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 第九章

小说:当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 作者:彭湃 更新时间:2024-08-18 06:11:15 源网站:顶点小说
  我没法向她形容那种感觉。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无法释怀,不仅仅是这些,对于年少时伤害过的所有人,做错的所有事,我都无法释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时间从来不会原谅你的过错,也不在乎你的忏悔,甚至在你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它就扬起嘲笑和轻蔑的嘴脸,狠狠朝你碾过来。

  一

  黑龙江之行的最后一天,我把工作全部交给了小乔和秦大义。他们心领神会地看着我身旁的苏荷贼笑。

  “是谁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就算全世界的女人死光了,也会先考虑男人的呀?”小乔难得逮到我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机会,挤眉弄眼道:“瞧瞧你现在这骚劲儿,真是戳瞎老娘的钛合金眼。好了赶紧滚吧,祝你俩哈尔滨激情一日游愉快,晚上不要太操劳,明天下午两点的飞机,别迟到。”

  “我说咱就这么放他走啦?太便宜了吧。”秦大义跟着起哄。

  “也对,等等!给姐回来!”小乔慷慨激昂地喊住我,“卫寻同志,这次给党组织带土特产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

  “给报销吗?要给报销东北虎我也给你牵一头回去。”

  “没有!”

  “也成,给你们一人捎一斤东北黑土。”在小乔张牙舞爪之前我领着苏荷跑了。

  初次来哈尔滨,人生地不熟的我们煞有介事地买了一张市区地图,然后坐着公交车开始乱逛。我们先去了东北虎林园见传说中的东北虎,看它们在雪地上嬉戏打滚,不时慵懒地张开大嘴打着哈欠,偶尔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不忘提醒着游客自己百兽之王的身份。苏荷戴着口罩、耳罩和呢绒帽,全副武装下只露出一双泛着粼粼波光的黑色眼眸,她很认真地同情道:“卫寻,你说它们被关在一个这么小的地方,肯定很渴望自由吧。”

  我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其实是人类对动物们的误读。事实上动物们比起在大自然艰难地生存,时刻需要担心领地被抢占,食物和水的紧缺,以及敌人的袭击和寄生虫的侵扰,更愿意待在圈起来的地方,前提是,圈起来的地方能让它们有安全感和归属感。我曾在一本资料书上看到过,不少动物被一些狂热的动物保护组织从动物园放出去后,没几天又自己跑回来了。”

  苏荷脸色有点难看,不太高兴地抢过我手中的糖葫芦,拉下口罩泄愤似的咬了一口。“你知道吗?我最最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点,好像什么都懂得比我多,高高在上,让我看上去像个白痴。”她一连用了三个“最”以示不满。

  “别给自己没文化找借口。”我毫不示弱。

  她皱起鼻子朝我哼哼,转身直走,步履蹒跚地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没走几步她回头莞尔一笑,“可是,我最最最喜欢的也是你这点。”

  夜幕降临后我们去了松花江,一望无际的江面结上厚厚一层冰,江面上有人滑冰、骑雪橇和玩陀螺,还有爸爸带着孩子在放小型烟花。我们上了一辆供游客出租的马车,苏荷看到这辆跟童话世界里一模一样的南瓜车时,当场兴奋地尖叫起来。那一刻我愿意相信,无论一个女孩被迫在人情冷暖的现实中折腾得多么灰头土脸,身上包裹了一层多么坚硬的外壳,内心深处却始终留有一份少女心。在那里,她们愿意相信纯真和美好,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确实有童话。

  马车缓缓行驶着,苏荷沉醉地靠在我肩上,现在的她就像一位羞怯的灰姑娘,而我是那位不靠谱的王子,领她回城堡。可惜,我没有城堡,我的领地只是一片废墟。既然如此那就一直走下去吧,也不错,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世界的尽头,看看那是否有着传说中的七色花,美轮美奂的北极光,以及被世人歌颂的永恒和希望……很快,我跳出自己的沉沦,迫不及待地问了苏荷一个她从来没正面回答过我的问题。

  “我还是很想知道,当初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恨你呀。”她回答得很纯粹。

  “恨我?”我委实有些吃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偷班费那件事帮你开脱的可是我啊,你那算不算以怨报德。”

  “算吧……”她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似乎在证明什么,“可我就是恨你啊,所以才在走前狠狠地玩了你一次。当时我也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自己有多狼狈,我喜欢你,却配不上你。就像一个小孩子在没法完整地占有一个玩具时,索性将其摧毁。反正很别扭的感情。”

  “好吧,就算是这样……”我心疼地揉了揉她冰凉的额头和刘海,“可你喜欢我什么呢?我有什么值得被人喜欢的?不是谦虚,说真的。”

  “因为你就是个傻瓜呀。”她笑容里透着美丽动人的狡黠,“傻瓜可是很稀缺的生物,他们都不懂,但我是骗子,我懂。”

