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意很快追上李婆婆, 听她说了家里的情况。

  李婆婆的女儿赵栀怀孕三个月,这一胎怀得很不安稳,小腹时常坠胀得她生疼, 平时更是汤食都吃不进去,人已经瘦得快成皮包骨。

  今夜她又嚷着肚子坠胀,李婆婆心疼女儿, 这才急匆匆地出门找郎中。

  郎中大半夜被她拉出门,走得跌跌撞撞,这老婆子看着年迈,却有一把子干农活练出来的粗野力气,郎中被她抓在手中, 硬是难以挣脱。

  只得气喘吁吁地说道:“杜家娘子的胎我是看过的, 脉象很稳当,怀孕前期反应大一些也正常,哎、哎, 你慢点——”

  李婆婆哪里肯听,她也是当过母亲的人,知道女人生孩子的难处,怀孕前期就算反应再厉害, 女儿的反应也实在过了头。更何况,她这还不是头胎,已经是第二胎了,怎么也不该比头胎还难过。

  刚刚踏进杜家院子, 就听到偏房里小孩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隔着紧闭的门窗都刺得人耳朵疼。

  透过映照在窗上的影子, 隐隐绰绰能看见里面一人在抱着小孩哄,一人端着一碗汤药, 往孩子嘴里喂。

  虞意在来奉盛县的路上时,曾听李婆婆说起过,她有一个六岁大的外孙女,名字叫杜若,和她女儿一样,都是取自很漂亮的一种花名。

  外孙女和她的名字一样,也是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每回李婆婆来城里,若若都喜欢缠着外婆睡,夜里听她讲故事。

  那屋子传出的是女孩的哭声,想必就是杜若了,哭得声音都哑了。

  郎中叹息道:“孩子一直哭闹也会影响孕妇的情绪,我上回来就说过叫你们先把孩子抱爷爷家里养一段时间,等赵娘子稳定了再抱回来。”

  院子里堆放的木料和各种半成品都没怎么收拾,乱糟糟的,那一边小孩的哭声终于缓和了一些,这一间屋里又传出女人难受的呻丨吟。

  郎中气都还没喘匀,就急匆匆地进了屋,被按到床前去把脉。

  赵栀闭眼躺在床上,一张脸憔悴得如同金纸,眉头紧紧皱着,额上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看上去的确很不好受。

  在她床铺前,还守着一个妇人,正是赵栀的婆母。

  她抚着赵栀的手,小声地安慰道:“忍一忍,哪家女人生孩子不都得经历这么一遭,你这次反应这么大,说明你肚子里肯定是个男的,男孩子调皮,当然比怀若若的时候难过,忍一忍就好啦。”

  郎中一看赵栀的面色,也觉棘手,但他翻来覆去地把了几遍脉,都觉脉象是正常的。他谨慎地问道:“你们有请其他郎中看过了吗?”

  婆母立即说道:“当然请了,我儿都快把城里的郎中请完了,都说呀,是正常的。”

  郎中也颔首道:“摸脉象的确是正常的。赵娘子你怀孕没胃口,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必须得吃啊,吃不下也得吃。”

  “我今晚还专门给她炖了鸡汤,全都叫她吐了。”婆母转过头来跟李婆婆道,“亲家,你看,我就说嘛,她就是吃得少了,她怀若若的时候,就是我照顾的她,你怎么还不信我。”

  她说着话音一顿,这会儿才注意到李婆婆身后,还站在一个人。那姑娘长得很是貌美,衣着打扮,浑身气势看上去便不是普通人。

  婆母神色微变,紧张地打量她一眼,转向李婆婆询问道:“这位姑娘是?”

  李婆婆心思在女儿身上,虞意便笑了一笑,主动道:“我是婆婆同村的人,这回跟她一起进城来,便来看看赵栀姐姐。”

  虞意转眸打量赵栀,暗中放出灵力在她身上转一圈。可惜她是个剑修,终究不是医修,也实在看不出赵栀身上有什么问题。

  凡人的生命脆弱,又怀有身孕,虞意不敢随便给她用灵丹。

  她在婆母时不时扫过来的戒备眼神中,自觉地退出了屋子。

  院子里,薛沉景也跟在她身后进了杜家,不过他没有靠近这间主屋,反倒是鬼鬼祟祟地站在方才小孩啼哭的那间偏房窗外。

  现下杜若的哭声已经消停了。

  虞意轻飘飘地跃过满地乱七八糟的木料,轻盈地落那一间屋外。

  察觉到她的靠近,薛沉景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挥袖间重新糊上在窗户纸上掏出的洞,仰头望向天上的月亮,好似刚刚一直就只是在屋檐下赏月,而非在窗外偷窥。

  虞意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这屋里有什么不对劲吗?”

