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其惠是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国字脸,仪态端正,比贺有义年龄略大,可能因平日注重保养,所以看起来倒比贺有义年轻几岁。他身穿生员襕衫,身上带着昨日仓皇出奔的痕迹。家宅焚为白地,田契化为乌有,却能神态自若,举止得体,说明他是个内心强大的人。傅元修报告说他是雅州生员的领袖,对朱平槿逼迫大户土地投献一事似另有主张,所以朱平槿决定以洪其惠作为突破口,对其实行软硬兼施。如果洪其惠低头了,其他生员等缙绅地主可能随之就范;如果洪其惠拿不下,那么朱平槿硬来,就可能招致雅州上层人士的集体反抗。

  洪其惠被带到朱平槿面前,规规矩矩跪着行了大礼,谢了朱平槿救了阖城百姓,开始垂头屏气等待朱平槿的问话。

  一个少年冷冷的声音传来:“听傅先生说,洪先生对本世子投献之法颇有微词。本世子请洪先生前来,正是想当面请教。”

  洪其惠在心里痛骂傅元修兄弟的八代祖宗,然而反应却不慢,又跪下行了礼,然后不卑不亢回答道:“听元修兄讲,世子要我等缙绅之家,尽投田土于王府。学生不敢苟同!”

  朱平槿没有跟着洪其惠的话走,他冷笑一声道:“此次雅州民变,百姓一日之间尽皆作乱。先生以为何故?”

  洪其惠回道:“学生以为,百姓作乱之故有三。一因地主盘剥过甚,地租之高令人乍舌。一遇荒年,百姓无法完租,只得流离失所,骨肉离散。想百姓终年劳作而不得温饱,士绅终日饱食却无一事。百姓安得不反?二因朝廷官府胥吏盘剥过甚。正税之外,又有三饷;经年欠税,带征三分;预征粮饷,直达崇祯二十五年;条鞭之后,本无力役,又行无偿加派。日夜催缴,百姓不得安居;四处设卡,黎民不得乐业。百姓安得不反?三因地方豪强,仗势欺民,勾结官府,转嫁税赋,小民求一温饱而不得!有此着三,百姓安得不反?”

  洪其惠话音未毕,朱平槿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自己的革命同志啊!傅元修兄弟再不堪,好歹是个秀才,把自己的真实意图向雅州士绅传递清楚并不困难,怎么自己的同志也会反对投献之策?难道自己的策略真的有疏漏?

  于是乎,朱平槿立即收起冷冰冰的态度,和颜锐色地让曹伴伴给洪其惠摆了一张椅子,又上了一碗茶,这才道:“洪先生所言极是!可见蜀中百姓困顿艰难,先生已经了然于胸。本世子非要侵人田产,掠人财物。收士绅投献,实非不得已而为之!朝廷用兵于辽左、闯献,自然课税于天下,我等臣子,理当报效,无可非议。然京师苛求无度,地方层层加派,士绅嫁税于民,地主重租于佃,故而天下汹汹,万民难以自安!本世子与大明休戚与共荣辱相依,思来想去,只得罔受非议,收取士绅投献!”说着,他指着宋振嗣等一众护卫道:“先生请看,此等武人乃王府护卫,皆赳赳勇武之人。这两日斩杀乱民无数,率为此等武人之功。故本世子收取士绅投献,皆是护国安民之用!取之于民,亦用之于民。还望洪先生为蜀中苍生计,助本世子一臂之力!”

  朱平槿说得亲热,也道得明白。朱平槿暂时不想讨论国家税收这个政策的是非,只想在不越过这个政策大框架的前提下,通过士绅减租让利,保证百姓生活,维护社会稳定。于是他的解决方案,便是让土地挂在王府名下,利用王府的免税政策,在尽量减少士绅损失的前提下,降低百姓的田租标准。

  世子的意思,洪其惠当然听得明白。只是让士绅主动出让利益,谈何容易!于是洪其惠摇摇头道:“世子之意,学生已知矣。据学生所知,王府收得缙绅投献,多开设王庄王店,少数方由投献者自营。本朝肇始,本无皇庄皇店。世祖本为藩王,靖难以后,改王庄王店为皇庄皇店。此例一开,京师南北直隶,皇庄皇店竞设;诸王公主、功臣外戚之庄店遍及天下,官吏缙绅亦纷纷仿效。学生敢问世子,如王府设了王庄王店,乃以何人为庄主掌柜?”

  “嗯……多是府中太监。”朱平槿沉吟片刻回答道。

  “此正为学生忧心之处!太监本是天家家奴。其于庄店,不免擅作威福,肆行武断。其不靖者,于地方,难免起盖房屋,私立关隘;于道路,则有符验之请、关文之给,有癝饩(BINXI)之供,有车辆之取,有夫马之索!部分地痞流氓亦投献王府,于是有恃无恐,到处拨置生事,刮取民利,民莫不苦之。”洪其惠不管曹三保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自本朝肇建,庄店之收益,输入宫中府中,例不过十之一二。而入太监、庄头私囊者,不啻(CHI)十之八九……此为缙绅投献之一不利。”(注一)