  论智商和情商我自认为都不算低,真不理解她口中的傻瓜跟我有什么关系。但眼下我不再争辩,我并不在乎这些。

  我们继续聊,在我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下,苏荷完整道出了她的过往。

  七岁那年,她拥有了苏荷这个名字,一个月后便从人贩子集团里逃走了。帮助她逃走的人是她的哥哥,一个很聪明也很早熟的男孩,以前他们乞讨时,他演的就是她的哥哥,同时监管她。事实上他因为个头最高也是整群孩子的监工。直到某天晚上,他亲眼目睹了人贩头子把一个小男孩单手和单脚锯下来,而他负责在一旁帮忙止血。男孩那晚没有睡觉,偷偷躲在被子里哭。苏荷偷偷抱住他的背,过了很久后才幽幽地说:咱们跑吧。

  逃跑那天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春日,一群小孩在三个大人的看管下路过一个运矿石的火车站,那个火车站的铁网坏了一个小缺口。事先没有任何通知,苏荷的哥哥突然抓着苏荷就跑,他们顾不上刮伤,迅速地钻进坏掉的铁网内,两人在千钧一发之际爬上一辆缓缓开离的火车,甩掉了身后穷凶恶极的追喊。

  两人在装满碎矿石的车厢上睡了一整天,火车一路北下,经过了无数座大山和隧道,最终把他们带去了一座南方城市。后来他们被当地一家私立孤儿院收养,不过除了不用担心变成残废,不必每天外出乞讨之外,处境也没有变好多少。苏荷十岁那年,她跟她的哥哥被一个开摩托车维修店的离婚男人收养了。短短半年男人就暴露出变态的本性,每天酗酒后就对着她的哥哥拳打脚踢。这些他们都能忍,直到有一天养父揪着苏荷的头发把她拖进了自己房间,撕她的衣服。十三岁的哥哥不知从哪翻出了一把大剪刀,狠狠插进了养父的大腿,鲜血喷涌而出。但苏荷的哥哥没有放下剪刀,他接着又扎向养父的腰间,胸口。那天他像魔怔了般一共在养父的身上扎了十几刀,几乎把他扎成一个鲜血淋淋的马蜂窝。

  苏荷和她哥哥最后见到养父的样子,就是他半死不活地蜷缩在狰狞的血泊里哀号。直到后来他们都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死。

  那天哥哥拿着继父房间里的两万块现金,带着苏荷再次出逃了。也是那天之后,苏荷的哥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憨厚善良,他变得阴狠、歹毒、冷漠、自私,但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苏荷免受伤害。他们没再靠过别人,因为他们明白,孤儿院和养父养母都不是什么好归宿。他们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善意的眼神,并利用曾经在人贩子集团里学到的本领开始了偷窃和行骗的生活。初中那段时间,苏荷扮演可怜的转校生,辗转于各个城市的中学,一边读书一边骗生活费。

  而我,成为她漫长行骗生涯中的惊鸿一瞥。惊鸿一瞥,这是苏荷的原话,她想了很久才找出这个形容词。她说她小学只读到了三年级,后来的课本几乎都是自学,初中三年起码换了十所学校,中专是在一所很不正规的夜校毕业的,学的是文秘。

  “我是在中专的第二年才慢慢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对。那些在我眼里曾无比幼稚无知的同学们一个个都谈起了恋爱,他们总是为了爱情矫情地伤春悲秋又义无反顾地犯傻,可我却不再轻蔑,反而控制不住地羡慕起他们。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知道了自己的生命是缺失的。我在我最好的年华里从没有喜欢过谁,没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每次想到这个我就特别害怕,害怕到哭,哭着哭着我就莫名其妙地想到你,想到我离开那晚,抱着我的时候微微颤抖的你。”苏荷看着我笑了,眼中尽是醉人的柔情,“唉,别用那种表情看我,我说真的呐。那时我才发现自己竟然那么想念你,想念到每晚都会失眠,然后某一天,我才发现我喜欢你……对了,后来我还有去找过你。”

  “找我?”我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你编故事也有个度好吗?”

  “就知道你不会相信。那会你高二,对我来说回来找你一点也不难。你还记得那段时间你每晚放学后都跟同学去一个小区打篮球吗?篮球场左边有一个台球室和两个游戏厅,那里总聚集着一群打扮非主流的社会青年。有一次那群人跟你们发生了口角,差点打起来。后来你们就没再去那打过球了。当时我就在其中,那时候还是我跟另一个女孩出面劝架的,你完全没认出我。”她脸红了,像是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情,“老实说,现在我再去qq空间翻我那段时间的照片,我都不敢相信那个阴阳怪气的丑八怪会是自己。”

  “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说。”当苏荷的描述跟我的记忆慢慢重叠起来后,我有些信了。

  “说什么?嗨,你好,我是苏荷,就是初二那年骗了你两千块的人,还记得我吗?我好喜欢你喔,做我男朋友吧?”她自嘲。

  “我可能会当场把你掐死的。”我笑了。

  “所以啊,我也只敢远远看着你,看着你朝气蓬勃地带球上篮,看你没心没肺跟同学抢冰镇汽水。你那会背书包时总是弓着背,喜欢歪脸朝每个长得好看一点的女孩子露出玩世不恭的坏笑。”她话里没有埋怨,相反,全是回忆时的神往,“你又怎会知道,再次见到你时,我发现自己更恨你了,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你还是远远地把我甩出一大截,无论我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尤其、尤其是后来我还看到了陆笙南。”

