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进口的真皮大沙发上,顾栀被迫坐在中间,磨着小牙,一脸的不服气。

  她瞟了瞟左边的那个陈绍桓陈师长,又瞟了瞟右边那个想当她爸爸的陈添宏。

  有个大胡子金发碧眼的洋人拿着单子走进来,俯身,在陈添宏耳边耳语了几句。

  顾栀竖起耳朵听,听到洋人用不标准的中文在说什么“血型”之类的。

  洋人说完,站起身,然后退下去了。

  陈添宏此时看顾栀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眼里的那种惊喜根本藏不住。

  顾栀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不安地在沙发上动了动,她本来又想跑,然而陈绍桓就坐在她旁边,胳膊一伸就能把她捉住,根本跑不脱。

  陈添宏看着顾栀的脸,想到刚才那个洋人说的话,又仰头笑出声:“哈哈哈,顾菱织给老子生孩子了!顾菱织给老子生孩子了! 顾菱织,你真的给老子生孩子了!”

  顾栀听到他一直在喊自己娘的名字,瘪了瘪嘴,正想出声说他笑得很吵能不能不要笑了,哪知道那男人笑着笑着,笑声中突然带了哭腔,眼圈通红:“顾菱织。”

  顾栀吓了一跳。

  陈绍桓:“父亲。”

  陈添宏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干咳一声,仰起头,似乎想倒回眼中的湿润。

  然后等他再低头时,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他眨了眨眼睛,又看向顾栀:“来,叫一声爸爸给我听听。”

  顾栀:“………………”

  她跺了一下脚,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怎么碰到这种想当人爸爸的神经病,已经快疯了:“你凭什么说你是我爸爸,你放我走好不好?算我求你了行不行?”

  陈添宏:“你就是我的种,已经验过血了,千真万确!”

  顾栀听到“验血”两个字,愣了愣,然后看到自己胳膊弯上的那个针眼。

  她之前好像是听顾杨说过,上海有个什么家事法庭,洋人办的,可以验血查血型,看是不是亲生的孩子。

  顾栀突然心虚起来。

  验血了又能怎么样,她都二十岁了,凭空多个爸爸,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于是顾栀清了清嗓子,挺直腰背:“咳咳,我觉得吧,这件事情吧,即使血型一样你也不能这么肯定,你既然认识我娘,就一定知道我娘是做那种生意的,做那种生意的,你懂得,我的爸爸是谁这件事情是说不清楚的,你不能听信那些洋人的一面之词。”

  “放屁!”陈添宏似乎很生气,“你就是老子的种,顾菱织那阵子只有老子一个男人!”

  顾栀看了他一眼。

  陈添宏伸手在衣服里找什么。

  顾栀以为他是在掏雪茄,结果他却掏出来一张照片。

  他放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似乎眼眶又红了,然后把照片递给顾栀:“闺女,小心点,别弄坏了。”

  顾栀听到“闺女”两个字,瘪了瘪嘴,还是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女人五官精致明艳,跟她有九分像,眼神妩媚中又带着狡黠。

  顾栀看到那张照片后一下子张大了嘴,然后眼眶也蓦地红了。

  这这这,这不是她娘吗?

  她一直以为她娘这辈子没有照过照片!

  这个男人怎么会有她娘的照片!

  照片泛黄,已经很旧了。

  陈添宏这回从衣服里掏出了跟雪茄,身后站立的副官立马来给他点燃,他吸了一口雪茄,吐出烟圈,回忆久远的往事。

  他说:“你跟老子一模一样,也跟你娘一模一样,当初为了给你娘照这张照片,老子偷了三个钱包,还挨了顿打,才凑够的钱。”

  顾栀摩挲着手里的照片,看着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陈添宏年轻时是个混混,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无恶不作,最喜欢拿着偷来的钱去装阔气。

  秦淮河是南京最有名的香艳地方,是个男人都想往里扎,陈添宏一天偷了钱,第一次去秦淮河。

  他装的阔气,仿佛就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一样,被店小二引进店,结果对台上正在唱曲儿的女人一见钟情。

  店小二说这是店里新来的,头牌,名儿可好听,叫顾菱织,既然是头牌,价格也自然贵。

  陈添宏赏了那个顾菱枳不少钱,后来他经常去,去了也只是听曲儿,给赏钱也阔绰,却从来不提要包顾菱枳的话,于是一来二去,顾菱枳就对这位客人有了印象。

  后来终于有一天,陈添宏给了无数次赏钱之后,提出要跟顾菱枳独处。

  他进了屋子,抓住顾菱枳的手,说:“菱枳,别干这个了,跟我走吧。”

  顾菱枳似乎没想到他不办事而是说这个:“你有钱给我赎身吗?”

  陈添宏:“有!我有!你跟我走!”

  顾菱枳:“那你家里有钱吗?会娶我当姨太太?”

