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黄昏,画未正和几个同学在宿舍楼下打羽毛球。她运动细胞欠发达,做任何运动都笨手笨脚的。同样,跳舞也惨不忍睹。

  但今天下午她在宿舍画画画得太久了,腰酸背痛,舍友便拉她出来活动筋骨。

  手机响了,她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手机来看,是魏泽川发的彩信。彩信一点点打开,是一张自拍照,两个靠在一起的人都只露出脑袋,以下部分都盖在被子下。

  那是魏泽川和梁阮阮,魏泽川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梁阮阮眨着眼在笑。

  画未傻了。

  心底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这几天的猜疑煎熬,早在她心底埋下炸弹,这张照片成功地引爆了它。画未崩塌了,几乎跌倒在地上。

  南方的初春天气微暖,草木萌绿,天空下涌动着大片融融阳光,和风微醺。可现在,她的世界瞬间陷入了冰雪肃杀的漫长黑夜。

  她放下羽毛球拍,转身往宿舍走。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上了那么多级楼梯回到宿舍的。

  她趴倒在桌子上,任由绝望的潮水将她淹没。

  手机响起来,是魏泽川打来的,她没有接。魏泽川,你把这张照片发给我,你是想告诉我什么?想知道我会怎么想?怎么做?

  电话持续响,她还是不接,她呜咽着,也哭不出来。

  舍友追了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虚弱地说:“好难过。”

  宿舍电话又叮铃铃地响起来。舍友跑过去接:“画未,是魏泽川!”

  画未不应,舍友只得问魏泽川:“是不是你欺负她了?她在哭!”

  魏泽川急疯了:“不是真的,不是她想的那样,你告诉她照片只是恶作剧,是误会,你喊她来接电话!求求你!”

  “画未,魏泽川说那不是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照片是恶作剧,他求我喊你来接电话!”

  “你求他让他放过我,让我安静一会儿……”

  过了很久,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梁阮阮打来的。

  画未气呼呼地接起来,声音尽量平静:“你好,请问有什么事?”

  “看来你真的误会了。姜画未,对不起,照片是我拍的,但只是恶作剧,想吓一吓他。他那天晚上喝醉了,什么都不晓得,我就趁机跟他开玩笑,没想到他失手就发给你了。我跟他真的什么也没有,你别乱想。”

  “是他让你打电话给我的吗?”

  “是啊,真对不起,我害你们闹矛盾。”

  画未并不阴暗,但梁阮阮的“对不起”“别乱想”在她听来,怎么有幸灾乐祸的味道呢?她解释的语气,又阴险地在诱导画未乱想,画未急得脑袋嗡嗡响。

  好吧,就算是误会,可他们整个晚上都在一起,魏泽川也根本没提过他要去为梁阮阮过生日的事,他分明是故意欺瞒她!而且,梁阮阮在失恋的时候找魏泽川,是单纯地求安慰,还是居心叵测?还有那晚他们说的那些话,即使他们什么都没做,那也伤害了她!

  她才意识到,自己好悲哀,竟然被他们联手欺负!

  她竟然被自己心爱的人欺负!

  从小到大,她被欺负得太多,可是,被心爱的人欺负,这还是第一次。她那么爱他啊,他怎么狠得下心,怎么下得了手?

  她说不出的委屈,无法发泄的气愤让她失控了,冲梁阮阮嚷:“滚!我什么都不想听,你从来都没安过好心!滚滚滚!”

  梁阮阮也恼怒了:“姜画未,我好心好意给你解释,你竟然这样,哼!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我还告诉你,在他心里,始终有我的位置,不管任何人,即使是你,都无法取代!”