  薛沉景沉吟,摇了摇头,“我进来时听她哭声尖利,都是痛苦之意,以为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刚刚观察了一下,并没有鬼祟作乱,这院子里也很干净。”

  如果不是鬼祟作乱,那便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形。

  虞意听他都这样说了,想来不是妖魔鬼怪作祟。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在孕初期反应比较大?古代医疗环境比较落后,女人生孩子确实很遭罪。

  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剑修,一个是法修,若不是妖邪作祟的话,那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这时房门咿呀一声,从偏房走出来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两人面貌相似,是一对父子。应是赵栀的夫君和公公。

  薛沉景不大想与凡人打交道,结印飞快施展障眼法,隐匿了自己和虞意的身形。杜家父子毫无所觉地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边往赵栀所在的屋子走,一边低声交谈。

  杜钱说道:“爹,要不就照郎中的意思,将若若带去你们屋里一段时日,她这样每夜一哭闹,娘子听着就很难受。”

  杜父显是不太赞成,“我们和你还不就隔着一道院墙,难道在我们屋里哭,她就听不到了吗?若若呆在她娘身边,还好哄一些。”

  两人走到赵栀屋外,便停了交谈,没有继续说下去。

  待人进主屋后,薛沉景拉住虞意的手腕,轻轻推开一条窗缝,遁入偏房内。

  房间里一片昏暗,闷着一股浓重的药味,薛沉景抽动鼻子嗅闻一下,说道:“汤药里应该有安眠的药草。”

  所以,杜若喝了汤药后,才慢慢止了哭啼。

  屋内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虞意将灵力聚于眼中,用了灵视观察床上的女孩,她脸上的泪痕被擦拭过,被角也压得很整齐。显然照顾的大人离开时,是有精心安置过她的。

  薛沉景伸手想要试探女孩的情况,手伸到一半又想起,他不是薛明渊,自己这个魔物,若是探她,反而会直接要了这人类小孩的命。

  他缩回来手指,轻声道:“阿意,你探一探她的魂魄。”

  虞意转头看了他一眼,依言并起食中二指点往杜若眉心,小心翼翼地渡入一缕神识。片刻后,她撤回手,蹙眉道:“她的魂魄有缺,少了一魂二魄。”

  薛沉景沉眸,果然呢,没人比他更清楚魂魄剖离的痛楚,难怪这小女孩会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他走上前,伸手悬于床榻上方,挥手迅疾地画出几道灵线。黑暗中,只能听到他袍袖震荡的猎猎声响,灵线从他指尖流逸开,组建成一个法阵。

  薛沉景害怕露馅,刻意用灵力结阵。灵力为清正之气,但他结的却是一个邪阵,二者不相生反相克,使得这道法阵力量被削弱了很多。

  但追寻一个人类小女孩丢失的魂魄,还是可以的。

  法阵成型之时,薛沉景说道:“阿意,捏开她的嘴。”

  虞意看着半空的法阵,阵虽是由灵力建成,但不知为何,这阵中的符文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她谨慎地问道:“你要做什么?”

  薛沉景的动作微一凝滞,嘴角忍不住上翘,双瞳在黑暗中微微亮起,原来她也并非全然相信薛明渊。

  他喉结滑动,轻咽一口口水,控制好语气,温和而无害地说道:“借她一口气息,追寻她丢失的一魂二魄。我不会伤害到她的,阿意,你相信我。”

  虞意还是从他末尾那句“你相信我”的尾音里听出了一点熟悉的调调。薛沉景求人之时,会不自觉地夹着一点微弱的鼻音,这会让他的语气听起来显得弱势,更加容易动摇人心。

  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不用眼睛去看他,听觉对语气的辨认就更加敏锐。

  薛沉景别的语气,虞意不敢说自己百分百熟悉,但是他求人的语气,那她可太熟悉了。

  她先前竟还真的差点被他的伪装糊弄过去。

  薛沉景见她没有动静,轻声喊道:“阿意?”

  虞意收敛心神,端详法阵片刻,用她那半吊子的符道知识看了看这阵的几处符眼和灵线,最终俯下身,按照他所说捏开小女孩的嘴。

  被灌过汤药的女孩睡得很沉,因为缺魂而气息偏弱。法阵从她口中聚来三口气息,光芒才猛地一收,灵线交织凝结成一只飞虫往外飞来。

  虞意看着那只指头大小,发着微光的大蚊子从她眼前飞过,差点就没忍住一巴掌拍过去了。

  她诧异道:“为什么是蚊子?”

  看到她嫌弃的表情,薛沉景暗地里懊恼地撇一下唇角,早知道变个好看的东西。

  他故作轻松道:“我一时没想到别的东西,但蚊子也很方便,它们灵活敏捷又飞得很快,不用担心,别人看不见的。”

  虞意又想起纯焱阁器楼外那遍地的黑虫,非常怀疑他的审美取向,无语道:“你喜欢就好。”

  在他们两句话间,这只发光的大蚊子身姿矫健地飞到了窗边,一眨眼就从窗缝里钻出来。

  虞意赶紧跟上,薛沉景追在她身后,试图解释:“其实,我也不是很……”

  他话音顿住,想起来自己现在是薛明渊,那算了,懒得解释了。薛明渊就是喜欢这些恶心的东西。

  两人出来庭院中,见那光蚊在月色下徘徊一阵,竟是径直往着主屋飞去。

  这会儿,杜家父子正送郎中出来,郎中提着药箱,摇头不解道:“你家娘子的胎相确实挺稳当,按理来说,不该这么难受了才是,哎,再观察几日,再观察几日看看。”

  两父子连连点头,杜钱掏了出诊的钱,送大夫出去。

  虞意和薛沉景隐身进入屋内,李婆婆和婆母都守在床前。李婆婆抱着赵栀起身,婆母正在尝试往她嘴里喂鸡汤。

  被褥从赵栀身上滑下来,露出被子下消瘦的身子,因为消瘦,她隆起的小腹便十分明显。

  光蚊飞至她们身边,在赵栀面上盘旋一圈,最后顺着往下,停在了她的小腹上。

  虞意诧异地睁大眼,下意识转头看向薛沉景,有点难以置信。大女儿失掉的魂魄怎么会在她母亲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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