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等顾宪成从衙门回来,却见乡党们又自动聚集在自家。

  众人万分感动的说:“顾兄本可自保,却毅然为我等出头,完全不顾惜自身,大有古人之义也!”

  顾宪成叹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无诸君,我又能有何作为?”

  钱一本又道:“先前我在裁汰名单上,故而不好说话。

  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当上疏直言,与顾兄同进退!”

  “别!别!”顾宪成连忙开口劝阻钱一本,“天大的干系,自有我一人当之!

  不能都下场冒险,钱君就不必被拖累了!若我有不测,以后同乡们还需要钱君来看顾!”

  钱一本还想挣扎,深情的说:“我怎能忍心看顾兄向着悬崖峭壁独自前行”

  顾宪成怒斥道:“闭嘴!难道你现在连我的劝阻也不肯听了?”

  都这时候了,你钱一本能不能不要再来抢风头了?

  自己走了一条极为惊险的赛道,你钱一本就别在旁边捣乱了!

  钱一本眼见顾宪成动了三昧真火,就讷讷的闭口不言。

  唉,这次是蹭不到风头了。不过也好,至少自己是安全了。

  在朝廷里,风口浪尖上做任何事都会伴随着巨大风险,不是每件事都能像弹劾林泰来一样安全稳妥的。

  在苦修多年、即将飞升的准大圆满资深御史这个境界,安全第一,求稳也没错。

  在这个夜晚,大部分更新社成员也都秘密聚集在林府前堂开会。

  顾宪成这样掀桌子,完全出乎预料,搞得更新社众人都措手不及。

  大家本来以为,凭借实力压服了清流党人就已经万事大吉了。谁能想到,会蹦出个不要命的顾宪成?

  清流势力那帮人也真是废物,连自家骨干都管不住!

  这种直接掀桌子的打法,让众人都感觉到了棘手。

  有人疑惑的说:“顾宪成上疏,确定是他自己的行为么?不会是清流势力这个对家故意推他出来,耍弄什么阴谋吧?”

  吏部文选司郎中王象蒙回答说:“今日在吏部,左侍郎刘虞夔对我赌咒发誓,说顾宪成上疏是纯粹的个人行为,完全与他们无关。”

  众人又陷入了沉思,这事确实不好处理啊。

  林党这次京察本来是堂堂正正的“以势压人”,官场中很常见的弱肉强食,也没什么可说的。

  但顾宪成为了一大帮同乡拼死一搏,在舆论中其实树立了“讲义气”的好形象。

  如果现在刻意打击报复顾宪成,就太败坏林党的路人缘。

  更新社秘书长周应秋也没什么思路,下意识的抛砖引玉说:“如果九元公在京师,他会怎么处理?”

  王象蒙恶狠狠的说:“九元姑丈必定带人打上门去,毁其门庭,殴其家人,砸其车轿,辱其诗词!”

  周应秋:“.”

  说的倒也是大实话,遭受林九元这样对待的言官不知凡几,连都察院的大门都被林九元毁过。

  可即便是大实话,他们在座这些人也真没能力去效仿啊。

  想到这里,周应秋不禁暗暗叹口气,看来别人真说不出什么了。

  可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自己多少也得说点什么。

  正当周应秋寻思如何发言时,去年才登科的庶吉士顾秉谦开口道:“不妨先从后果开始分析。”

  嗯?原本历史上的“猪蹄总宪日万天官”周应秋看向“白须儿首辅”顾秉谦,眼中充满了警惕之色。

  顾秉谦没受什么影响,继续说:“有一种可能,皇上会将顾宪成奏疏留中不发,就此淡化冷处理。

  这应该就是所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但是我认为不太可能。

  皇上的秉性,诸君都清楚,毕竟九元君为我们分析过很多次了。”

  万历皇帝是啥样人?崇拜爷爷嘉靖皇帝,只要不涉及自身,乐于看到大臣撕逼。

  不说水平高不高,脑子里确实有个“制衡”的想法,比如当初放任言官攻击清算张居正。

  所以顾宪成这本《论朝廷大害疏》,万历皇帝大概不会留中,估计要下发议论。

  上面的道理大家都懂,顾秉谦也不用细讲,往下阐述说:“如果只是下发内阁,那影响仍然可控,但概率也不大。

  所以十有八九是要下发各部院议论,那么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

  无论是我们这边,还是对家那边,肯定不会支持顾宪成,都会驳斥顾宪成!