  “不是吧!这你也知道。”

  “哼,我知道的事多着呢。”见我张大了嘴巴,她自豪极了,“他是你当年的小女朋友对吧?我可是一清二楚。当时跟我交好的一个女孩,也是你们班的同学,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反正,她暗恋你,每次跟我们一起玩都会讲陆笙南的坏话。我特别喜欢听她讲你们的事,你当时跟陆笙南在一起得罪了学校好多人对吧,才子佳人什么的,哎,真是羡煞旁人哟……”她咯咯地坏笑起来。

  “停、停,这段跳过吧,饶了我行吗!”我慌忙阻止她。苏荷并不知道,对我而言这是一段耿耿于怀且羞于启齿的过往。

  “当时虽然自卑,但也不是没想过无论如何要跟你见一面的。可惜那年冬天我哥无意撞上了人贩子集团那伙人,想不到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居然还没被警察给缉拿,他们常年流窜于各种小县城,一边抛弃那些没用的孤儿,一边再领走新的孤儿。我哥怕惹上事,带我去了星城……那之后还发生了很多事,不过都不重要。你看,命运多奇妙呀。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我还是见到了你。”

  我试着串联她那简直要用传奇来形容的故事,很快我又有疑问,“你哥就是谭峰吧,上次在酒吧厕所救我的人。”

  “宾果。猜对了。”

  “既然是你哥,那晚他骑摩托车送你到公司楼下时你为什么要亲他?别告诉我你早忘了这事!”我话里带着咄咄逼人的醋意,比起她为了目的而接近余总,她跟谭峰无故的暧昧我更让我难受。

  苏荷似笑非笑地双手捧脸,哈出一团白色雾气,“是,我亲了他,我经常亲他。我们一直相依为命,他对我很好,关系早就超越了亲人。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所以亲他是为了让他开心,也算是我力所能及的感激和补偿。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我跟他之间一直是这样相处的。”

  “可我不能接受。”我直言。

  “你不是我,你不在贫民窟里长大,没吃过人贩子的皮鞭,没忍受过养父的猥亵,也没睡过天桥和公园,当然不会懂。”她眼中的失落稍纵即逝,转而忧伤地笑了,“不过我并不指望你懂。你能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我就很知足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办到的,不是谁都愿意喜欢我这种女孩的对吗?”

  我不敢看她坚定的黑色眼眸,一想起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对她百般的刁难和辜负,我就羞愧不已。那一刻我突然很想为她做点什么,很想配得上她的感激,我轻轻抓紧她冰凉的手,“苏荷,今后我们一起改变好吗?”

  “改变?”

  “对,努力变得更好,跟曾经的那个自己告别。”但愿她没有误以为我在嫌弃她,至少这一秒我没有。我只是心疼她。

  “我……需要时间。”

  “从现在起,一辈子够不够?”

  “不够,还能再多点吗?”她霸道地盯着我的眼睛,转而又俏皮地笑了。

  “不能了。”我别过头,“因为我不确定下辈子还能不能遇见你。”

  二

  行程有变,第二天我没回星城,跟小乔一起去了大连。她曾经开工作室时玩过一段时间摄影,这次折去大连是要给一个开淘宝服装店的朋友拍淘宝照,三天赚八千。而我过去就是充当男模,不需要露脸,只要穿上新衣服站在街边摆出各种臭美的姿势就能拿到两千,这么好的美差何乐而不为。

  最重要的是,在答应之前我收到了年叔的一条短信,这个简直堪比妈妈桑的大管家坚决不放心她一人前往,而秦大义又急着回去工作,重任舍我其谁。我本想带上苏荷,她拒绝了。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做小三很忙的,哪那么多自由时间啊。”

  我无心再开这种玩笑,“别去找他了,公司很快就能找到下家……”

  “很快,那就是还没有咯?”

  “就算现在脱离也没关系了,回去我跟年叔谈谈。”

  她给我一个安慰的拥抱,轻碰了下我刻板的脸,“安心啦,我不是以前那个苏荷了。我有分寸的。你跟小乔路上小心,三天后见。”

  她拉着小行李箱走进安检口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女孩变了,她变得比她曾展示出来的更加温柔体贴,甚至,沉着冷静。苏荷,我们现在算是相爱了吧?当我想问这个问题时,她离我很远了,我们只能隔着安检依依不舍地招手。

  我跟小乔上了晚上的卧铺火车,一觉起来正好抵达大连。

  小乔的淘宝店朋友是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一张苍白的马脸,举止投足都优雅得有些过火,给人娘娘腔的造作感,为人却很热情健谈,相处久了也便不那么讨厌了。看得出他很有生意头脑,店里卖的男装女装都很受欢迎,他租了一个大仓库,聘请了四个大学生每天给他下订单,据说手上有四家皇冠店了。

