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2001 005 家族选择

　　刘子一的父母是秀城粮食局的工人，这是祖父辈们退休后留下的岗位，但是随着近些年来国企改革的深入，下岗已经迫在眉睫，铁饭碗早就朝不保夕。因为是双职工家庭，刘子一一家在县城有一个不足三十平的职工宿舍，但是自从六年前刘子一的妹妹出生以后，这个小宿舍显然变得更加拥挤了，为此父母不得不将小妹寄养在乡下由外公外婆照顾，其实这种情况在现代家庭非常普遍，刘子一在上学之前也是由祖外祖母带大的。父母对他而言，并没有后世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的宠溺，加之家中的祖辈都是比较老派的家长，家教甚严，而且又在乡下，更多时候都是一种放养的状态。当然不能惹祸，以至于很多年刘子一还对小时候犯错被体罚记忆犹新，这也许也是后来他循规蹈矩，渐渐平庸的原因之一吧？相比较后世出现的一大群“熊孩子”，他不知道这种中庸是好还是坏罢了，或许对于家长来说，简单平凡健康快乐或许便是一生的幸福。毕竟，对于他们这两代人来说，经历了太多波澜壮阔，更看重恬淡不惊了吧？

　　今天是周六，是刘子一一家回乡团聚的日子，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个不经意的选择决定了刘子一家今后数十年的兴衰荣辱。刘子一回到粮食局的职工宿舍，稍微收拾了一下，快速地完成了周末的作业，顺便又写了一些稿子。看着时间不早了，父母应该下班直接回老家了，便跨上自行车径自朝老家的方向骑去。

　　当刘子一再次踏上故土，恍惚中已是三生三世的时光。老家虽然如今算作乡下，但是距离秀城算不上遥远，骑车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此时正值黄昏，刘子一兴致一来，忍不住念出一首小诗——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黄昏，夕阳，小桥，人家。

　　抚摸着斑驳的墙体，触手可及的是蔓布着的爬山虎，指尖黏黏的，那是划过苔藓留下的痕迹。三两个年幼的孩子忽然间从狭小的巷弄中窜出，银铃般的笑闹声荡漾起凝固的时光，连屋檐下的燕子也禁不住探出脑袋张望。这一刻，刘子一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那是一段无法割舍的美好。嘴角轻轻扬起，望着那童稚的身影消失在下一个转角，自回归后，他露出了一抹最舒心的笑。

　　迷宫般的巷道尽头连接一条几百年的老街，名曰“万安”，取“万世平安”之意。背靠绵延的山丘，名曰“万寿”；又紧临一条叫做“新塘”的河流，曾经繁华熙攘，是通往苏杭的商埠，但昨日的光耀早已没落，“门庭冷落鞍马稀”的形容成了它现在最真实的写照。又曾经历过百多年前那场农民起义喧哗胡闹般的付之一炬，已经变得更加残破与陈旧。由于偏离城区，这里早就成为明日黄花，被大多数人遗忘了。但是刘子一知道他有一次机会能够改变这一切，这一次，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家族再一次地错过这个崛起的机会。

　　不再留恋这份遗失的时光，刘子一加快了骑行的速度，很快他便看到是一座独门独户的老宅子，和老街一江之隔，位于万寿山的脚下，两进两出。进门为前庭，有围墙环绕，后设厅堂住人，厅堂用中门与后厅堂隔开，后厅堂设一堂二卧室，堂室后是一道封火墙，靠墙设天井，两旁建有厢房，此为第一进。第二进的结构为一脊分两堂，堂屋两侧有卧室四间。再往后面走去是一个独立的院子，栽种着一些绿色的植被，又以一棵桃树、一棵桂树、数颗樱桃树最为显眼，又因酷热未消，墙角还爬满了夜来香。房屋的主体为二层建筑，但上面的阁楼较低一般不住人，马头墙轻扬，白墙黑瓦间，映衬着屋后的青山，与门前的绿水，好一派江南水乡人家的风范。