  朱平槿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府中的王庄王店都由王妃打理,洪其惠说的情况朱平槿并不了解,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总体性认识。与他的前世做一个类比,皇帝设的皇庄皇店,相当于央企;王府设的王庄王店,相当于省企。这些国企不仅普遍存在效率底下、竞争力弱小的大企业病,更突出的隐患是高管团队的廉洁自律。朱平槿的前世在两个国企摸爬滚打十年,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很清楚。用句通行的语言表达,那还是机制问题。朱平槿听到洪其惠的话,渐渐冷静下来。有些深层次问题,这个雅州书生看的很透,得让他充分发表意见。

  “缙绅之家开庄设店者不少,可有解决之妙法?”朱平槿问道。

  “子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是故妙法者,唯有东家与掌柜同利!同利则同心,同心则上下相得,红利滚滚而来!”说起熟悉的经济世用,洪其惠不免得意,在朱平槿面前侃侃而谈起来:“范家的范老大人即为此中高手。学生听长辈说,数十年前范家虽颇有资财,亦不过一富户尔。概因范家许掌柜以重利,故而许多掌柜不辞劳苦,贩卖百货于康巴。财货日积月累,这才有了百万家财!范老大人出仕之后,官府多有照拂,这生意便越发顺当,家业也才愈加兴旺!只是这番劫难……”

  范质之言信不得!朱平槿心中一惊。他口中却惋惜道:“哎!可惜了!本世子刚才听到内官回禀,说是昨夜乱民冲入范宅烧杀劫掠,范老大人不堪侮辱,已然悬梁自尽了!族中人口虽多,却仅余一侄,名曰范质。可惜范老大人去了,否则本世子正可请教一二!”

  两人相谈甚欢。朱平槿又问道:“先生既道这王庄王店设不得,那么由投献者自营如何?先生道有一不利,有一则必有其二,还请先生教我。”

  洪其惠三十几岁,浸淫诗书二十余年,好歹混了个州学生员。今天终能一展自己的经世之学,可惜听众仅是个十五岁的藩王世子!

  “如果能在朝堂上向君王和大臣们畅谈一番,此生足矣!”洪其惠在心中长叹一声,口中却道:

  “……蜀中地租高居不下,固有田主贪鄙、赋税沉重之故,但学生以为还有二因。一因蜀中承平三百年,人口日繁,而田土不增;天灾人祸频繁,粮价日贵。田主之家见田土之业有利可图,于是哄抬佃价。二因如今蜀中疲惫,百业凋零,百姓唯有种田一途,佃户多而耕田少,佃价自然难降。如世子强求士绅投献,压低佃价,必伤其利益,定遭其反戈一击。若有力之人登高一呼,或作乱于地方,或弹劾于庙堂,学生窃为世子忧之!”

  洪其惠认为强制投献会导致蜀王府在政治上的垮台,未免危言耸听。藩王中因为兼并土地被皇帝拿下的,大明朝还真没有几个。确因强行要求投献或者降租而导致地方失稳,承担责任的也是王府长史司,轮不到王爷,更轮不到朱平槿。然而洪其惠用市场供需关系来说明租佃价格的变化,符合朱平槿受到的市场经济教育,于是再度引起了他的思考。

  租佃双方本质上是供需关系。人多地少,供需失衡,必然导致佃价过高。粮价过高,同样因为粮少嘴多,供需失衡。洪其惠这番话说的很有道理,朱平槿完全赞同。目前,粮食作为紧缺的战略物资,在四川乃至整个大明朝,其问题的核心都是总量不足。按照朱平槿的思路,农业总产量是一切问题的关键。只有化解了了农业总产量的桎梏,才可以大规模发展手工业,甚至是提前推进现代大工业。以大工业对小农业的绝对效率优势,来实现农业人口转移,进而减少农业人口在总人口中的比重。农业总产量不足,工业化终究只是空中楼阁。任何国家和地区,从来没有饿着肚皮自然发展到工业化的先例。朱平槿所知的先例,是国家和政府强力干预经济,利用工农业产品的“剪刀差”,强行从农业中抽取利润来发展工业。简单而言,那便是饿死农民保工人!

  饿死农民保工人?结果是农民造反,工人骂娘!国民经济处于崩溃的边缘!朱平槿暗暗摇头,在心中将其抹去。

  洪其惠仍在侃侃而谈,朱平槿再度思索着洪其惠的话。洪其惠认为,粮食总量不足的主要原因是可耕地不足。这点朱平槿不敢苟同。粮食总量不足的主要原因,是农业生产条件的破坏以及高租税对农业生产积极性的压制!只要解决了这两个制约农业生产的主要因素,以四川现有的土地资源和自然条件,实现粮食自给自足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农业生产条件的修复,一要稳定社会秩序;二要保证农业工具和耕牛;三要整治水利设施;四要求神拜佛,祈求风调雨顺。解放农业生产的积极性,一要减少税赋负担;二要降低租佃标准;三要出台一号文件,给农业发展吃定心丸,打强心针。此外,还可以通过发展多种经营养殖、试种新作物、增加肥料施用量等增产措施,来提高农业产量。

  战略物资能不能用市场调节的方式来增加总量?朱平槿心中没底。他沉思良久,这才将手中茶盏连饮数口,问洪其惠可有好的法子。

  注一:节自明大学士夏言之《勘报皇庄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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