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宫内,西侧殿。

  “日后,没得吩咐,你都不得进朕三步之内!”赵禹宸面色阴沉的亲手系上了衣襟,说罢之后顿了顿,便又对着他的御前大总管补充道:“旁的人也是一样,都离朕远着些!”

  躲在一旁的魏安手里捧着朝珠朝冠,本正要上前伺候,听了这话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是,一时间愣在原地,只连手上的朝冠都不知道该不该送上前去。

  赵禹宸见状,口气不耐:“朕是叫你无事的时候躲远些。”

  圆乎乎的魏安连忙哎了一声,格外小意的上前,先将珠串递上,这才立在赵禹宸身后,恭恭敬敬的给给戴上了发冠。

  赵禹宸似有所料的皱紧了眉头,果然,就这么带个发冠的功夫,身边便又是一句句啰嗦的话传到了耳中:【这是怎么话说的……方才的包子真好吃……昨个还好好的,陛下难道还在怪我?也不太像啊……】

  剩下的话赵禹宸不耐烦细听,瞧着发冠戴好,便摆摆手,立即叫他退了下去。

  事实就在眼前摆着,即便再觉着匪夷所思,震惊怀疑,可经过这一夜半日的尝试后,赵禹宸却还是不得不慢慢确认了这个无稽的猜测——

  被雷劈后,只要有人走近他的大约三步之内,他就的确能够听到旁人的心声。

  这声音倒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的,必须得在他跟前不说,并且即便近在咫尺,这心声也是时有时无,并无规律。

  赵禹宸思量之后,倒也还算明白,人心本就莫测,有时生出的念头乱七杂八,瞬间千万,可有时却只是些零零碎碎的零散碎片,只自个明白,却压根就不成词句,自然也不会在心里郑重其事的想出来,更莫提还有那等出神发呆,压根就什么都没想的时候,像这般情形,就算挨得再近他也是听不出什么东西的,通常都是心下的思绪格外强烈,亦或者御前应答时,全神贯注又心口不一之时,才能够偶然听见几句。

  只不过,这还不到一日,赵禹宸只见了这么寥寥几人,所听到的这偶然几句,对他来说就已足够叫他心惊,从昨夜里将面上满腔担忧,心下却对诸多生疏小心的方太后送走之后,他便一夜都不得安眠,好不容易从自小孺慕的母后这边回过了神,又慢慢试了试这读心听声的异事,转眼间,天光破晓,便也到了该上朝的时辰。

  赵禹宸一向勤政,自登基来,便从耽搁过任何一回朝会,更莫提正如昨夜苏明珠说的一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在祭祀大礼上被雷所劈的事,外头或多或少都听见了些许风声,他若大朝会再不露面,只怕越发要流言四起,若再加上梁王一系趁机兴风作浪,扰得朝堂不稳也不是没有可能。

  因着这般缘故,虽然现在额角还在隐隐发沉,但赵禹宸还是生生忍下,收拾妥当之后,便当前起身,乘着御辇去了前头的奉天殿。

  只是在大朝会上,赵禹宸都一直有些沉默,对于百官的上奏,大多都只是几句简单的可否,有所奏复杂,一时不能速下决断的,也都并无多谈商议的心思,只听过之后,便吩咐容后再议。这般一来,连阶下的大臣们都也发觉了陛下的心不在焉,一个个都很是识趣的并不多言,这般一来,今日大朝会只开了多半个时辰,便就散了朝。

  其实,赵禹辰心里也知道,若他这“妄闻”之症当真能听到人声,对他来说其实算得上是极有用处。

  毕竟,为君之道,原本就是御下用人之道,而用人,除了才能之外,向来最难看的就是人心。多少天子君王为了勘破人心费尽心机而不得,而他呢?只需要开口召见,令人行至他的三五步之内,世家勋贵、文武百官,乃至于他的心腹大患皇叔梁王,心中的所思所想他都能够一目了然。这等异能,哪里算什么上天示警惩罚,这一道雷为他送来的读心之术,说是上天对他的赏赐都不为过。

  只不过,昏迷了半日,又被这读心之术折腾了整整一夜的赵禹宸,此刻却暂时并没有什么打算去细听阶下文武的诸多心肠。

  一来,是因为一夜未眠,着实是头疼不已,二来,也是因为殿内乌压压一片的勋贵文武,一个个都是满面的忠心耿耿、毫无私心,他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看起,宣哪一个近前。

  不过自小便被封为太子,被举朝大贤细细教导为君之道的赵禹宸到底还是不同常人的。散朝之后,额角都已在隐隐作痛的赵禹宸缓缓起身,紧紧的攥了手心,便又借着这手心的痛意不易察觉的缓缓吐了一口气。

  上天既然赐了他这读心之术,想来,就是要他物尽其用,知人善用,还这天下一派海晏河清的,他身为帝王,肩负天下,如何区区头疼便作这般退避之态?