　　刘家当年出过不少商人，是附近少有的富户，这间老宅子是刘家祖上留下的，特殊年代的时候充过公，十多年前莫名其妙又还了回来。所以房子虽然看上去墙体斑驳显得有些年久失修，但是至少没怎么被破坏，而且老房子质量一般都很好，整体看来倒是显得颇为气派。话说回来，风雨经年，这间老宅子也是刘家唯一的骄傲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时候，有人出一万块钱，想整体卖下这座房子，被刚收回房屋产权的老人毅然拒绝了，要知道那时候改革开放还在摸索阶段，“万元户”可还是一个传说中的存在，尤其是在他们这个偏僻的山城。

　　刘子一刚迈进堂屋，就瞧见堂屋围坐了好多人，他的祖父祖母坐在堂屋中央，他一眼就望见了他们，除此之外便是站在祖父身后的父亲，父亲是长子，所以当初祖父在选择厂里的接班人时，父亲自然而然便顶了上去，毕竟父亲年纪最大，当初也是正儿八经上完了中专的，刘子一的祖父负责的厂里机器的使用和维修，父亲在技术活上非常有天赋，要不是粮食局最终撑不下去了，指不定父亲以后还能混个车间主任当当，至于厂长，算了，刘家底子还没有那么硬。刘子一再次环视了一眼，人来得很齐：二叔、三叔、小姑，另外还加上几家旁系的亲属，更有不少乡镇上的头面人物。刘子一进去后悄悄站在一旁，只有他的父母看到他后，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先别出声。此时堂屋的气氛略微有些紧张，刘子一的祖父正坐在客厅的八仙桌上，和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商量着什么，眉头紧锁，手上还翻看着几张打印好的文件。要是换做从前的刘子一，自然默不作声，甚至有些局促不安，但是此时的他却心知肚明，而且心中隐隐有些紧张和激动。

　　“30万，爸，卖了吧！”坐在下首的小叔早就按讷不住，刘子一瞥了一眼，一旁的小婶也拽了拽小叔的衣角，催促着小叔开口。说完，看了看其他几位兄弟姐妹，刘子一的二叔和小姑也都有些意动。几位旁系亲属虽然听到30万有些激动，但是显然就算刘家获得这30万，他们也不可能分到，也就嘴角抽动几下没准备劝说。

　　刘子一的祖父没有开口，只是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小儿子，显然他对这个有些好逸恶劳的小儿子有些不满意。

　　刘子一撇了撇嘴，小婶娘家在秀城开着一家商品批发店，小叔刚和小婶结婚没多久就卖掉了老家的田地，和小婶过着二人世界，两个人也算是一丘之貉，好逸恶劳，连小婶本家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只是小婶娘家没有儿子，就只有两个女儿，最后没法子只好在城西开了家分店，让两个人打理，算是眼不见心不烦。此时的秀城做生意的人并不多，商品批发店开得倒还可以，只是两夫妻到底有些朽木不可雕，要不是两家父母亲朋帮衬，指不定早就玩完了。

　　刘子一的父母更不会在此时开口，老屋可是老人一辈子的寄托。而且刘家一大家子虽然看上去很大，其实早在刘子一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分家了。田地一分为三，老人留下一部分，其余的都分给了二房和三房，刘子一的父亲因为得了老人的工作岗位，自然没有参与其中，小姑最小而且又是女儿家，但是老两口也没有亏待，当初很是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嫁妆，至今小姑在丈夫家中的地位也是很高的。唯一没有分割的便是这祖屋，老人准备百年之后再由四个子女分享的，没想到中途遇上了这件事。

