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北得旨进入禁内,赵柽与他交谈至傍晚,欧阳北拿着那些戏本,心事重重离去。

  用过晚膳之后,柳随云入宫,抱着一堆奏折,禀告事项。

  赵柽看完些折子后,脸色阴沉如水,冷哼连连。

  “这就等不及了吗?”

  柳随云急忙行礼:“陛下,立储乃是国之大事,无关早晚,群臣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赵柽冷笑:“他们什么都想管,总有一天,朕叫他们什么都管不了!”

  柳随云苦笑:“陛下,若是群臣什么都不管了,那政务如何运行,朝堂怎么运转,下面路州又怎样操持呢……”

  赵柽瞅他一眼,面无表情:“大不了推倒重来也就是了!”

  柳随云闻言立刻惊出一身冷汗,赵柽登基之前不满百官上奏立祝妃为后的谏议,隐隐约约透出过此类想法,他本以为这些过年过去,赵柽已经不再想此事,没料到却依然在心中计议。

  但也难怪,若那件事再无后文,可能也就作罢了,关键现在又是这些大臣,又是这些下面的路州官员,再一次联合上折,此番不举后,而是请帝立储。

  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而且立储就立储,好死不死的几乎个个话里话外,都倡议立二皇子赵熹为皇太子。

  无非还是当年夸捧祝妃的那套言辞,出身最正,诸皇子最有才学,仁义恭良,无出其右,当立为储君。

  最可恶的是还有人提到了嫡子,嫡长子!暗示二皇子赵熹是嫡长子的身份!

  这什么意思?这无形之中就将祝妃捧上了后位!

  不是说赵熹不并非长子吗?那现在就说嫡长子,嫡亲长子,这下没毛病了吧?!

  现在私下里几乎都这么言传,说哪怕帝不立后,但后妃以祝氏最为出身正统,世族门第,书香世家,当心中敬之。

  这算是隐后?

  柳随云自己也盘算过,若说出身最正,确为事实。

  张妃是再嫁,萧妃是契丹,三公主丽雅娜扎更不用说了,秦元奴出身不好,而萧里质、玉藻前等也都是异族。

  就算他看好的折寒梅,也非汉裔,折家是党项族啊,虽然自唐以来这些年已经融合得差不多了,可真要立后,绝对有饱学之士,大儒老夫子跳出来指点反对。

  至于简素衣与霍璇玑两个虽与祝绣娘同为汉人,可简素衣是罪官之后,他父兄当年平南方反叛不利,都治了罪,至于她也要连带问罪的,却跑了出去拜师学艺,闯荡江湖,这个没得洗。

  而霍璇玑平民出身,平民出身倒没什么,往前大宋平民出身的皇后多了,可那是没有世族妃子的情况下,此刻有了祝绣娘在那里,就没得争了,何况霍璇玑入宫日短,尚无所出,就更加没法争夺后位。

  所以柳随云对此无言反对,面向群臣没什么话能够反驳,也不好劝戒,因为帝不立后,总是瑕疵。

  他在这上面不能够支持赵柽,他身为宰辅,一言一行,都要依礼而行,不能赞同赵柽不立后的做法,不能阻挡群臣心中关于皇后人选的支持与追捧。

  他只能保持自己立场,不倒向哪一方,就这么中立下去。

  而众臣站祝绣娘和二皇子赵熹的原因显而易见,歙州祝家虽然已经不在,只剩下祝绣娘和祝祥两个,但这是主家,歙州祝氏还有分支存在,分支人口不少,在江南氏族中此刻有一定地位和话语权利。

  原本倒也没这么大势力,只是江南氏族被赵柽屠了十之七八,灭掉的几乎都是主家。

  这些主家倒下了,但分支还在,田地房舍商铺还在,甚至钱财也还剩一部分,这些分支全都继承了,那么新的世族便诞生了,原本的分支变成了主家。

  祝家分支也一样,他们也站起来了,因为他们人多啊,但他们却没有继承主家的任何财产,因这些财产大部分都被赵柽给拿走了,一小部分叫赵柽做主赏赐给了祝祥。

  不过分支虽然没继承这些,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祝家出了皇后,如今主家分支合一,名义上分支有家主存在,实际是却是祝祥说了算。