  这般一想,赵禹宸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威严雄心,他揉了揉还在刺痛的太阳穴,朝身后的魏安道:“另派了太医,去瞧瞧太傅这几日的身子如何?若是有什么要用的药材奇珍,不拘什么,都从内库里拨去,定要叫太傅身子无恙。”

  太傅董峯是父皇驾崩之前为他留下的亲信重臣,是淑妃的祖父,更是他最信任的臣子与师长,只不过董太傅已然年过花甲,春寒料峭,前些日子略染了风寒,这阵子都在家中养病。

  赵禹宸自幼便是董太傅一手教导启蒙,且因有父皇的临终托孤,他对太傅便越发倚重,如今若想借着这读心之术肃清朝政,他第一个想到能够商议的,便是这位老臣。

  魏安隔着五步的距离高声应了,瞧着他上了御辇,又立在一旁继续问道:“陛下是先回乾德殿里歇歇?还是去哪位娘娘处散散心?”

  因为赵禹宸坚持要按古礼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宫中多年未进新人,后宫至今也只有先帝定下的苏贵妃与董淑妃两个,既然想到太傅,便也很是自然的想到了太傅的孙女董淑妃,他顿了顿,想到淑妃的飘然脱俗,便觉在这么一位不染世俗的女子身边,想来也能得片刻清静安宁。

  这么一想,赵禹宸便开了口:“去关雎宫。”

  关雎宫,正是淑妃的住处,魏安了然的应了一声是,扬声叫道:“摆驾关雎宫。”

  伴着魏安的这声吩咐,前后八名身子矮实的内侍弯腰起身,将御辇稳稳当当的抬了起来,前后的几个虽也在帝王的五步之内,但许是专心抬轿,倒是都没发出什么声响来。

  昨个折腾了一夜,在这微微的摇晃里,耳边一片清净的赵禹宸也慢慢的靠在御辇之中松了身子,渐渐的便垂下眼眸,泛上了几分困意。

  而当御辇停下时,赵禹宸却是被一阵清甜的玉兰香气叫醒的,他睁开眼,迎着初升的日光,抬头看见的便是一个身着紫衣,仿佛闪着光一般姿容明艳的的面容——

  却是苏明珠。

  “臣妾见过陛下。”苏明珠立在御辇前,手上捧了一支色泽嫣红的广玉兰,花枝娇艳,却还是人比花娇。

  赵禹宸回过神,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沙哑:“你怎的在此?”

  “闻得这香气好,一早起来去园子里折了几支玉兰。”苏明珠昨夜等到赵禹宸清醒,夜里便是一夜好眠,一早在花香里醒来,心情便格外的不错,她微微抬唇,对着面前的半大少年露出一丝笑模样来:“陛下昨夜里是去偷鸡了不曾?怎么累的在轿辇上就睡了?”

  分明是一句关怀之语,落到她苏氏的嘴里便只剩无礼粗俗,赵禹宸微微皱了眉,这才想起来有什么不对:“朕不是已罚了你闭门思过吗?你这是抗旨不遵?”

  “哦,没错,思过。”苏明珠便也好像刚刚记起了一般,又屈了屈膝,随口道:“那臣妾这就回去反省。”

  【哟,瞧把你能耐的!算了算了,看你半死不活的模样,今天姐姐就让让你,不和你计较。】

  赵禹宸闻言一顿,心内生出几分复杂的波澜,正待开口,可偏偏苏明珠说罢之后,却不待他反应,就起身扶了身边大宫女白兰的手,径直带了身后的十几个宫女内监,浩浩荡荡、格外嚣张的去了,只瞧那气派,除了没法乘御辇,旁的简直比他这个帝王都还要讲究一些。

  当真是目无君上!赵禹宸恨恨的拍了拍扶手,再想起刚才听到的那句心声,便只愈发厌恶苏氏的无礼跋扈。

  罢了,看在苏将军还在前线杀敌的份上且不去与你计较,只等朕肃清梁王一党,收回兵权,便再不会容你如此嚣张!

  下了这样的决心后,赵禹宸便重新倚回了靠背,摆了摆手,伴着魏安的一声起驾,御辇仪仗又继续抬起向前,不过一刻钟功夫,便终于到了一处宽阔平整,却收拾的干干净净,处处不俗的宫舍。

  正是董淑妃的关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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