  梁阮阮说完挂断电话,再没打来。

  画未觉得自己真可悲,她对魏泽川的信心,还不如梁阮阮。

  她又想起,不知什么时候于采薇说过,你若是爱上魏泽川,一定会尝尽酸甜苦辣,你做好承受的准备吧。她早在心里做好准备了,但当痛苦真正到来时,她之前的准备都毫无效用,痛苦像是从心底里不断疯长出来的杂草,不可抑制。

  画未的手机响个不停,是魏泽川。

  她接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分手吧,我们分手吧。”

  “不!”他喊起来,“我不分!我跟梁阮阮根本没什么!我让她打电话给你解释,她解释了吗?画未,求你相信我,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根本不会请求你,我首先就无法原谅自己!”

  “你们整个晚上都在一起,你不小心按到了我的号码,电话通了,我都听到你们说了什么,你说如果没有我,你会喜欢她,我都听到了。”

  “那个如果只是假设,假设是不成立的,我只爱你,没有其他人!那天晚上她生日,我们喝了点酒,说话就没太顾忌,但我绝对没有背叛你!你相信我!我可以用生命起誓!”

  “可你专门去看她,你还骗我在北营!我最恨人家骗我!”

  “不是我去看她,是她的学校就在北营,她回校本部了,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突然联系我,恰好我在北营啊!”

  “魏泽川,做了就是做了,你能不能诚实一点?”画未的语气里已带着冰冷的鄙夷。

  魏泽川急得要疯了:“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承认?如果换作是你,你说什么我都信,可你为什么不愿意相信我?”

  “我太累了,我爱你这么多年,太苦太累,有好多次,差点因为一念之差让我放弃。这次,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我马上回来!我把梁阮阮也带来!我们面对面说清楚一切!”

  “你没假期,连工作也不要了?”画未问。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魏泽川伤心大哭。

  这是画未第一次听到他哭,也是第一次听到一个男人为她而哭。她仍然爱着他,她仍然为他着想,她深知这份工作对他的重要性。她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吧,也许我真的太累了,暂时没有力量和勇气了,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你相信我吗?”他用祈求的语气问。

  “给我一点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我也会的,我好累。”她说。

  “好,记得我爱你。”

  爱,他还在说爱,画未的心痛得快窒息了。也许,她该相信他,也许,真的是一场误会,但如果不是误会又怎么办?

  “和谐号”在云港只停了半天就出港了。

  画未收到魏泽川出发前发的信息,很多条。

  他再三发誓,我没有做出格的事,如果我做了,就让我葬身大海鱼腹!

  他说,我相信你,给你一点时间,你终会相信我。

  他说,我五月要回来,我相信,到那时,一切的误会都已消散,你还会像往前一样,在港口笑着迎接我。

  他说,原谅我不能丢下工作,为了我们的未来,我要努力赚钱。

  画未已经确信这是误会。她内心相信魏泽川,她也依然爱着他,她不愿意和他分手。可那张照片却像烙进了她的脑海一样无法抹去。从书本里学到的常识以及理智判断让她没法相信魏泽川和梁阮阮的清白。

  他们亵渎了她的爱情,践踏了她的尊严,她即使再爱他,再不舍得,她也必须放手。

  但她还是要等他休假回来再说,她说的给他时间,不过是为了稳住他而说的托词,她不过是不愿他耽误工作。

  她决心已定。

  剩下的就是痛苦的煎熬与等待。

  她不愿做台式言情剧里的女主角,除了恋爱,她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上课,英语考级,做义工,还有画画,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于采薇也折腾累了,季明朗在四处游走,她根本没法找到他。她说:“他不就是想拖着吗?逼我说分手,我跟他说了,要想分手,就自己来找我,当面和我说清楚,我不给他一巴掌我绝不会分手!”

  她们用青春承受着生命中的痛楚,时间在慢慢流逝。

  有天,陆昊天与画未通电话时,觉察到画未情绪不对,他就多问了几句,画未轻描淡写,说还好啊,不太糟糕呀,生活无非就是这样嘛。

  陆昊天笑说:“知道你不愿多说,我也不问啦,要是你到了三十岁还嫁不掉,我倒是可以考虑做个好人好事什么的。”

  “放心,我要是清仓甩卖,一定通知你!”