  所以分支在江南世族中能有极大的话语权,第一点自然是因为祝绣娘,第二点是因为祝祥。

  祝绣娘出二皇子赵熹,而祝祥此刻任福建路转运使。

  转运使这个职务等级在路级行政单位里仅次于安抚使。

  安抚使叫抚帅,转运使叫漕帅,提点刑狱使叫宪帅,这是一路最高等级的三个官职,称为三帅。

  而在历史上有些时期,转运使的权利是要大过安抚使的,大宋历史上专门有过转运使路,又称漕路,就是转运使说了算,兼顾政军之权。

  一般来讲,一地水运发达,运输发达,或者广有特产,那么这个地方转运使的权势,要比那些穷山沟沟的路州转运使,大上十倍百倍不止。

  福建这个地方海路畅达,也广有所出,所以祝祥的权利不小,而且据说下一步便会安抚一方,这就叫祝家隐隐要领江南士族之首了,哪怕是分支变作的主支在士族中也颇有话语。

  柳随云此刻隐约感觉赵柽好像还要对世族下手,虽然当年江南的事情赵柽没有对他说过,但他笃定灭那批士族的就是当下秦帝。

  何况在后来对祝绣娘的态度上,也能够看出来端倪。

  毕竟皇阀不两立,帝权不偏安!

  柳随云摸了摸鼻子,若说世族,特么的他也是氏族啊,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氏族。

  柳家自秦末柳安迁至河东一地,自汉魏又经晋,已经成为十分有影响的大旺族,至隋唐时,便是天下排名可数的门阀世家了。

  他河东柳家人才辈出,出将入相的不说,民间耳熟能详的唐有柳宗元,宋有柳三变。

  就说那位著名的河东狮吼柳月娥,就是河东柳家的女子,论辈分他还要叫一声姑奶奶,其夫婿陈季常也是一代名士,却惧怕柳月娥,可真的是怕这位夫人吗?是怕河东柳家吧。

  若赵柽真的决心对士族开刀下手,他柳随云又该如何自处呢?

  犯愁啊,真的愁。

  赵柽看他:“朕说大不了推倒重来,你一副愁眉苦脸干什么?”

  柳随云心想,之前在江南时便大开杀戒,如今登基之后再来一遭,恐怕是想要连根拔起了。

  “臣愁的是……出身不好!”

  “出身不好?”赵柽看着柳随云不由露出笑容:“梦舒出身如何不好了?”

  “臣出身门阀世家,虽自五代后门庭衰弱,可如今依然庞大腐朽,臣不耻其行其为,却又全无办法。”

  赵柽摸了摸下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道:“大族也有贫户,不是家家都金衣玉食,巧取豪夺,食民脂民膏,也有面土背天,汗珠摔地,自食其力者,不可一概而论。”

  柳随云愣了愣,砸吧砸吧嘴,琢磨赵柽的话语。

  就听赵柽又道:“世家士族,有主家,有分支,分支里面还有平户,甚或贫户,世家繁衍数百上千年,人口怕不是以万记,哪里有得全部都富贵逼人,房百间,地千顷的?总是还有落魄的,有贫寒的。”

  “陛下,这个……”柳随云想说自己是嫡系,是主家一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自然明白赵柽的意思,但赵柽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了,那就确定他心中的猜测十有八九要成真,不知在哪一天,会大刀阔斧的对天下士族动手。

  赵柽的话是提点他,叫他自己想辙洗脱出身,可出身这东西哪里好洗?若是没有出名,没有出人头地之时,就算出身再好也能够改头换面。

  可如今他身为宰相,执政事已经近十年,赵柽没有登基时就负责中书门下事物,朝堂民野,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哪个不知他出身河东柳氏?

  “回去自己想。”赵柽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柳随云急忙告退,不过心里一方面思索赵柽话语,一方面也有些纳闷。

  他不知道赵柽怎么才能连根撬动士族,自秦汉始,世家门阀繁衍不息,就算是国朝灭了,世家都不会灭。

  就算是五胡十六国,都没灭了世家。

  就算是五代十国乱世,也没有彻底清除了世家,新朝建立,不但老的世家立刻续上了气,新的世家又茁壮长起。

  这事太难,而且和天下所有世家士族做对,哪怕就是皇帝也扛不住吧?就算是皇帝也怼不过的。

  朝堂文武,天下百官千官万官,多少出身世家士族?就算不出身世家,也和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些官管着全天下,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想拔除世家,可谁也没有做到。

  为君者,与整个天下做对,也是拗不过的。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拗过了?