　　那么是什么事值得全体动员，甚至还有不少外人在场呢？

　　刘子一心中也在细细掂量：进入21世纪，国家开始大踏步迈进，尤其是经济领域日新月异，轩辕山这一代毗邻东海市，是整个三角洲经济带辐射的区域，尤其是旅游资源甚是丰富，轩辕山主体山脉本身就是5A级景区不算，周围更是有大江大湖、文物古迹等十多个4A级景区。前些年临近的横阳又因为拍摄《荆轲》《鸦片战争》等史诗级大戏，发展出一个庞大的影视基地，而秀城正处在这个影视基地的上游，因为水利资源丰富，河水常年奔腾，不仅有渡轮可以顺江而下，小半天的时间便能赶到，而且汽车也不到1个小时的车程，至于后来开通高速就更快了。当地政府正是看到这个发展契机，而且又有投资人看中了轩辕山这块宝地，因为地处山区古建筑保管得不错，当地政府打算整合这一部分资源，发展旅游业，而投资人则倾向在这里打造一个“武侠世界”，历史跨度从宋朝一直延伸至明清时期。刘子一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里面竟然还有“金大师”的身影，后来一想，这位“金大师”的祖籍不正就在门前这条新塘江的下游么？沿着新塘江顺流而下，直通大海，这一路可出了不少名人大师，或许对于不是文史专业的人来说不太熟悉，但是对于当代人来说，“金大师”所在的穆氏家族绝对是如雷贯耳，同时代的大师就出现了好几位。

　　言归正传，刘家老人没有决定，刘子一这边还在思量着：刘家的房子是典型的明清建筑，只要稍微修缮一下，绝对可以当做典范。而且要对新塘江这一片区域进行开发，甚至还要建造影视基地可是一个大工程，这些无需拆建的典型建筑自然是“物以稀为贵”，当初的开发商就给出了“30万”的一口价。至于是否可以有更多的补偿，刘家也不是没考虑过，一是由于刘家老宅虽然不小，可毕竟只是民宅，比不上一些雕栏画栋亭台楼阁齐全的古迹，要不然当初刘家也不见得能完好无损地要回房子。所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倚”，因此这座民宅也尚算安然保存下来。再则，要真是那些货真价实的文物古迹，都被国家备着案，你要挪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更别说这么大的一个破土动工的工程了。当地政府和投资人谈判了好几次，最终也没能改变投资人的想法，而且投资人说了，只要在明年年中建造好“宋朝的部分”便会在这里开一部大戏，要不然他们宁愿去全国各地转场。于是，当地政府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地跑到新塘江附近的几个村镇做动员，刘家在当地威望很高，老人家也是四乡八里的门面人之一，被推举为本地的村长，这和当初刘家发家后在家乡建桥修路遗泽后辈不无关系。

　　“刘老您老人家给大家做个主吧！”村里的几个代表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几位叔伯怎么说？”刘子一的祖父眉头依然紧锁，不禁开口问道。

　　刘子一知道，祖父问的是村里的几位宿老，大约都近百岁的年纪了，深受大家的尊重。

　　“三叔公没回应，只说故土难离，其他人他管不了，但是他自己却不会走！”其中一位村代表说道。

　　“李大叔，你可不能只听这些长辈的意见，我们这些年轻人可是不愿一辈子守着家里的一亩三分地苦哈哈地过日子。”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今年大专刚毕业，在镇里做文书，他父亲正是这次动员最为积极的镇长。

　　“怎么和你李叔说话的！”镇长此时正坐在一边，四十来岁的年纪，是秀城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中的一个。为人倒也正派，虽说传闻私底下有些不好的背景，但是对乡里乡亲倒是颇为照顾，这次投资建设影视基地的事情也是他一直忙上忙下帮忙联络着，就是正在和刘子一祖父商量的镇书记都有些不如。

　　“没事没事！”李大叔为人和善，并不在意，而且他的思想并不守旧，“年轻人嘛，快人快语，其实村里大多数的年轻人都是这么想的，我能理解。”

　　镇长的儿子得意地看了父亲一眼，在镇长严厉的目光中还是朝李大叔说了声：“不好意思，刚才着急说错话了。”

　　李大叔摇摇手，他是真不在意。

　　“爷爷，几位叔伯长辈，不知道我能不能说两句！”刘子一挣脱母亲的手，走到堂屋中央开口说道。

　　刚才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多少还算一个公务员，还是镇长的儿子，开口说话都被训斥了，更别说刘子一这个看上去最多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了。

　　这小子，胆子不小啊！

　　落日的余晖依然明亮，将刘子一的身影拉长，不知为何，众人突然觉得，这个少年人的给人一种莫名的自信，也许他真有办法解决这件事？有些荒谬，却又接近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