  “那我等着。”

  “什么人哪这是,都不盼着我早日嫁个好男人。”

  “那我祝你早日嫁个如意郎君,行了吧?”

  “滚。”

  四月中旬,魏泽川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

  他到了画未的宿舍楼下才给画未打电话:“我回来了,就在你宿舍楼下。”

  画未正在洗头,她一边胡乱地擦着头发,一边跑到阳台去看。魏泽川站在一棵紫荆树下,紫荆花开得正繁盛,团团簇簇如灿烂烟霞,他穿着蓝色的海魂衫,袖口松松地卷起,目光热烈地朝她仰望。

  这个英姿勃发的年轻男人是她日夜思念的人,此刻竟非常陌生。

  粉色的花瓣款款落下,拂过他的肩。

  时光如梦。

  “画未!亲爱的!”他大声喊她。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他和梁阮阮靠在一起的样子。她心中刺痛,她想哭。

  “你等等我。”她克制着情绪。

  她从阳台进来,吹头发,换衣服,擦唇膏。她心中有两个念头在激烈碰撞:我爱他,我相信他,我日夜都在等他;他背叛了我,欺骗了我,他若无其事。这两个念头撞得她好慌乱。

  她终于还是朝他走去,他奔过来,抱住了她。

  她久久地依偎在他怀里。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说着,轻轻地推开他。

  “什么?”魏泽川不敢相信。

  “我相信那么做不是你的本意,是因为喝了酒,可事实就是事实,你做了就该承担后果。魏泽川,我们结束了。”她亲口说出的这字字句句,都像刀尖刺在她心上。她仍然爱他啊,可是她也有尊严,她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原谅背叛的年纪。

  “你还是不肯相信我?你居然不肯相信我!”魏泽川嘶吼,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紫荆树上,树干沾上一片血渍。他航行了几千公里,想念她几万次,他越过迢迢春水为她而来,他不是来听她说“结束”两个字的!

  魏泽川拿出电话:“我马上打电话给梁阮阮,你问问她,她会告诉你,拍照片是恶作剧,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梁阮阮的电话打不通,停机了。

  “那我们去找她!现在就去!”魏泽川急切地说。

  “不重要,她说什么不重要。”画未摇头。

  “为什么会这样?我竟如此不值得你信任吗?画未,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你坚信我在骗你?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画未颤抖着说:“不是我不信任你,是我不信任自己!如果没有我,你和她应该在一起!你们那么多年的情谊,我怎么比得过?!先喜欢你的人是她,我只是后来者,是我抢了她的东西,她只是抢回去而已!”

  那一点“是梁阮阮先喜欢魏泽川”的愧疚,早早就种在了画未心里,如今爆发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怕。

  在爱情的路上,她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魏泽川颓然地靠在紫荆树上,一动也不动。

  他计划好的一切:带画未去见父母,拜见画未的父母,在海边拍一组情侣写真,每天相拥看日出日落……这些统统像紫荆花的花瓣飘落风中。

  画未转身走回宿舍。

  魏泽川没有动。

  两个小时过去,魏泽川还是没有动。

  天色昏暗了,他转过身来,靠着紫荆树站着,仰望着画未宿舍的阳台。

  黑夜来临,紫荆树前的路灯亮了起来,魏泽川笼罩在光影之中,他还是仰望着画未宿舍的阳台,还是那样虔诚专注。

  楼里有女生探头看他,到楼下接女友的男生同情地望着他,画未的舍友也不时探头看看他。画未就坐在电脑前玩“植物大战僵尸”,眼睛不眨,身体不动,只剩右手不停地点击鼠标,游戏失败再来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只有将自己沉溺在游戏之中,才不会去想阳台之外的那个梦。