  到底要用什么办法呢?柳随云边往外走心中边想,可怎么也想不出来。

  现在又不是战时,何况就算国内有战,也做不到借此全都拔起,当年方腊的战事大不大?席卷江南,不也就是才灭了七八成主家?至于分支根本也没动了,因为没机会啊。

  柳随云走出宫城,走进马车之内,心中依旧在想。

  他想不明白,到了府门前方下车进门,然后去了书房。

  他未娶妻,也不纳妾,就是一个人过活。

  府内的仆人家丁也不多,满打满算也就十来个。

  他这半生,不贪财,不好色,不喜名,不图权,几乎就没有什么喜好。

  他长叹一声,在书房坐下,微微有些发呆。

  当年科举本是状元之才,但因为相貌太过俊美,被道君皇帝钦点了探花。

  按理说会一路授官,前途光明,不可限量,可他却根本不想做官,连辞都不用,直接就跑去隐居了。

  做官有什么意思呢?他科举只是为了检验一下自己罢了。

  自此。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隐居之时,表哥苏石常探,来则夸齐王殿下,他初时付之一笑,但后来苏石次次都夸,不由心生好奇。

  齐王名声早闻,不觉是故意攒名,毕竟留迹市井之时尚不足外傅之年,大抵真有所不同。

  可声望愈累,名气愈大,若无作为,岂不白费?

  于是在表哥苏石撺掇之下,携书信前往青唐一看,若见面不如闻名,则权做游览西陲风景。

  结果却是,一见齐王误半生,一去不回头,自此上了船,再不得下。

  柳随云叹着气,唤人送夜宵来吃,实在是思费神,想费力,不知不觉腹中饥饿了。

  并无什么山珍海味,也无精美多样糕点,就是清粥一碗,咸菜一碟,聊以饱腹,足矣。

  边吃边想,真要是彻底与士族开战,只恐是天崩地裂,震动万方,可又如何才能赢呢?

  难,难,难!

  至于自家出身……真是好笑,居然还要改换个身份,但也无妨。

  真能做成这等大事,就算换个出身又如何!

  倒也不算为难,也不用离开柳家,陛下不是提点了?士族之中也有富有贫。

  贫的虽然不多,但还怕找不到吗?

  西宁州,太上府。

  赵楷怒气冲冲地撕毁手中密信,“不识抬举,都太不识抬举了。”

  他这时身材发福,步入中年,芝兰玉树风采已是不见,长久的殚精竭虑,长久的忧心烦恼,叫他整个人的气色灰败,脾气也变得暴躁十分。

  接着又狠狠地把桌上茶碗摔下在地上,大声吼道:“这混账究竟还要关我们多久?他都称帝了还不放我们回东京吗,难道想要关死我们在这里不成?我可是他的弟弟啊,啊啊……”

  另一处院落,赵桓坐在院中用一根鼠须逗蛐蛐。

  此刻春光虽然明媚,但蛐蛐还不肥大,总要夏日才好,瘦弱的蛐蛐和白胖的赵桓对比强烈。

  赵桓比在东京的时候胖了一大圈,不过不比赵楷的那种油腻,而是富态祥和,脸上自带笑眯眯神情。

  赵桓的心情很好,旁边树上挂了十几只鸟笼,里面画眉、黄莺什么都有。

  房间内还有鱼缸养鱼,还有竹篾编的小笼子养虫,他觉得日子真不错,岁月静好。

  道君皇帝在自己的画堂内议事,所谓议事不过下面三五个宦官,一起商量事情。

  这些年过去,道君皇帝的变化并不大,甚至也不见太过衰老,就是头发胡须稍微白了一些,精神却还很好。

  他接过宦官递过来的信一一观看,脸上喜忧参半,最后眼睛望向画堂之外,目光复杂而饱含沧桑。

  老二啊老二,朕,迟早会回去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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