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未改府名,明明是御赐胡府,牌匾挂的还是“严府”二字。

  二十年的严府,就坐落在地安门当街的繁华处,虽然门前圈出了好大一块禁地,怎奈毕竟是车马辐辕之处,不远处对面便是酒楼茶楼,这时远处便有好些目光在惊诧地望着府门前今日这异常的情状。

  胡宗宪追上了刚结成异姓兄弟的海瑞、颜鲸,然后邀请二人饮宴。

  昔日的交情,今日的出手,都让海瑞无法拒绝,接下了宴请来到了这,万万没想到的是,工部尚书朱衡不请自来,想要参与进来。

  胡宗宪、颜鲸不可能拒绝,而海瑞对这位要为大明朝修建一条两万五千里直道的能臣、干臣颇有好感,欣然同意。

  对面的“日月兴”酒楼,早已不似曾经之盛,虽不像有严嵩题字、徐阶落印,福气少不完的六心居,平日里,也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

  一壶好茶十两银子成了过去式,现在点一桌酒菜,也挽救不了生意,这么大的酒楼,光是开着,一日支出就是几十两,乃至上百两银子。

  酒楼王姓掌柜,一天睁开眼就赔钱,可就和六必居一样,不能关门,也不能转手。

  今儿听说六心居被高人救了,王姓掌柜敏锐地注意到救星来了,就在千方百计想请高人来时,高人竟来到了酒楼门前。

  王姓掌柜揉了揉眼,定睛望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虽然距离海瑞在六心居题字才过了两个时辰,但关于海瑞的画像、相貌特征就已经传遍了京城上下。

  天不绝我!

  这是王姓掌柜心里狂喊的话,近乎是飞一样来到阁老、部堂、总宪面前,腰肢快要低到地上,将胡宗宪、海瑞、朱衡、颜鲸请了进来,请上了雅间。

  王姓掌柜本想亲自伺候,但被阁老胡宗宪以饮酒谈事给打发了出去,只能去后厨盯着菜。

  阁老所说随便几道小菜一壶酒的话,早被他抛到脑后,甭管什么山中走兽云中燕,陆地牛羊海底鲜,只要酒楼有的,就让厨子做。

  原本酒楼眼高于顶的店小二,也没有往昔的气焰,恭恭敬敬上了壶好茶、四碟精致点心后,便立刻退了下去。

  颜鲸、朱衡都是居住京城多年的老人,胡宗宪也因恩师严嵩权倾朝野时多次造访此地,那时的酒楼小二,对待客人,不管是尚书侍郎,还是总督巡抚,只要不给赏钱,就敢赖着不走。

  与如今这副模样,完全是判若两人。

  胡宗宪为海瑞、朱衡、颜鲸倒茶,后者下意识地都站了起来,不禁打趣道:“你们仨,也是朝中有名的‘刺头’,却连我的一碗茶都不敢受?”

  这三人。

  可让内阁烦死了。

  海瑞就不说了,刚进京,就在政务堂给了元辅张居正难堪、难受。

  没解决高官自降俸禄的问题,还要添上退还御府、御赐之物的烦恼,以后六部九卿大臣和地方总督巡抚,怕是要和元辅离心离德了。

  朱衡的工部,两万五千里直道,那可是两亿五千万两纹银的朝廷开支,次相高拱向来吝啬,凡是国库所出账册必要过目,工部每从国库拿走一笔款银,次相就要心疼一次,在政务堂中理事,一天到晚能听几次,甚至是几十次,次相骂工部,骂朱衡的声音。

  颜鲸逼迫刑部、大理寺,三法司搞出的重审过去十年大明朝狱事的事,也超过了内阁所想的范围。

  颜鲸没有随便糊弄,而是真从浩如烟海的繁重案卷中,从密密麻麻的冰冷文字中,找出了不少冤假错案。

  三法司查案,当然从京城,从天子脚下开始,这也就使得颜鲸第一批查出的人,牵扯了许多朝廷权贵。

  哪怕与权贵公卿无关,也是权贵公卿的叔伯兄弟、门下豪奴干的坏事。

  在颜鲸没有平定冤狱前,这些人仗着亲人、老爷的权势,在犯事后,能解决问题就解决问题,不能解决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再买通主审官员,就将一切粉饰。

  这种方法好吗?