  画未坐在电脑前不吃,不喝,不挪动一步。

  魏泽川也站在紫荆树下不吃,不喝,不挪动一步。

  九点,天空飘起蒙蒙细雨,细雨越来越密,越来越急,画未玩游戏失败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十一点,舍友强行将画未的电脑关掉,拖着她到阳台。她看到,魏泽川还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像坚定的紫荆树一样,仰望着她的方向。

  他的目光穿过层层细雨与她对视,尽管是黑夜,尽管灯光昏黄,那目光就像闪电,瞬间通达到她的心底。她的大脑想抗拒,她的心却早已向他飞奔而去。

  她不顾一切朝他飞奔而去。

  他再次张开双臂,迎接她入怀。

  “你不来,我不会走,死也不走。”他说。

  “我有多爱你,我就相信你有多爱我。”他说。

  “你因为我承受了很多,现在轮到我了,我愿意承受你给我的一切,误会也好,怀疑也好,打我骂我,什么都好,只要我不死,我就会爱着你。”他说。

  “那年我才十四岁,还不懂什么是喜欢,我就喜欢上了你,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长大了要和你在一起。”

  画未没说话,只是拥抱他。

  她不要理智,不要判断,不要思考,她只要遵从她的内心,坚定不移地爱下去。

  魏泽川的假期只有半个月。但画未没假期,所以魏泽川的拜见画未父母的愿望没能实现。

  画未也想等大学毕业再说。

  魏泽川说:“也好,等你毕业时,我应该攒了一些钱了。不然你爸妈会说,你连买厕所的钱都没有还想娶我女儿?你怎么不去海里捞条美人鱼啊?”

  “我爸妈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但他们也不希望你受穷受苦呀。”

  “谁知道我跟着你会不会受穷受苦呢?”

  “你就看着吧。”

  “我看我还是等着受穷受苦吧。”

  “伤自尊了,求安慰……”

  “赏你一个破碗,端着去求安慰吧。哈哈!”

  他们拥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他们牵着手走很远的路去吃老字号的海鲜面,他们驾着小渔船出海晒太阳,他们看起来又像所有幸福的恋人一样幸福。

  魏泽川回船上那天,画未去码头送他。阳光很好,暖风柔柔,大海轻涌着金色波浪,“和谐号”像一只巨大的海鸟,静静矗立在港口。魏泽川恋恋不舍地走上甲板。他又朝她回头看,他穿着白色衬衫,春日的阳光映着他的脸。

  画未有点茫然,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少年吗?是那个与她定下约定的十四岁少年吗?是她在荷花池畔遇到的十六少年吗?

  她悲哀地发现,尽管他们和好如初,但却有什么东西烙在她心里了。那种东西不是伤痕,不是耿耿于怀,而是敬畏。从前她相信爱情的力量可超越一切,而今,她经历这次波折,她开始敬畏命运,她开始怀疑,爱情再强大,也抵不过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滨城的初夏,白色的栀子和茉莉争相装点着家家户户的小院,沿海大道上的凤凰花含苞待放,沙滩上摆满了鲜红饱满的樱桃。渔民们在傍晚时分满载而归,空气里涌动着新酿的啤酒香气。

  画未和于采薇在海边的黄昏市场闲逛。

  于采薇的电话响了,她兴奋得大叫:“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听起来是季明朗。自从他玩消失以来,他就很少联系于采薇。

  几句话之后,于采薇冷笑起来:“我早料到了,就等你亲自说出口呢。但我要你当面和我说,说你不爱我了,要和我分手,不然我绝不答应。”

  过了半分钟,她又嚷:“那最初你为什么不拒绝我?你发现我偷跑到你的房间时,你就该让我滚出来。我让你帮我画像时,你就该扔掉画笔骂我不要脸!或者,我高考之后来江南找你,你也可以跟我说,我们不可能!你是现在才知道那些差异吗?