  原本计划三天拍完,小乔却一改以往散漫拖沓的工作态度,两天内超额完成,托她的福我也刷新出了一天之内换60多套衣服的人生纪录。拿到酬劳后小乔坚持不留下来吃晚饭,马不停蹄地带我坐上了前往烟台的轮船,她计划在烟台转坐火车回星城,相对省钱又快捷的路线。

  坐上轮船时已是凌晨,小乔有些心不在焉,独自上了甲板。

  半小时后我出去透气时才发现她在偷偷抽烟,海风很大,吹乱了她的黄色卷发。她很快发现了我,做贼心虚地把烟扔进了海里。

  “我又不是你高中的教导主任,这么害怕干吗?”我说。

  “我不是戒烟了嘛。”她尴尬地笑。

  说到戒烟,这姑娘挺有意思。自傅林森上次肺部被捅了一刀后,她就开始戒烟。她的理由是:我跟他都是o型血,万一他的肺部有问题,我到时候还可以和他换肺,不是说一个肺也能活吗,所以从今天起我要戒烟了。当时我们都嘲笑她没常识,想要换肺哪是一个血型吻合那么简单。

  “得了吧,你要真能把烟戒了,我以后就用鼻孔吃饭。”我奚落。

  她白了我一眼,我又问:“你最近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你这几天都有点奇怪?”

  “有那么明显么?”

  “有。”

  她幽幽地叹口气,“也算不上啦,就突然觉得自己好没原则的。”

  “靠,我没听错吧?咱张雨乔女士什么时候有原则了,你多少钱一斤买的呀?”我逗她。

  “卫寻你丫要哪天死了,绝对是贱死的。”她反击。迟疑了一会才对我坦白了,“那家淘宝店老板,是我的大学同学……你别看他那么娘炮,大学那会可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还为我闹过自杀呢。”她心有余悸地摸了下胸口,“现在想想都好可怕,毕业后大家各奔前程,我才算是摆脱了他。我那时还发过誓呢,再也不要跟他扯上半点关系……哎,不说这些了,你见过晚上的大海吗?你看,多漂亮啊……”小乔前言不搭后语地跟我分享着她乱七八糟的感受,“天一亮咱们差不多就能到烟台了,我上次来烟台坐的也是晚上的轮船,记得那会我还在码头看到了成群的水母,你看过水母吗?轻飘飘,亮晶晶的一团,特漂亮……”

  “是因为林森吧。”我还是打断了她。

  “什么?”她装糊涂。

  “林森没医保,也没存款,他住院那笔钱数目不小,全是你掏的吧。”小乔之前曾骗我说傅林森的医药费是年叔垫的,我也是出差前才偶然从芳姐那得知年叔没钱了,他甚至偷偷把自己的房子做抵押贷款在撑公司的开销,余总那点钱根本不够公司运转,现在公司架子越做越大,其实也进入最艰难的时期。我早该猜到小乔没什么存款,她把车偷偷卖了还骗大家说借朋友开了。而且公司里面,我、傅林森、小乔、秦大义等几个主要成员已经有两个月没领工资了,大家心照不宣,没说出来就是怕动摇军心。这次小乔一定是很缺钱才不得已来赚这个外快,我之前也好奇三天居然能赚八千,哪有这么慷慨的淘宝店主。

  被我识破,小乔无奈地撇了撇嘴,“我知道他还喜欢我,才利用了这点。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所以……总觉得自己很坏。”

  “换以前我准会道貌岸然地鄙视你,就像我曾经鄙视苏荷那样。可现在我不会了……”我走过去,默默掏出一根烟替她点上,“公司的事别担心,我相信能撑过去的。至于大森,他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为他做的我以后一定会还。”

  “还你个头。”她激动了,“我做这些是为我自己,我爱他,这点你最清楚。”

  “当然清楚。”我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与她并肩看向了广阔无垠的黑色大海,以及远方点点的星光,“可是爱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很苦的。”

  “别劝我放弃,什么都不要讲,我知道这挺傻。”她苍凉的笑容一点也不符合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然而此刻却又那么触动我。没多久,她又看向我,“你呢?”

  “我什么我啊?”

  “你现在是跟苏荷在一起了吧。”

  “算吧。”

  “那陆笙南呢?”

  ——陆笙南。

  光是这三个字便足够让我胸口绞痛了,大片海风吹疼了我的眼。有时候,我觉得很多事情是注定的,从我们参与生命这场盛大的掠夺战的那刻起。我们注定会夺走别人的很多东西,也将失去更多东西。比如我此刻的怀念、不舍,以及深藏在泪腺深层的酸楚,都早已经成为了这三个字的仆人。

  “你怎么知道她的?”我皱着眉扭过头。

  “还记得今年秋天的露营吗?那晚我跟大森坐在湖边聊天,他跟我说的。你也知道,我一看到他就会方寸大乱,偏偏他也是个闷葫芦,我们根本没法交流。可那天很神奇,一聊到你的事他就侃侃而谈,气氛自然而然放松下来。有时候我总觉得他……”她说到这里,斟酌了下措辞,“特别在意你。”

  “他不是gay。”我忍不住笑起来。

  “我知道,那不一样。我就觉得,他在意你远远超过朋友的界限。尽管他从没表现出来,所以有时我会特别嫉妒你。”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我跟陆笙南的事?”