  当然好!

  几千年来都这样干的,解决的又快又利索。

  但就有个小瑕疵,经不起查。

  问题解决的快,思考问题的时间就肯定少,那解决起来,留下的“尾巴”就多。

  以前官官相护,没人较真,许多事情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可颜鲸较了真,一个个冤假错案被翻出,幕后真凶纷纷露出水面,该杀的,全部抓住押往西市牌楼问斩,该流放的,一律三千里流放岭南,一个不饶。

  如此,颜鲸得罪了不知道多少朝廷命官,内阁成天收到参劾颜鲸的奏疏,简直烦死个人。

  海瑞、朱衡、颜鲸,堪称朝廷三大“问题官员”。

  海瑞接过茶碗,道:“礼不可废!”

  “你啊。”

  胡宗宪无奈对朱衡、颜鲸示意,“坐,你们坐,别学他。”

  朱、颜二人这才坐下来。

  简单寒暄了两句,颜鲸望着海瑞,问出了心中的疑问,道:“兄长,你为何没有取得进士功名?”

  颜鲸这话,和张居正不同,没有任何轻视或侮辱之意,纯粹是不解。

  大明朝科举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

  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

  譬如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

  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

  官帽一戴,便有官相。

  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也必然落榜。

  海瑞是举人,考过进士,才学、能力是不必证明的,颜鲸在没见到海瑞时,还以为是没有官相的问题。

  但政务堂一见,海瑞身着部堂的黑帽红服,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堂上一站,就凛然生威。

  海瑞本想谦虚两句,说是己学不足,难登高堂,但被胡宗宪接过话去,指着海瑞笑道:“这人是大才,在科举时,不愿讲究“破题承题”那些规矩,直言国事,应雷(颜鲸字),如果你是考官,能不落他的墨卷?”

  闻言。

  朱衡、颜鲸俱是一愣,随后也忍不住笑了。

  合着海瑞根本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便已落榜。

  海瑞难得脸红了,端起茶来敬道:“喝茶!喝茶!前事不提!不提!”

  正好王姓掌柜和店小二端着酒菜上来,解了海瑞的围。

  王姓掌柜赔笑道:“阁老、两位部堂,还有总宪大人,久不迎贵客,菜料不全,就拣了几样厨子拿手且新时的做来,还望饶恕。”

  店小二手托着盘底,十指不沾盘沿,送菜上桌,满面堆笑,一一指点道:“这是雄鸡报喜、佛手生香、鼎湖素鸽蛋、福寿而康、蚝皇网鲍片,是用四个头的干鲍,只怕这会儿跑遍京城也难遇呢。”

  介绍着菜肴,店小二又泛起了得意劲,王姓掌柜瞧着阁老逐渐变色的脸,上去就给小二一嘴巴,接着介绍道:“这是豉汁龙虾拼盘、孔雀开屏、麒麟熊掌、四大热菜紫菜围腰、喜冠晋爵、玉乳金蝉、龙藏虎扣。

  另外,这是冰花银耳露、甜品点心、花开富贵四式……”

  方大的桌案,东西都快摆不下了,王姓掌柜、店小二才小心翼翼地退去。

  雅间内,气氛没了刚才的热闹,这一桌子菜,没有个几百两银子下不来,这显然超出海瑞、颜鲸饮宴规格的范畴。

  朱衡瞧了瞧二人,一乐道:“好好!今儿我要饱享口福了!”

  胡宗宪朝朱衡努努嘴儿,对海瑞、颜鲸笑道:“汝贤(海瑞字),应雷,难道认为我请不起这顿酒菜吗?”