  她说着把手从陈添宏掌心抽出来:“我才不要跟你去吃苦。”

  陈添宏家里怎么会有钱,他就是个混混,他的钱全都是偷鸡摸狗来的,但是为了让顾菱织跟他走,撒了个谎:“人人都叫我陈少爷,我怎么可能会没钱呢,你跟我,以后你就是陈少奶奶。”

  顾菱枳听后一喜,点点头:“好。”

  陈添宏给顾菱枳赎了身,在南京城租了间顶好的公寓,身上钱已经花的差不多了。

  顾菱枳真以为自己嫁了个有钱少爷,今天要吃这个明天要吃那个,后天听说南京城可以照相,还吵着要去照相。

  陈添宏供她供得很辛苦,顾菱枳要什么他都愿意给,顾菱枳只知道陈添宏工作似乎很忙,却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过了几个月,顾菱枳好像怀孕了,月事没来,还一直干呕。

  陈添宏知道顾菱枳可能怀孕,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他要去偷一笔大的,然后买好吃的,给顾菱枳补身体。

  结果那一次他太铤而走险,遭了殃,被警察局的人给抓住了。

  陈添宏好几天没回来,顾菱枳出去打听,才知道陈添宏根本不是什么少爷,他就是个小偷,是个混混,这几个月养她的钱全是偷来的,就连这公寓也是租的。

  陈添宏被关过很多次局子,想要逃出来不是什么难事,这次虽然比较困难,但是还是被他给逃出来了。

  他一逃出来就立马赶回公寓,一开门,公寓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邻居告诉他顾菱枳早就走了,走之前还把值钱的家具给卖了。

  顾栀听到顾菱枳卖家具这里,抿了抿唇。

  陈添宏应该没有编故事骗她,毕竟临走卖家具这种事情,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她干得出来,没想到她娘也干得出来。

  顾菱枳重回秦淮河,听到陈添宏来找她,一直闭门不见,说自己不嫁给穷人,不嫁给小偷,也不嫁给骗子。

  陈添宏问她那你有没有怀孕,顾菱枳在房间里沉默了半晌,说没有,你想多了。

  陈添宏于是挫败地离开,然后发奋,要变成真正的有钱人,不仅有钱还要有权,那个时候再来找顾菱织,顾菱织就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了。

  南京城里不好混,他跟着一群走骆驼的去了陕甘一带,在那里当了土匪,因为有能力又不要命,很快成了土匪头子,又过了几年,成了当地一霸。

  他那个时候又回去南京找顾菱枳,那里的人却告诉她顾菱枳去年就已经被一个客人赎走了。

  陈添宏掏出枪,往天上放了一枪,追问那个客人和顾菱枳的下落,所有人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却没有人答得上来,是真的不知道。

  然后有人磕磕巴巴地说,顾菱枳这几年,身边一直带着一个小女儿。

  直觉告诉他那个就是他跟顾菱枳的女儿,陈添宏又惊又喜,开始发狠地找。

  可惜那个时候时局动荡,在偌大的中国找一对母女,犹如大海捞针。

  陈添宏后来手里的势力越来越大,这么些年混成了军阀,却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直到他在陕西时听到一张唱片,看到画报上那个女人的脸。

  他那一瞬,恍惚以为这就是顾菱织。

  只可惜她太年轻,不会是顾菱织。

  她是歌星顾栀。

  陈添宏便把寻人的目标锁定到那个上海的歌星顾栀身上,让属下搜集所有关于那个歌星的信息,于是后面又看到一份报纸。

  歌星顾栀歌唱会上被人捣乱揭露身世,道出她没有爹,是婊子娘养的,她娘是南京城有名的婊子。

  他看到那份报纸时激动得浑身发抖,这个长相,这个身世,就是顾菱枳和她的女儿,绝对没有错。

  顾栀听陈添宏讲完整个故事,有些沉默。

  “我娘已经死了。”她闷闷地说。

  陈添宏揉了揉眼睛:“我知道。没事,我把你找到就好了。”

  “可惜啊。”他长叹一声,“老子没有生来就是个少爷,那样你娘也就不会走了。”

  顾栀默默无语。这些往事,阴差阳错,命注定的事情太多,她不知道去怪谁,也无法去怪谁。

  她能理解她娘当初为什么那么做,如果之前她还是准姨太的时候,有一天,突然知道霍廷琛是个假大款,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甩掉霍廷琛。

  她娘甩掉了她爹,却还是把她生了下来,这其中的感情实在复杂,有没有爱很难说得清楚,顾栀不知道如果那时候自己怀了霍廷琛的孩子,会不会像她娘一样,也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是她甩霍廷琛,可能会,如果是霍廷琛为了结婚而甩掉她,那就绝对不会。

  顾栀想着想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然后猛地扭头,看身旁的陈绍桓。

  陈添宏说的对她娘一往情深的样子,那么这个陈师长又是从哪里来的。

  陈绍桓明显年纪比她大。

  陈绍桓似乎看出来顾栀在想什么,笑了笑:“我是父亲的义子。”

  陈添宏一直没有再娶,又想找个人接班,十几年前看中了当时只有十岁,父母双亡却一身狠劲儿,放枪骑马毫不眨眼的陈绍桓,于是收做他的义子,对外一直宣称是他的亲儿子。

  原来不是亲儿子。顾栀点了点头:“哦。”

  陈添宏从伤感中走出来,显得很激动,跟顾栀指着陈绍桓:“闺女,叫哥!”