  “说了很多呢,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分手。我直觉你肯定还有很多事没说。”她来了兴趣,“要不今晚干脆讲完吧。”

  “你就那么想听啊?”我有点无奈。

  “当然啊,排忧解难我不擅长。但说到拿你不开心的事让自己开心一下我可是一流。”

  “滚。”我笑着把烟头弹向海面,漂浮的星光瞬间陨灭。

  如今想来,给陆笙南庆生的那晚并没出现什么明显裂痕,但它又确实是所有事情的转折点。半夜匆忙离开时我将手机落在她家,因此五一假之后几天里我跟她都没联系上。

  那几天我情绪异常低沉,焦躁又抑郁,还失眠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睁眼盯着房顶的天花板,不停地想着我跟她的以后,我固执地把我们的未来演算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得出的结果是:我们没有以后。

  这让我痛苦,却又感觉到莫名地解脱。

  五一假最后一天,我妈难得没出门,在家陪我吃了顿午饭。自从她跟我爸离婚后,她已经很少再有好好做一顿饭的闲情雅致了。我们坐在长方桌的两端,相视无言。过了很久她打破僵局,神色憔悴地夹起一块鸡肉放到我碗里,“明天又要上课吧?”讲话的声调恍惚得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嗯。”

  “零花钱还够吗?”

  “够。”

  “妈今天去朋友家玩,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好。”

  之后回归沉寂,只剩下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和咀嚼声。很司空见惯的一顿饭,并没有多么惨烈的打击,却让我彻底从自己的幻想中醒来,——这才是我真正的生活啊。然后轻而易举地,我就接受了“我跟陆笙南不会有未来”的结论。

  第二天在学校见到她时我变得无所适从。我拿不准要用什么姿态面对她。最终我以问她要手机的理由,主动找她说话。

  她抬头冷淡地看了我一眼,“没有。”

  “哦,那可能是路上掉了吧。”我自讨没趣地回到座位。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她也变了,虽然说不出是哪,但确确实实变了。我们之间那股原本热烈燃烧着的火焰无声地熄灭了。

  她开始每天上下学都由父亲接送,我们很少再有单独相处的时间。关系不痛不痒地维系着,不像朋友,不像同学,不像恋人,也不像陌生人,直到现在我都还无法界定那种奇怪又微妙的关系。仿佛彼此都在等待着一个出口,得以让眼下的困局迎刃而解。而在这之前,只能沉闷地煎熬着。

  两个月后的暑假,我做了一件事。

  在说这件事之前,我得先介绍另外一个女孩,小央。

  小央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文静瘦小,扎着不起眼的短马尾,讲话细声细气,就算是被老师点名朗诵课文声音也小得离谱。她的一切都很普通,她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安静卑微得像个小透明。几乎没有男同学对她感兴趣。忘了说,她还很笨,连一个当红韩国偶像的名字都能搞错,就更别提其他需要很高情商才能参与的八卦话题了,所以她也不招女同学喜欢。

  忘记是怎么开始的,她黏上了我,准确说是黏上了以我为首的那一群成天荒废学业无所事事的差生。我们并不讨厌她,谁让她总是很好心地帮大家抄作业呢,也包括美术专业课的作业。作为报答,我们偶尔会带她逃课,去打台球,去网吧,甚至半夜溜出来吃宵夜,再爬到山顶玩一些很刺激的游戏。

  最初,几个男生都当她是小屁孩,从没有过非分之想。那时候我们都喜欢a片里那种风情万种的熟女,松岛枫是大家公认的女神。对她这种背个喜羊羊的书包就可以冒充小学生的女孩实在不感冒。后来日子久了大家纯当她是妹妹了,对她也关照有佳。她像只小白兔一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们没心没肺的照顾,再义无反顾地帮我们抄各种作业。

  高一过去后,她慢慢改变了。

  通俗点说,她的身体跟心灵都得到了发育。

  有一次大家在网吧玩通宵,她也去了。那晚她安静地坐在我旁边,托着腮看着我投入地打游戏,眼睛都不眨一下。当我偶然侧脸看向她时,她脸居然红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笑着说:“卫寻你真厉害。”声音依然很小。

  那时我就察觉到了,她喜欢我。

  可我从不拆穿,也是后来我才发现,我其实很需要她的陪伴。小央大概是唯一让我感觉不到任何压力的女孩。我时常觉得只有跟她在一起时,我才是优秀的、强大的,甚至是高尚的。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却让我甘之如饴的自信。那段日子里,我一边享受着这种自信带来的满足感,一边“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班上如果有哪个女孩欺负她,我第一时间替她讨回公道。在其他事上也时常拿出“坏学生”的特权关照她。高二快结束时,她慢慢出落成一个真正的高中生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荷尔蒙的作祟下也顺理成章地暧昧起来,单独相处的时候还会接吻,但我从没给她任何承诺,她也从不提出任何要求。第二天见面时,就像一切都没发生,她还是那个安静又乖巧走路总低头看脚的马尾女孩。