  颜鲸接言,反过来玩笑道:“那自然是请得起的,满京之人,谁不知道胡阁老府有百万,家有两位商神巨子。”

  别人都是老子挣钱儿败家,但胡宗宪不一样,是儿子挣钱老子花。

  胡宗宪长子胡桂奇、次子胡松奇,两兄弟合伙坑了死去徽商三十万金的故事,至今还在天下传唱,流传于无数街头巷尾。

  抛开“做生意”的成本,胡家兄弟赚了两百多万两银子,胡宗宪进京后,不禁当街训子,还直接拿过了那些银子支配。

  去掉之前胡宗宪贴补家族一百万两银子,胡家库房里,至少还有一百多万两银子,就是天天这样吃,顿顿这样吃,都付得起酒菜钱。

  四人举起杯来各饮了一口,胡宗宪夹了一筷玉乳,说道:“请。”

  朱衡立刻跟着夹了一筷,颇有些犯愁地皱眉道:“肥的很。”

  颜鲸尝了一口道:“味道不坏!兄长,请呀。”

  海瑞对口腹之欲并无追求,但也怕嘴养刁了,但都这样了,也只好下去一筷子。

  到底都是文人,所下的筷子,大多是只拣清淡的略吃几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人的话匣子才又打开了。

  朱衡咽下了口里的鱼翅,笑问道:“接下来你要如何做事?”

  政务堂这一出,海瑞彻底得罪了元辅,还得罪了许多阁老九卿大臣,在朝中不说寸步难行,但做起事,总归不会太爽利的。

  海瑞吃下了只鸽蛋,道:“以国策为重。”

  这国策。

  说的便是“广开社学,开启民智”,大明朝内,要大建社学,为数千万孩童开智,海瑞没想着在京城久待,准备走遍两京一十三省,把所有社学都看看,严防粗制滥造的事发生。

  顺路为百姓讲讲国策,使得社学建成后,百姓能积极将孩子送往学校就学。

  另外,有社学、有生源,好的老师也不能少,海瑞已经做好了寻名山、访高友,不避辛苦,请那些德才兼备文人教授孩子知识。

  而礼部事,海瑞在或不在,其实影响不大,礼部主礼乐、学校、宗教、民族及外交之政。

  这嘉靖朝,开端就是大礼议之争,有些老臣都还活着呢,有这些人在,礼仪上面误不了事。

  学校,这正是海瑞在做的事。

  宗教这就不必说了,儒、释、道三教的大辩论才结束,朝廷对此已有定论,照此办事即可。

  民族之上,大明朝不似元朝,没有三六九等人之分,有好日子过,没有人会闹事的。

  而外交,弱国无外交,如今的大明朝,显然不是弱国,身为当世强国,外交是最好做的,不用海瑞教,礼部官吏就知道该怎么做。

  朱衡、颜鲸对海瑞肃然起敬,能以部堂之身,为民智奔走,海瑞的功德,不比去执行清丈田亩,均地于民国策的陈以勤阁老少。

  胡宗宪却没有那么乐观,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展开一张,一首诗顿时出现在几人眼前。

  “人道冬夜寒,我道冬夜好。

  绣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晓。”

  朱衡看完,失望地摇摇头,道:“虽不知何人所写,但不是佳作。”

  胡宗宪立马展开了第二张纸,又是一首诗,还是一首六言诗:

  “露湿萤飞楼空,月昏子规噤声。

  何处红妆倚栏,侧闻玄夜凄风。”

  颜鲸笑道:“这首诗倒还不错,可怎的读起来,浑身的不自在。”

  海瑞面色一沉,道:“不奇怪,这诗中有鬼气。”

  胡宗宪见海瑞看出诗中韵味,但还是不言语,又打开了第三张纸,是一首七言绝句:

  “新绿初长残红稀,美人清泪沾罗衣。

  蝴蝶不管春归否,只向黄花深处飞。”

  第四张纸,第四首诗:

  “废地荒园芳草多,少年踏青时行歌。

  谯楼鼓动人去后,回风袅袅吹女萝。”

  朱衡不住摇头道:“颓丧!”

  海瑞道:“鬼气越来越炽了。”

  胡宗宪打开了最后一张纸,也是第五首诗,颜鲸吟道:

  “清明处处鸣黄鹂,春风不上古柳枝。

  惟应隔墙英风石,记汝曾挂黄金丝。”

  五诗毕。

  海瑞、朱衡、颜鲸沉默不已。

  胡宗宪望着海瑞,开口道:“这些诗,无一不格调低沉,感情凄婉,但却不是芊芊女子所书,而是我大明朝文人雅士所为,近日以来,两京一十三省皆有见到、听到。

  感慨世风日下,恐惧圣上杀戮,追忆往昔盛文之时,以及,缅怀先皇!”

  末了四字。

  震惊了海、朱、颜三人。

  活着的文人,又开始作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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