  那么在皇帝眼中,顾宪成的形象岂不就成了一位孤臣?

  如果运作得好,孤臣也是大有可为的!比如说世宗朝初年的首辅张孚敬,就是以孤臣形象起家,从进士登科只用了五六年就入阁!”

  众人纷纷恍然大悟,可能这真就是顾宪成的思路!

  当今朝堂格局已经演变成林党和清流势力对峙,顾宪成想走出孤注一掷的第三条道路。

  这很冒险,非常容易就粉身碎骨。

  但是顾宪成如果今后还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目前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好选择。

  周应秋微微皱眉,果然这顾秉谦是自己的同生态位竞争对手。

  他必须要有所表现了,不然今日的风头都要被抢了。

  于是周应秋果断出声,“如果顾宪成真是这个思路,倒也不是没有办法克制。”

  众人便又齐齐看向周应秋,难道在这短短时间内,周应秋就想到了应对计谋?

  而后又听到周应秋说:“孤臣不是那么好当的,张孚敬当年做孤臣,乃是因为在大礼议上出头!

  我万历朝虽然没有大礼议,可也有国本之争,顾宪成想当孤臣没那么容易!

  只需有人上疏,请求让皇长子出阁读书讲学,然后引用一些顾宪成的话,自然就能把火烧到他身上。

  毕竟顾宪成号称正道真儒,这些年来经常讲学,随便摘选就可引用很多话!

  到了那时候,皇上肯定要询问顾宪成的态度,或者等顾宪成的表态!”

  众人不得不佩服,还是周应秋你毒辣,竟然想到挑起国本议题降维打击顾宪成!

  让皇长子出阁读书讲学的意思,其实就是给予皇太子待遇。

  这是要把顾宪成往死里逼,彻底不给活路了。

  王象蒙还是有些疑问,“那么由谁上疏请求让皇长子出阁读书讲学,负责带节奏?

  要知道,上疏的这个人必定要承受九天雷霆之怒。难道为了发疯的顾宪成,就要献祭我们在座中的同志?”

  周应秋咬牙道:“凭什么让我们出人?这是对家出了问题,而不是我们的问题!

  他们没管住顾宪成,他们就要对此负责善后!办法给了他们,他们就该去做!

  不然的话,那就视为顾宪成挑起两边争端,双方开战就是!”

  众人一起称是,“不错!正该清流势力具体负责收拾顾宪成!没有让我们出人出力的道理!”

  反正终于找到了解决办法,众人心态就轻松了下来。

  王象蒙以官场前辈姿势笑道:“我更新社有周应秋、顾秉谦二人,就像是有了卧龙凤雏!

  今日之商议又可称为顾谋周断,真乃相得益彰啊!”

  在一干吹捧声中,顾秉谦突然苦笑了几声,“其实在下还有些谬见,为了更新社大业,还是不吐不快了。

  周前辈所言之法子虽然可行,但仍未见得尽善尽美。”

  众人顿时懵逼,周应秋的策略已经这么毒辣了,你还说不完美?

  王象蒙先看了眼周应秋,然后才对顾秉谦说:“林九元说过,同志之间应当知无不言,你先讲讲看。”

  顾秉谦这才又开口说:“上疏挑起国本议题,乃是揭龙鳞之事。

  成功把火烧到顾宪成身上,等于是利用了皇上。而且皇上肯定能感悟到,这是被利用了。

  即便计谋成功,废除了顾宪成,但却会在皇上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小的芥蒂。想想就知道,九五之尊怎么可能喜欢被利用的感觉?

  不知这种芥蒂能不能消除,会不会演变成隐患,必须要想明白了。”

  周应秋面无表情的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顾秉谦回答说:“岂不闻,弓箭最有威胁的时候,是箭在弦上又尚未发射的时候?