  我跟她接吻了四五次,刺激过后是悔恨和空虚。当我逐渐意识到这对陆笙南是一种很龌龊的背叛后,便跟小央保持开了距离;而她似乎早习惯了被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并没有多么极端的反应,很安静地就接受了我的疏远。直到一个月后我突然得知,她跟我的朋友在一起了,他叫张翔,算是当时我们那群玩伴里跟我关系最好的。对此我也没有多问,我们之间很少过问对方的事,只是那时开始几个人的关系就不那么纯粹了。

  那年暑假,张翔十八岁生日,下午请大家一起出来唱ktv,那时候我们都偏爱下午出来唱歌,因为价格便宜,晚上一般会去网吧玩游戏,凌晨再吃大排档。当天下午有人提议让我喊上陆笙南,大家起哄说在一起那么久了,也从没见带出来玩,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坏学生啊。我推搪不过,只好打过去了。却遭到她冷淡地拒绝。现在想想,那个拒绝真让我很没面子,其实我平时都很小心,几乎不会在这种场合喊她让她为难。可那个下午,当我怀揣着一半虚荣一半重归于好的心情约她出来时,她却当头泼了我一盆冷水。

  我没办法说服自己不在意,心情糟糕透顶,那天下午我不停地喝酒,却没想到小央喝得比我更多,很快她就醉了。偏偏这时没唱几首歌的张翔接到他爸的电话,匆忙离开了,听说是奶奶脑溢血住院了,情况危急。

  这场颇为扫兴的聚会在下午两点左右提前结束。送小央回家的任务交给了我。我记得那天天气非常炎热,整个街道都被高温给扭曲成了像是随时要融化的奶油城堡。我把醉醺醺的小央扶回到她家楼下,出了一身汗。我正要离开时小央却喊住我,“我浑身都没有力气,你扶我进屋吧。”见我迟疑,她又别有用心地补充,“爸妈这几天出差了。”

  我送她上楼了。

  她刚进家门就跑去厕所吐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我心想着,等确认小央吐完没事了就走。我记得当时播放的节目是《还珠格格》,几乎每年暑假都会五集连播。

  不多久,浴室方向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叫。我愣了两秒,立马起身冲过去。结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小央在洗澡,敞开着玻璃门,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白色雪纺衫,那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因为型号有些大她从没穿过。而此刻,这件唯一的遮蔽物被淋湿了,半透明地紧贴在她肌肤上,一瞬间,她的肩膀、锁骨、背脊、胸部……所有黄色录影带里才能看到的那些勾人眼球的部位都以一种朦胧的裸露姿态被我尽收眼底。她头顶上的水继续开着,顺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浇下来,午后的阳光下,氤氲的水气淡淡弥漫开来,我久久才把视线移到她的脸上,她微张着嘴,双睛通红而无措地望着我。

  我分不清楚她是在害怕,祈求,还是别的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她确实在勾引我。当我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鼓起勇气轻轻抱住了我,身体还在战栗,却怎么也不松手。

  我不受控制地一把横抱起她,走向客厅的沙发,她慌张地喊:别,去我房间。

  就那样,我们去了她睡房,拉上了淡绿色的窗帘,空调上挂着的小风铃叮当作响,我们彼此沉默几秒,开始脱衣服。然后我们做爱了。那是个生硬的、仓促的、带着羞耻的并不愉快的第一次。

  “不是吧!靠,这算什么?软妹子的逆袭吗?”小乔大概被我口中故事的发展给震惊到了。

  “我后来把那个下午归结为雄性激素过剩的性冲动,但这无法说服我自己。你知道当小央紧闭着眼睛躺在我身体下面时,我看着她的脸想到了谁吗?”

  “陆笙南?”

  我摇头。

  “那个……陈曦,美术老师?”

  我摇头。

  “难不成是松岛枫、苍井空……可别告诉我你想的全是av里的女人啊!”小乔睁大双眼,扶着甲板护栏的她彻底风中凌乱了。

  “都不是,我谁也没想。”

  我没说谎,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我没有告诉小乔,在完事后,在自责、悔恨、空虚这些情绪抵达之前,在那个短暂的空隙里,我非常真切地想起了一个人,就是我爸。当时我侧躺在小央的身后,一边象征性地摩挲着她瘦弱光滑的肩膀安抚她,内心没有彷徨,没有愧疚,居然满脑子都是压抑不住的胜利后的得意。我像是完成了一个重要的复仇仪式,向我曾经最崇拜也伤我最深的那个男人的报复——爸,你看,我也跟你一样了,一样无耻,一样下流,一样肮脏。而这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你永远也别想弥补和挽回!你甚至永远都不会知道。永远。

  “后来呢?怎么样呢?”小乔追问。

  “那天之后我特别悔恨,整个暑假都没再联系过小央,她也没再找我。一直到暑假结束。再之后就到了高三上学期,没多久事情还是败露了,至今我都不知道是谁说的。也可能是张翔自己察觉的吧,毕竟小央的第一次是给的我。那个早自习,他突然冲进教室踢翻我的课桌,把我扑倒在地狠狠地揍我。我在那个早晨掉了一颗牙齿,还有八斤的鼻血……”