  “你当时为什么接受了我?现在又为什么想甩开我?我还是我,一直没变。

  “我现在不听,除非你到我面前来,亲自和我说!”

  于采薇就是这样的女孩,即使输了阵地,也不甘心输了姿态。

  她摁掉电话,看着画未:“这个王八蛋,果然是要分手,还好我早有准备,不然我该多伤心呀。”

  她以为自己没伤心,可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季明朗答应六月过来。要他穿过两千公里铁路线来分手吗?于采薇还不至于这么造作,她不过是想最后一搏。

  六月底,“动漫节”要在滨城开幕。“动漫节”面向社会征集漫画作品做展览。画未和于采薇都跃跃欲试,她们构思好题材,开始认真作画准备应征。

  十天之后,于采薇的作品完成了,她拿过来给画未看。

  她画的是一个天使坠落在黑暗森林里,羽翼折断,身体却努力伸向天空,它眼睛里迸射出的对生命的眷恋之光,将黑暗森林照亮,黑暗的角落里绽放出绚烂繁花。画作的名字就叫《生命之光》。

  画未狠狠地赞赏说:“太棒了!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嗯,画出来的效果比我想象的要好!我去复印一份。”

  “我带你去,学校南边有一家复印店,彩印的效果非常好。”

  画未宿舍里有一辆公用单车,画未骑着单车载于采薇去。

  马路上车辆很多,阳光刺眼。画未骑着车,于采薇坐在后座上。

  她们一路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将来都要成名,还要一起出版双人绘本,画未从左边开始画,于采薇从右边开始画。她们都梳着一样的丸子头,穿着一样的黑色t恤、一样的白色半身裙,她们在火红的凤凰树下穿过,像一幅日系漫画。

  在一个十字路口的转弯处,一辆摩托车猛冲出来,画未慌忙避让,摩托车也急速转弯,但两辆车子还是擦边撞上,画未和于采薇以及单车一起猛地摔倒在地上。

  于采薇手里的《生命之光》飞了出去,掉在马路中央。她慌忙爬起来跑过去捡,突然一辆小车迎面而来……

  画未回过头去,看到了她永远无法忘记的一幕:小车撞倒了于采薇,然后从她握着《生命之光》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碾压过去,鲜血缓缓溢出,就像花朵款款开放。

  画未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她捂住嘴巴,瞪大眼睛,过了几秒才凄厉地尖叫起来:“采薇!”

  于采薇晕了过去,但右手仍紧紧拽住《生命之光》。

  摩托车和小车都停了下来,小车把画未和于采薇送到了医院。

  画未只有两处皮外伤。

  而于采薇却被送进了手术室。

  画未在手术室外焦灼地等待,陪画未一起等的,还有摩托车司机和小车司机。画未已经给于采薇妈妈打了电话,她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

  两个多小时之后,医生出来说:“病人胸部、手腕部、腿部多处受伤,但生命体征稳定。伤势最严重的是手腕部位,可能要分几次做手术,现在第一次手术已经完成。病人现在进入了重症监护病房,有什么情况我们会通知家属。家属马上到一楼缴纳手术费用和住院押金。”

  画未这才想到自己没带钱包出来,她们本来打算复印了就回去,她就只带了手机和一些零钱。

  她正茫然无措,小车司机走过来对她说:“是我撞的她,费用我会负责的,我跟你去交费。不过我身上的现金不够,要到对面银行取钱,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跟我一起去。”

  画未跟着他一起去。

  他是一个面容清朗温和的年轻男人,年纪比画未她们略长。他告诉画未他的名字叫程致远,当时是车行绿灯,他根本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当他看到的时候他就慌忙紧急刹车,但还是晚了。他已经向公司请了假,他会等到于采薇的家人过来,他会承担责任。

  程致远交了相关费用,摩托车司机也出了一部分。交警过来传唤他们三人去录口供。于采薇妈妈也赶到了。听到女儿的情况如此严重,于采薇妈妈责怪画未:“怎么这么不小心!骑什么单车带她去,打个车不就好了吗?”