  只要通过一些渠道让皇上提前知晓,大臣们为了打击顾宪成,可能会挑起国本话题。

  那么为了避免麻烦,皇上多半也就不想在区区一个顾宪成身上再花费心思了。

  毕竟顾宪成现在只是一个员外郎,并非朝廷重臣,当下的价值十分有限。”

  周应秋继续追问道:“皇上在九重之内,怎样才能让皇上知晓?”

  顾秉谦继续答道:“让对家清流党人先以密揭就相关状况询问内阁,然后再由阁老将情况泄露给皇上。”

  周应秋默然在心里想了想,顾秉谦所言应该没问题。

  如果换成嘉靖皇帝那样的人,就算是被“提醒”了,可能要头铁,可能要逆反心发作,会继续按照自己想法硬上。

  但万历皇帝没有这种手段和强硬意志,如果被提醒可能会引发麻烦,多半就是躲着麻烦了,不想和麻烦刚正面。

  及到次日,王象蒙去文选司上班,遇到了员外郎顾宪成,忍不住劝道:“顾君你自行辞官吧,如此方能保障朝堂太平。”

  下定了决心赌一次的顾宪成傲然道:“在下已经将自身置之度外了。”

  王象蒙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

  又过得数日,忽然有秉笔太监陈矩奉旨来吏部见顾宪成。

  屏退左右后,陈矩对顾宪成出示了一封密札,说:“皇上以密札咨你,你就在这里答奏,然后我拿回宫去呈上。”

  顾宪成接过了密札,拆开细看。

  陈太监见状暗中摇了摇头,这顾宪成是不是人才不知道,但肯定不如林泰来。

  两年前林泰来也遭遇过这样的事情,但林泰来的没有选择亲自打开看,而是请自己这个传旨天使读出来,小心慎微可见一斑。

  看了书面的就要用笔回答,听的是传话就只需要口头回答。

  顾宪成看着密札,上面御笔写道:“昔年以国本咨询林泰来,其建言元后无嫡子,将来未可知。

  所以可先将三位皇子皆封为王,将来确实无嫡子,便择其善者立储。

  如今以林泰来之建言咨问,尔以为当如何?”

  看完之后,顾宪成心里直发苦,怎么皇帝上来就用这么大的议题来逼问自己?

  难道不应该先给自己一点笑脸,鼓励一下自己吗?

  上来就这样逼问,一点辗转腾挪的空间都没有!自己还没有拿到什么好处,敢表态吗?

  如果皇帝你对待臣子都是这样的态度,那谁还敢贸然卖命?

  自己又不是重臣宿老,在这方面也决定不了什么啊!

  陈太监催促道:“今日时间不早,别发呆了,写奏答吧!”

  顾宪成盯着密札上“林泰来”这个名字,心里又暗骂,林泰来你这浓眉大眼的,原来私底下竟然是这般嘴脸。

  又觉得手里之笔重逾千钧,顾宪成忍不住问道:“当初林泰来可曾手写了奏答?”

  陈太监回复说:“他是口头奏答。”

  顾宪成大喜,连忙道:“在下也可以口头奏答否?”

  如果只是嘴上表态说说,并不留下笔迹,那就能灵活多了。

  自从万历十九年年底的首辅密疏泄露事件后,大家都信不过皇上的操守了。

  但陈太监却很干脆的拒绝说:“不行!必须手写。”

  顾宪成质疑道:“为什么林泰来就可以口头奏答?”

  陈太监不屑的说:“你什么档次?能与林泰来相比?

  以林泰来之身份和功勋,只要不公开反对皇三子,皇上就不会再有其他强求了!

  何况林泰来有多种大用,皇上也不愿意在国本问题上强求林泰来必须表态!”

  言外之意,你又有什么能力和功劳,要求和林泰来一样的超然待遇?

  近七八年来,顾宪成虽然被林泰来折磨了很多次,但心态一直绷住了,非常能隐忍。

  可是今天听了陈太监这些话,心里终于破大防了。

  皇帝怎么能是这样的皇帝?昏君!不辨忠奸的昏君!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万世成法,不可改也!”顾宪成疯狂的叫道,像是发泄什么不满情绪似的。

  陈太监:“.”

  幸亏自己有意试探了一下,这人根本就不是当孤臣的料啊,完全不值得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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