  “哈哈我操,哪有那么多……”小乔乐了。

  “总之流了很多血。那之后我们绝交了。我本以为接下来还要每天都面对他,谁知一个星期后他就因为打我被开除了,他之前因为打架已经被严重警告了三次,这次学校说什么也不肯再网开一面了。不过很快,他打我的真正原因就被所有同学知道了,我被彻底地唾弃和孤立,而我甘心接受这个下场。至于小央则在一个月后转学了,她原本就要转学,是父母工作的关系。那时候我有观察陆笙南对我的态度,她肯定也是知道我跟小央的事情,可惜她依然冰冷冷的,不愤怒、不失望,甚至完全不在意,每天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就像我们原本就是陌生人。”

  “后来?”

  “后来她走了。”

  我现在依然无法忘记那个冬天,期末考试的前几天。家乡下了场特别大的雪,街道上因为积雪太厚封路了,市领导主动扛着铲子带领大家铲雪。上午的历史课上,历史老师让我们别待在教室,出去随便玩。就因为这个,历史老师成了我印象里最好的老师。总之当时大家别提多开心多感激他了。

  南方城市的孩子对雪总是有着很高的热情,因为一个冬天才能看到一两次。当时操场上的雪被大家践踏得所剩无几,有人提议去学校的后山,围墙在夏天就被一场大雨冲垮了,一直没修。后山的山脚下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那应该是我看过的最大的银杏树,可能有上百岁了。其实我跟陆笙南以前经常会在放学后偷偷跑来这,躲在树下接吻。在这颗树上相对隐秘的地方还刻着我俩的名字。树的旁边是一个篮球场大的小湖泊,上面结了一层薄冰,晶莹剔透。

  大家在洁白厚实的雪地里追闹,陆笙南站在湖泊旁边,看着冰面愣愣地出神。我犹豫良久才敢走到她身边。是她先开口的,没有看我,只是轻声说:“你可能不会信,前段时间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结冰的湖、银杏树、你,还有我,你站在我身后,戴着我送你的黑色围巾,跟现在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要说点什么。

  我们沉默了很久,直到很多同学都玩累了往回走。一动不动的她才突然回头看我,我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质问我跟小央的事情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承认,道歉,然后任由她发落。

  可她没有,她只是问:“卫寻,你喜欢过我吗?”

  我一恍神,居然没答上来。再然后,我居然真的就哑巴了。喜欢,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啊,但我就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像吞下了童话里的那些偷吃语言的虫子。

  “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陆笙南说完后朝我歪过头,露出一个好看的浅笑。这是自她生日那晚之后,首次朝我露出笑容。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和解了,于是我也笑了,不争气的是,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流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她摘下厚实的羊毛手套,用手背帮我抹干脸上的泪,“咱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跟她并肩走回教室了。

  我以为这一切会重新开始,可是第二天她就再没出现。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办好了转学手续。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就那么走了。班上那些看似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孩,也一个都不知道她的下落。她们脸上的吃惊不亚于我。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故事就这么略显惆怅地结尾了。小乔微微皱着眉。很久后,她略微同情地望了我一眼,“你会不会觉得……她肯定非常恨你,才决定离开你来惩罚你。”

  我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你后悔过吗?后悔当初做的那些事。”

  我望着脚下幽深的黑色大海,苍凉地笑了,“后悔有什么用?”

  “那你还喜欢她吗?”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我没法向她形容那种感觉。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无法释怀,不仅仅是这些,对于年少时伤害过的所有人,做错的所有事,我都无法释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时间从来不会原谅你的过错,也不在乎你的忏悔,甚至在你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它就扬起嘲笑和轻蔑的嘴脸,狠狠朝你碾过来。

  年轻时,我总是想方设法搞烂自己的青春。仿佛唯有这样,我才会对这个世界无所畏惧。我真蠢,这么多年了,其实我还是一点都不知道如何跟这个世界和睦相处,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我一点也不快乐。

  我单手掐住了自己的嘴,努力不让声音哽咽,心脏像快要被人捏碎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一头扎进脚下的海水里。

  三

  小乔绝没想到,当晚出现在火车站为我们接风洗尘的人会是刘凯希。这个向来以情场混世小魔王不要脸自称的花货,今天难得没带上他的泡妞三大利器:西装、墨镜和鲜花。就连头发也变回了安分的黑色,软趴趴地垂在前额,平时面对七级大风依然巍然不动的杀马特造型不复存在。

  他穿着咖啡色呢绒大衣、黑色牛仔裤和平底靴,一改往日的张扬浮夸。反倒让人有点不适应。星城的冬天潮湿阴冷,他站在还残留着不少白色积雪的广场上,正对着出站口朝我们招手,精力充沛地咧嘴笑。

  直到走近跟他说话时我才发现不仅是着装,他的声音也从原本生怕别人忽略自己的聒噪降级为了正常,这让我倍感欣慰。刘凯希帮小乔提过最大只的行李箱,又接过我手提的一袋土特产。

  “哈尔滨好玩吗?”他问。

  居然没有出现“亲爱的”这句油腔滑调的口头禅,我以为听错了,反应过度地瞪着他:“你刚说什么?”