  “阿姨,对不起……”她已经愧疚得不行了,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

  于采薇妈妈又怒斥程致远:“你是不是在马路上玩飙车?以为有钱就了不起?我绝不会妥协私了,我一定要让法律制裁你!”

  “阿姨,当时的情况您不知道,我没有超速行驶,是您女儿突然冲出马路,我也没有开车逃跑,而是马上把她送到医院。您放心,法律认定我该受什么惩罚,我都会承担,您女儿的治疗费用我也会承担的。”

  于采薇妈妈见他这么说,也无可奈何,只是急得直淌眼泪。

  一周后,于采薇的手腕做了第二次手术。

  于采薇妈妈就住在医院附近的宾馆里,画未每天去宾馆看望她,陪她一起去医院。她们只能隔着监护室的玻璃看于采薇,于采薇也躺在床上看她们,她用左手朝她们挥手微笑,她在电话里说她还好,她会坚强。

  每一次,画未都内疚到心痛难忍。她应征“漫画节”展览的作品还没有画完,但也没心情再画下去。《生命之光》的画面被晕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画未收起来了,根本不敢打开再看第二眼。

  于采薇的手腕情况一直不好,迟迟不能转到普通病房。

  一个月后,于采薇的爸爸从国外赶了回来,于采薇仍然在重症监护病房。大家越来越焦灼。

  清晨,大家去医院看于采薇时,于采薇的主治医生严肃而谨慎地告诉他们:“病人的手腕被碾压得非常严重,虽然手术保住了手腕上部,但手腕以下已严重坏死,建议将手腕以下截除。”

  “坏死?截除?”于采薇妈妈不敢相信,“你是说她以后就都没有手掌了?她才21岁啊!她将来怎么生活?怎么抱孩子?天哪!”

  “我们不同意,医生,我们要求专家会诊,我联系专家,要尽最大可能保住她的手!”

  医生想了想:“如果你们要求会诊,我们会联系专家,你们联系的专家也可以加入,但还是希望你们做好思想准备。”

  她没有了右手,怎么画画?那是她的梦想,她的希望,她生命的一部分啊!画未呆呆地想着,浑身冰凉。

  两天后,专家组对于采薇进行了会诊,结论是:“继续分阶段治疗,保留手掌的可能性也有,但治疗时间会延长。而且就算通过治疗,手腕以下的活动能力也可能永久无法恢复了,就是说,她的手掌会处于无知觉状态。”

  尽管这结论仍让人伤心,但比之前截除手腕以下部位的方案更能让人接受,这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于采薇的父母在绝望中又看到一丝希望。

  画未彻底绝望了。于采薇的手掌都没有知觉了,她怎么画画?对一个画者来说,一只麻痹的手掌和没有手掌没有本质的区别。而且那是右手,画了十几年的手,没有了它,她怎么实现自己的梦想?怎么描绘自己的未来?

  她们还说好要一起成名,一起画双人绘本呢。

  为什么最后成了这样?不!画未趴在墙壁上,泪水顺着手臂流下。

  专家和于采薇父母神色严肃地在一旁谈着话。

  内疚,内疚,内疚,这是画未内心比痛苦绝望还要痛苦绝望的感受。

  程致远也来医院看于采薇,他走过来安慰画未:“别太难受了……”

  画未抽泣着说:“我不只是难受,我是内疚!内疚!要是我骑车小心一点,闪避及时一点,我们就不会被摩托车撞上,画就不会掉出去,她就不会跑到马路中间去捡,她也不会被撞!是你撞了她!你不内疚吗?!”