  顾栀扯了扯嘴角。

  她没有叫哥,只是对于陈添宏这种既然要认亲戚,还要把她绑架来的这种方式十分无语,吓得她还以为自己被坏人盯上要香消玉殒了。

  就不能好生跟她说吗?

  陈添宏抠着后脑干笑两声:“你爹是个粗人,土匪当惯了,一时糊涂。”

  顾栀:“………………”

  陈添宏也不逼着顾栀叫哥叫爸了,他对顾栀这些年的事多多少少都了解到了,问:“你跟那个姓霍的是什么关系?”

  顾栀知道他说的是霍廷琛。

  陈添宏又问:“你是不是从十六岁就跟他了?”

  顾栀听得有些不自在,却也没反驳。

  这些都是可以查出来的事。

  不过她又说:“我是跟过他,可是我早就跟他断了。”

  “断了?”陈添宏一疑,“既然断了,那为什么全上海的人都说你傍大款。”

  顾栀:“我呃,没有傍大款。”

  看来她把自己神秘富婆的身份藏的挺好的,陈添宏派人调查她,只查出来了她十六岁跟霍廷琛的事。

  陈添宏:“那又是为什么?”

  顾栀:“他现在只是我的一个幌子。”

  “因为我自己其实很有钱,我说自己傍大款,别人就不会怀疑我的钱从哪里来的。”

  陈添宏似乎来了点兴趣:“你哪里来的钱?”

  顾栀:“你们在那边看报纸吗,上海有个人中了巨额彩票,一千万大洋。”

  她吸了口气:“那个人,是我。”她似乎直到对方可能不会信,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必要骗你们。”

  陈绍桓:“………………”

  陈添宏:“………………”

  然后陈添宏拍着大腿,扯开嗓子笑:“好啊!好啊!老子在陕西看报纸,说是有个人中了一千万大洋,没想到竟然是我的女儿,不愧是我的女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栀也跟着呵呵笑了两声。

  她往外看了眼天色,离她被绑貌似已经大半天了。

  顾栀正准备说我要回去了,我认你这个爹你放我走,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走进来。

  顾栀认得那个人,是陈绍桓的副官。

  那人在陈绍桓耳边说了几句。

  陈绍桓听后,勾着唇一笑。

  顾栀:“怎么了?”

  陈绍桓看向陈添宏:“父亲。”

  陈添宏:“嗯?”

  陈绍桓又瞟了一眼顾栀,对陈添宏说:“霍廷琛霍少爷带人把咱们这儿包围了,让把妹妹放出去。”

  顾栀惊得张大了嘴。

  霍廷琛来了?

  霍廷琛是不是以为她被绑架,来救她了?

  陈添宏听后冷笑一声,翘起腿,掸了掸雪茄上的烟灰。

  不管怎么说,他对十六岁就占了她女儿的男人,没什么好感。

  陈添宏给了陈绍桓一个眼神,陈绍桓随即会意,下去。

  顾栀看到陈绍桓离开,吓得不轻,忙叫住他:“等一等!”

  她拉住陈绍桓,又回头看了一眼陈添宏:“误会,误会,我出去跟他说,让他走好不好?”

  陈添宏很听顾栀的话:“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顾栀得到陈添宏的许可,又对着陈绍桓干笑了两声。

  她出门。

  陈家围墙上都装着铁丝网,她看到大门处,双方的人正在对峙。

  门外停着一辆车。

  霍廷琛坐在车里,手指不安地点着,面色极寒。

  他没想到陈绍桓会跟他玩这一招。

  似乎对顾栀没有企图,却又背着他绑人。

  他固然厉害,手底下有兵,陕甘一霸,可是这毕竟是在上海,是他的地盘。

  霍家既然能够在上海做到现在的地位,也不是什么斯文的儒商。

  霍家的人都是黑衣保镖的打扮,而对方,却各个是军装,荷枪实弹的汉子。

  霍廷琛手下的人几乎都没少见过大阵仗,但这次见到对手是当兵的时,也知道这次怕是讨不了好。

  霍廷琛沉住一口气,又往窗外看了一眼,竟然看到顾栀出来了。

  他立马下车,侦查周围。

  顾栀一直向他走过来。

  霍廷琛确定顾栀没有被人挟持,迎上去。

  应该是陈家不想跟他霍家在上海争,直接放人了。

  “没事吧。”霍廷琛走到顾栀面前,神色担忧地检查。

  顾栀摇了摇头:“没事。”

  她看了一眼霍廷琛带来的人,说:“你让他们都收手吧。”

  霍廷琛:“嗯?”

  顾栀跟霍廷琛说完,又转身看了一眼那些穿军装的,跟陈绍桓的副官说:“你让他们也收手吧。”

  副官立马冲顾栀行了个礼:“是,大小姐。”

  霍廷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绍桓的副官叫顾栀什么?

  大小姐?

  霍廷琛这辈子只听过别人叫顾栀顾老板,或者顾小姐,却从来没有听到她被人叫过大小姐。

  那种养尊处优,富贵煊赫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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