,什么阵仗没有见过,倒难得遇到如此这般的对手。此人一身红胖袄,显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兵,看来官军中还真是卧虎藏龙啊!念及到此,定国忍不住脱口道:“可惜了!”

  “可惜啥?”激斗正酣,突然听到定国没由来的蹦出这么一句话,少年不禁有些愕然。

  “可惜你一身好武艺,却甘心做朝廷的鹰犬!”定国一脸的惋惜之情。

  此话一出,少年更是一愣神,招式稍稍一顿,被定国一拳正中胸口。少年吃痛,捂着胸连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了阵脚:“咋?你们不是官军奸细?”

  “呸!瞧你一身官军的皮,我看你才是奸细哩!”香莲在一旁见定国迟迟未能取胜,早已是心急如焚,此时得了空子,忍不住嚷嚷道。

  “打住!打住!”文秀赶忙上前一步,挡在了定国与少年之间,面向着少年询问道,“兄弟,你究竟何人?”

  “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闯营李来亨是也!”少年毫不示弱的自报家门。

  听到李来亨这个名字,定国忍不住重新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番,随即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甚?小爷的名号很可笑吗?”李来亨被定国这一笑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原来是高闯王帐下一只虎李锦将军的义子来亨兄弟!失敬失敬!”定国含笑施礼道。

  不曾想定国的示好,却让李来亨没由来地恼了起来:“呸!我义父的名讳也是你小子能叫的?到底何人,快快报上名来!小爷之刀,不杀无名之人!”

  见李来亨误会,文秀连忙上前,当起了和事佬:“兄弟莫恼!我们是西营的人,这是我二哥张定国,在下张文秀,这是我妹子香莲。”

  “张定国?莫非……莫非是西营人称的小尉迟……张定国?”听到张定国的名字,李来亨白净的面庞刷的一下瞬间变得通红,“哇啊!我说你们仨这大清早的,鬼鬼祟祟在这林子里瞎转悠,小爷还以为是从哪儿跑来的官军奸细哩!”

  “还好意思说我们,也不看你这身啥打扮……”话说一半,香莲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慌张张地掩住了脸,“啧啧,我说你们俩这么冷的天光着膀子,凉快呢!”

  经香莲这么一提醒,定国和李来亨方才想起,刚刚打斗正酣,一身臭汗淋漓,倒是把上衣全给扒了。说话时还不觉得,现在回过神来,不禁有些冻得瑟瑟发抖,赶忙手忙脚乱地穿起衣裳,相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经过那番打斗,二人心中早已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了。

  “早知西营小尉迟的名号,仰慕许久,却始终无缘相见。如若不弃,在下愿与二位兄弟歃血为盟,结金兰之好!”李来亨提议道。

  “正有此意!”定国、文秀没有片刻犹豫,当即附和道。

  “只可惜今日事有仓促,没法备齐三牲祭品。”定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遗憾的神情。

  “这不咱们还有香莲妹子在嘛,好歹有个人证!”文秀边说边指了指香莲。

  顺着文秀手指的方向,三人几乎同时看向了香莲,香莲脸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哼,你们想结拜就结拜呗,看我作甚?”

  定国于是取过匕首,三人依次将各自手掌心割开一道口子,让鲜血渗透进脚下的土地,然后同时并排跪地,朝天立誓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有李来亨、张定国、张文秀三人在此义结金兰,歃血为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齐心协力,澄清宇内,以安黎庶!若违此誓,天人共戮!不得好死!”

  誓毕,三人按照年龄排辈,李来亨今年十六,四人中年龄最长,拜其为兄,定国次之,文秀为弟。

  经此耽搁,已是正午时分了。

  定国率先起身,对李来亨道:“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且先行告辞!他日再与兄长相聚,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三人当即拜别李来亨,继续赶路,约莫又走半个多时辰,前方官庄村方向袅袅升起的炊烟已然清晰可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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