  程致远垂下头,沉默,表情痛苦。

  画未给魏泽川打电话,无法接通;她给他发信息,诉说这一场劫难,她发了一条又一条,他都没有回复,他不在港口,海上没信号。他没有超能力,他也不能化解这一场劫难,可她好想听听他的声音,好想手机里传来他的信息,她需要他给她力量。

  三天后,魏泽川才打来电话:“我才到港口,你还好吗?于采薇还好吗?”

  当然不好,她们都不好。他安慰她,鼓励她,说,我在呢,宝贝我在呢,你不要担心,都会好起来的。

  画未举着手机,觉得他的声音是那么遥远、缥缈。再多甜言蜜语,也比不上一个沉默的拥抱更真实有力啊!

  她难受着,苦笑,电话打不通,她只盼望听他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了,她又想要拥抱。

  姜画未,你知足吧,不要有这么多奢望。一个声音说。

  可我只想要一个拥抱啊,我虚脱得快崩溃了啊!另一个声音说。

  七月,于采薇被转到普通病房。她胸部和腿部的伤基本痊愈了,右手手腕以上已经能轻微活动,但手掌仍然缠着纱布。

  她问医生:“我的手掌为什么还不能动?为什么一点知觉都没有?什么时候才会好?”

  医生只能安慰她:“会慢慢康复的,你要有信心。”

  于采薇父母也忍痛安慰女儿:“会好起来的,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养。”

  画未却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握住于采薇的左手,哽咽着说:“对不起,都是我太大意才撞到摩托车的,对不起,采薇,对不起……”

  “不怪你,傻丫头,是我自己贸然冲出马路去捡画的。再说,又不是好不了了,怕什么?对了,我的画呢?捡回来没有?”

  “我帮你保管着呢。”

  “那你帮我送去参展没有?那是我这些年来画的自我感觉最满意的一幅了!”

  “送了,选上了,它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呢!好多人站在它面前看呢。可惜你没能到现场,展览结束我又要回来了。”

  “送给你了!你好好保存哟,还可以留给你的子孙,将来他们可以拿来拍卖!哈哈!”

  “嗯嗯,哈哈,到时候就是艺术品了。”

  她们兴奋地叽喳着,像从前的每一次憧憬时一样。

  “季明朗那个王八蛋,说好六月来,是不是没来?”于采薇问。

  “可能来了,联系不到你吧,你的手机当时没找到。”画未说。

  “那他可以打你的电话呀?”

  “他可能没我的号码吧。”

  于采薇想了想:“把你手机给我,我打给他,让他马上就来。”

  画未把手机给于采薇,于采薇打通电话,说:“季明朗,是我,我出了车祸,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你过来,我们当面说分手。”

  画未忧心忡忡。

  在于采薇出事的当天,画未就打了电话给季明朗,但季明朗不想再来见于采薇了,他识穿了于采薇的诡计,不想给她最后一搏的机会。

  画未气极了,骂他:“连分手都不敢当面说,还指望你担当什么?懦弱的男人,我鄙视你。”

  三天后的下午,于采薇正在睡觉。画未和于采薇妈妈在一旁守着她,于采薇的主治医生进来了。她们连忙站了起来。

  “没事儿,我就是来看看,听早上换药的护士说,孩子的手外观恢复得还好,照这样看,过半个月你们就能出院了,只是这孩子她现在知道吗?”

  “我们都没敢告诉她。”

  “还是要试着告诉她,她知道了,接受了,也便于出院后康复治疗。”

  “康复治疗究竟有几成希望?”

  “不乐观,我从医这么多年,她这种情况也不少,但多数病人都是选择截除,一是康复治疗费用太高,二是成功率太低。只是如果持续康复治疗,可以保证手掌不萎缩,表面上和正常肢体一样。”

  于采薇妈妈默默流泪,画未说:“阿姨,我想起采薇说想喝花生汤。我出去买来。”

  她并不是非要在这个时候买花生汤不可,她只是不忍心坐在那里看到于妈妈伤心,于妈妈越伤心,她就越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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