  “我说,哈尔滨好玩吗?”他正经地又问了一遍,且一直保持着飘忽不定的微笑。

  “还行吧,有点冷。”小乔替我回答。刘凯希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小乔趁机抬起手肘用力撞了下我,压低声音骂道:“卫寻你搞什么鬼啊?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

  “这么紧张干吗?他又不会吃了你。”

  “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孙子整天在我前面阴阳怪气的。我真想说,他那套过气的泡妞伎俩顶多也就骗一骗城乡结合部的发廊小妹,敢情别在老娘身上浪费时间了。你看我都一把年纪了,只想找个靠谱的地球人安度晚年!ok?”最后一个英文她硬是拔高了三度,很精准地把握了悄悄话里的最高音。

  “鬼扯,我看他今天很正常啊。”我为刘凯希抱不平。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些什么……”小乔皱起眉头,郑重其事地表明立场,“姐告诉你,就算是去当小姐我也不会找他借钱的。”

  “张雨?乔你真想多了,我可没那意思。”我哭笑不得,“白天火车上时我跟他聊微信,见他整天闲着没事,就喊他来接下咱们,免费劳动力放着也是浪费。”

  “说什么呢?”刘凯希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回头冲我们问,见没人回答又自作主张提议,“火车上没吃好吧,我请你俩好好吃一顿。我知道刚开的一家川菜馆,味道特别好。”他打开车门钻进去,留下我跟小乔面面相觑。

  “他受什么刺激啦?”小乔更担忧了,“为什么我觉得这样的刘凯希更可怕啊。哎,你发现没,他今天连香水都没有用,这不科学啊。”

  “我才懒得管。有人请吃饭你去不去,反正我是去。”我真饿了。

  很快三人在川菜馆坐下,隔壁几桌中年人大快朵颐的架势让我更饿了。等了几分钟不见服务员过来点单,刘凯希起身跑去柜台催促。小乔慢悠悠拆开了真空包装碗筷,对于今天刘凯希特别反常一事还在耿耿于怀。我努力转移话题,“对了,你之前不是要跟我说小歪的事吗?就是林森出事那天,后来我一直忘了问。”

  小乔这才恍然大悟,随后又有些为难,“其实我都不打算说了,这事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别吞吞吐吐。”我最讨厌话讲一半的人。

  “那我真讲了。”她一脸概不负责的表情,“我那天无意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奇怪?怎么个奇怪。”

  “打火机、勺子、锡纸、注射器、吸管什么的……”

  “吸毒!”我脱口而出。

  她猛点头,“我后来上网查了查,能同时需要这些东西的除了吸毒没别的可能了。”

  “这事你还跟谁说过?”我压低声音,严肃道。

  “没,关键是第二天我再去看发现那些东西都不见了。而且小歪虽然看起来是有点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也不像瘾君子啊。”小乔神色中透着不忍,心存侥幸地替他辩护:“可能他是帮别人买的,或许……”

  “帮别人买那是贩毒,比吸毒更严重。”我打断她,“再说不是每个吸毒犯都像电视里面那么好认。不行,咱们得找小歪好好谈一下,这事还得请年叔出面……”

  “谈什么啊?”刘凯希走回来,我俩立刻闭嘴。

  他大大咧咧地坐下,端起茶喝了一口,脸上依然维持着最初见到我们的那种愉悦。没多久菜陆续上来了,他热情地给我们推荐着。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今天是不是有事?”

  “啊?没事啊,能有什么事。来,吃这个,这个好吃。”他用筷子敲了敲一碗蒜泥白肉。

  “那、那个……”小乔斟酌着称呼,“小希啊,要是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吧。憋着会憋出病的。”

  “嗨!真没事……”刘凯希笑了,转而为小乔倒上半杯啤酒,“张雨乔,你是知道的,我以前一直想追你,每次见你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你肯定很讨厌我吧。啊哈,别担心,我前阵子好好反思了一下,正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今天正好跟你道个歉,纯当改变下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你跟卫寻是朋友,所以咱们今后也是朋友。”

  “啊?朋友?好,朋友挺好……”小乔彻底不知所措了。

  “来!喝酒,干杯。”刘凯希是真的很开心,兴致高涨地举起酒杯,完全无视我们的疑惑。

  那顿饭吃得云里雾里,走出饭馆已是晚上八点。我跟小乔这几天辛劳奔波攒下来的疲惫在酒足饭饱后彻底来袭。刘凯希先把小乔送回家,又载着我往公司走,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现在就剩我了,可以说了吧。”我问。

  “嘿嘿,有那么明显吗?”他居然脸红了。

  “废话,都写脸上了。”

  “写着什么?”

  “弱智儿童!还是刚被老师表扬过的那种。”

  “去去去!哥就是开心你知道吗?开心得浑身都不自在了,又没人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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